后半夜忽然起了风,吹得玻璃窗哗哗作响。
夏露本就睡得不沉,窗户被风吹开的那一瞬她就醒了,朦朦胧胧睁开眼,看到一股黑色妖气从窗外飞进,落地慢慢聚拢成人的身形。
察觉到什么,夏露彻底清醒,倏地起身,按亮了床头的灯。
刺目的光猛地倾泻下来,照亮了整个房间。她的眼睛还没适应光线,就听到一个喑哑低沉的熟悉嗓音传来,带着几分并无恶意的嘲弄:“平日里总见你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样,难得看你吃惊……怎么,不认得我了?”
“贺狰……”
他脸上有两条细小的伤口,像是什么荆棘草叶所划伤,衣服上有露水和泥渍,湿透的头发凌乱地支棱着,眸子里仿佛还带着夜的清寒,狼狈却满不在乎的模样,更衬得他周身气质野性难驯。
夏露怔怔看了他几秒,才问:“你去哪里了?”
原来小宠物平时对他爱理不理的,一旦离开几天就会变得这么粘人。
贺狰心底涌上一丝淡淡的愉悦。他扒了把凌乱不羁的头发,朝夏露的床走了两步,然后用一种最自然、最漫不经心的姿态将掌心攥着的东西放在了夏露的床头柜上,生硬地说:“虽然小了点,但将就能用,送你了。”
床头柜上躺着的,是一颗褐色的、桃核大小的种子,还带着新鲜泥土的气息。
第35章
夏露将那颗干褐色的种子攥在手里, 指腹摩挲着上头粗糙的纹路,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尽管心里有了答案, 她还是抬头问道:“这是引魂种吗?”
也许是开了灯的原因, 她眼里有光在闪动, 比平时看起来生动许多。贺狰没有说自己跑了一天一夜, 不惜以大妖的强威召唤了不少本地的小妖帮忙, 才在一百多公里外的另一座大山腹地找到了即将坐化的百年老杏树精。
老杏树大限将至,早将一切置之度外,见大妖狰万里迢迢从北方赶来求取种子,他也没多留恋,就将凝结了自己毕生修为的引魂种送给了狰, 反正树枯死后, 这种子也就没用了。
看到夏露眼里的波澜,贺狰竟生出一股莫名的满足来。一来一回的奔波, 花了他两天三夜, 但他必须显得很轻松,才能让小宠物受之无愧。
“没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引魂种。”贺狰顺手将身后的窗户关上, 垂着眼说,“只是那杏树精修为不过三四百年,种子效力不敢保证,且只有一次招魂的机会,一旦魂魄召唤成功就会作废,你留心点用。”
小小的一颗种子躺在掌心, 如有千钧重。夏露‘唔’了声,尽管贺狰表现得如探囊取物一般轻松,她心里依旧酸酸涨涨的堵得难受。
“为什么不和我打声招呼就走呢?不告而别会让人担心的。”合拢五指,她将种子放入床头的背包里,撑在床上朝前爬了几步,一边穿拖鞋一边说:“算了……你脸上有伤,我带了药,给你处理一下。”
贺狰轻蔑地‘哈’了声,抬起手背凶狠地蹭了蹭伤处,一脸抵触的模样:“不用,睡你的。”说完,他将手按在门把手上,准备开门出去。
夏露怎么可能还睡得着?
尽管贺狰不说,可她又不傻,连林见深这样的本地大妖都很难找到的引魂种,贺狰得付出多少倍的努力、翻过多少座大山才能获得这么一颗?中间的艰辛,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你总是这样,弄得我都不怕你了。”夏露抬起头,看着贺狰高大孤独的背影,问出了横亘在自己心头许久的疑惑,“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贺狰推门的动作一顿,像是不可置信般,他皱眉回首说:“你未免也太好哄了吧?我对你好?别开玩笑了!”
夏露在贺狰的眼里看到了深深的自嘲,那样的目空一切,又是那样的孤傲卑微。
想起他背负的那些罪名和骂名,夏露的心忽然有些刺痛。她笑着说:“我没钱没势,连命都是短命,你为我做这些,大半年后我走了,欠你的情该怎么还?难道要我卖身一年,以身相许啦?”
“以身相许?”贺狰居然还考量似的看了她一眼,容貌尚可,但也算不上什么绝色。他嗤笑一声:“在你眼里,我就这么饥不择食?”
