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依言停住脚步,稳稳站在石桥狭窄的栏杆回头。
“我是在深山里捡到你的,想来你也要回到深山里去。”她的心情有些不舍和低落,可语气却是故作轻松,傻乎乎地笑着说,“这样也好,我没爹没娘了,你跟着我也是受苦,倒不如还你自由。”
她放下篮子和野鸡,快步走到黑猫面前,颇为不舍地说:“听说往北走二十里地有座祁云山,上面有个新创的门派正在招收弟子,且不限男女,我打算去试试,以后还会回来找你的,因为,你是我在这唯一的朋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听到这番话的黑猫并不开心,反而压着耳朵,暗红色的瞳仁里闪过一抹疾色。
可惜梦中的她并没有察觉。
想到什么似的,她眼睛一亮,轻轻抬手解下绑着马尾辫的头绳。在黑猫略微诧异的目光中,她将那缀着两颗小银铃的头绳绕在它的脖子上,系了个结,对他说:“临别之际,我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是阿娘留给我的,送你啦!谢谢你陪伴我这么久。”
流水潺潺,风过如竹,吹动黑猫脖子上的铃铛清脆。而下一刻,画面陡然翻转,满目雾气的白和青山的绿全染成了斑驳的血红色。
胸口疼,仿佛心脏被人活生生捏碎那般疼痛。
祁云山此时妖风猎猎,天旋地转中,她看到自己口鼻喷血,如