虽然嘴上不说,但贺狰心里却喜欢夏露无论什么好吃的都要分他一份的那种热忱,也乐意在心情好的时候小小地回报一番,给她点甜头,并甘之如饴。
关门时,他听到了夏露依旧轻柔的声音,只是这次不再平淡,而是带着微微的鼻音说:“总之谢谢你啦,贺先生。”
清晨雨停了,雾气初歇,破晓的晨光很快驱散了黑暗。
镇上的人很少出来吃饭,因此路旁除了五金杂货和零星的两家夜宵摊,没什么小吃店。一向佛系赖床的夏露难得起了个早,特意借房东阿姨的厨房熬了粥,刚煎好一碟猪肉包,就见贺狰顶着一缕翘起的头发下了楼。
夏露盯着他看了会儿,不知道是错觉还是受人恩惠的原因,竟然觉得贺狰的气质也不那么阴沉可怖了,反而有几分慵懒沉稳的帅气……
不,一定是她的眼睛自带了滤镜。
“起来了?我以为你会多睡会儿。”夏露摆好碗筷,将一大碗粥和猪肉包盛出来,问道,“过来吃点吗?”
粥是甜粥,照着贺狰的口味做的。大概是喜欢甜食,又大概是这几天奔波确实饿了,这次贺狰没有拒绝,坐下来连喝了两碗,又风卷残云地吃了一碟包子才罢手。
吃完早饭,夏露给夏语冰发了个信息告别,收拾好行李,背着那颗小巧又沉重的引魂种踏上了回B市的路程。
上高铁时,贺狰依旧换了位置和夏露坐在一起,只不过这一次换他抵着夏露的肩头熟睡。
说实话,一个大男人的脑袋搁在肩上还是挺重的,夏露撑了一会儿就觉得肩膀有些酸麻。扭头一看,贺狰抱着双臂,额头抵在她肩上,哪怕在睡梦中也是紧蹙着眉头,睡得不□□稳的模样。
到底没忍心叫醒他,夏露竭力保持着姿势没动,仰头靠在椅背上,不一会儿也坠入了梦乡。
回到B市和谐路的小区里,已经是夜里九点半。
夏露洗漱完回房,就见贺狰穿着松垮的浴袍倚在门口,问她:“接下来什么打算?”
夏露没反应过来,一脸茫然地反问:“什么打算?”
这女人的心是有多大?
贺狰低声提示:“引魂种。”
“噢,那个啊!我还没弄清楚该怎么使用呢。”夏露一副泰然的模样,“反正种子都到手了,也不急于这一时。”
话刚落音,手机铃声响了,是俞皓打来的,问她要不要和大家一起去吃夜宵。
“你等等。”夏露捂住手机,眨眨眼邀请贺狰道,“园里的同事聚餐,问我们要不要一起。你去吃么?我请客,算是谢谢你送我种子。”
贺狰从听到俞皓声音的那一刻起,面色就不太好看,拒绝道:“不去。”顿了顿,又冷淡地补充一句,“你也不许去。小宠物就要干干净净地呆在家里陪主人,不要出去沾染一些乱七八糟的气息。”
张口闭口都是‘小宠物’的,您是不是入戏太深了?
夏露隐隐觉得好像哪里不对。按道理说,她在贺狰心中的地位日益加重,她该庆幸才对,可为什么心里总是酸酸胀胀的高兴不起来?
情深缘浅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夏露拿起手机婉拒了俞皓的邀请,然后将手机锁屏。她回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关门前想了想,还是对贺狰说了一句:“别太重视我啊,贺先生,我只是你妖生中的一个过客。”
“不是重视,是占有。”贺狰一本正经地说着不正经的词汇,“你是我的所属物。”
夏露‘噫’了声,嫌弃道:“三流都不用这么肉麻的台词了。”不过两人间保持这样的距离再好不过,免得将来陷得太深,分开时难免会不舍。
假期的最后一天,夏露特意发微信给夏语冰,询问引魂种的使用方法。
【很简单,将种子放在一个容器里,拿一张纸写上你要找的人的生辰八字,烧成灰后连着水一起浇在种子上。基本上很快就会抽芽开花,晚上睡觉时你将发芽抽枝的种子放在枕头边,如果招来了魂魄的话枝头就会有绿色的荧光亮起。】
夏语冰紧接着又发来一条信息,问:【你是想见亲人的亡魂吗?】
夏露笑了声,躺在床上回复:【不,是我自己的。】
【噢……】大概察觉到了什么,夏语冰没再继续追问,只发了个‘抱抱’的表情包过来,提醒她道,【不过我听林见深说,引魂种只能招来亡魂哦!如果是残缺的生魂的话,大概回以记忆的形式出现。】
嗯?她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
正打算询问,对话框上头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接着,夏语冰的消息弹了出来:【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我用过,只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所召的那个人并没有死。】
夏露:【喔。】
【对了,你家狰虽然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也没有我家见深哥哥帅,但对你还是蛮好的。】夏语冰的话题一下扯远了,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现在不是蛮流行这种人设吗?‘对全世界暴娇,唯独将温柔给了你’之类的……】
夏露发了一连串的【……】过去。
到了晚上,夏露没有找到合适的杯子,就将引魂种泡在小脸盆里,然后拿出一张纸写下自己的生日。写完后发现不对,夏语冰说要‘生辰八字’,而不是简单的生日日期……
可生辰八字要怎么算?
夏露趴在床上咬笔杆,正巧贺狰从她门前路过,透过半开的门扇看到夏露愁眉紧蹙、念念有词的样子,就停下脚步问:“你在干什么?”
“算我的生辰八字。”夏露翻出手机黄历一样样核对,说,“九七年八月二十七日,晚上七点十三分……”
“丁丑年戊申月辛丑日,戌时一刻。”贺狰精准地给她核算了出来,还不忘顺带鄙夷一句,“这都弄不明白,人类真是越活越忘本了。”
“好了,谢谢。”夏露写好了自己的生辰八字,爬下床说,“得借个火烧了……”
话还未说完,贺狰长臂一伸,拿走夏露的纸条走到床头的脸盆旁,指尖灵力化成幽蓝的火焰窜出,不稍片刻,燃尽的纸灰就洒入盆中,和引魂种融为一体。
空气中有淡淡的焦味弥漫开来,黑色的纸灰迅速被种子吸收。下一秒,皱巴巴的种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芽开枝,不到一个小时生长的枝蔓就延伸出脸盆,似藤非藤,似树非树,嫩叶散发着油绿的微光。
夏露托腮盯了这抹神秘的新绿半晌,才轻叹声说:“好不容易等到这天,竟莫名有些紧张。”
“安心睡吧,死不了。”贺狰冷酷地站在床边,在心里补上一句:有我在,你怕什么?
夏露依言爬回床上,盖好被子关了灯,咸鱼一样仰面躺着。
躺了一会儿,发现贺狰还站在床边,就撑起身子问:“你怎么还在这儿?”
黑暗中,贺狰眸色清冷,沉默了一会儿,找了个很魔幻的理由:“招魂都需要有人护法的,否则容易中邪。”
夏露将信将疑,又躺回被窝中。
又过了一会儿,她慢吞吞的嗓音再次响起,问:“你这幅模样,万一我的心魂被你吓跑了怎么办?”
“闭嘴!”被嫌弃了的大妖怪忍无可忍道。
第36章
藏蓝色的夜空, 秋风伴着月的光华撩动窗纱,隐约可以看到天边摇摇欲坠的星辰。
已经到了后半夜, 引魂种生长得枝繁叶茂, 几点幽绿的荧光在叶片上闪现, 又渐渐消失。不知道是不是这颗种子凝结的修为太浅的缘故, 过了好几个小时了都没有动静。
窗边, 贺狰看了眼黑暗中抱着被角熟睡的夏露,揉了揉眉心,随手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闭目养神。
……
风吹动窗外树影婆娑,引魂种的淡光温柔, 夏露做了个梦。
梦里的画面很是破碎, 没有什么连续性,有苍苍莽莽的山林, 有潺潺流水的溪涧, 还有云雾缭绕中的一间破旧小竹屋……
梦中的视野大概只有十二三岁,视野很矮。
头顶有鸟雀扇动翅膀的声音,她挽着一篮子野菜, 另一只手提着一只扑腾的大野鸡,光着脚从横跨溪水的石桥上跑过,高高束起的马尾随着动作甩动,有悦耳的铃铛声细碎传来。雨后的青苔很滑,她险些跌倒,匆忙扶着一棵苍青色的竹子站稳, 竹竿摇曳,叶片上的积雨哗啦啦落下来,洒了她满头满身。
她被凉得一哆嗦,小狗儿似的甩了甩脑袋,再睁眼时,石桥尽头蹲了只奇异的黑猫。
这猫乍看之下是纯黑的皮毛,但一凑近仔细瞧了,就会发现它的毛色更接近于赤黑,更奇怪的是,它的额中有一撮火红的毛,像是一竖朱砂印记,又像是一道带着血色的伤口。
猫明显认得她,坐姿矜贵,开了叉的尾巴一摆一摆的。它起身朝她走来,步履很轻,可林中的飞鸟却像是感受到什么危险似的,随着它的步伐惊飞一片。
“黑蛋,回家啦!”她听见自己张口发出少女脆嫩的声音,朝那黑猫喊道,“今天又捡了一只肥硕的大野鸡!最近好像运气很好呢,总是捡到野鸡野兔,也不知道是被什么野兽咬伤的,每次都掉在我必经的那条路上。”
她越说越开心,可那黑猫没有像往常那样靠过来,只是跃上石桥栏杆,远远地、用那双冷漠疏离的暗红色眼睛望着自己。
她高兴的声音戛然而止,片刻,疑惑问道:“黑蛋,你怎么不过来?回去我烤鸡给你吃呀!”
黑猫摆了摆尾巴,依旧没动。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慢慢放下手中的篮子,问:“你伤好了,是不是要走了?”
黑猫叫了声当做回应,声音既不是软软的‘喵喵’,也不是雄浑的‘呜呜’,而是仿佛石头相撞的铮铮声,很短促。
见黑猫要走,她忙唤住:“黑蛋,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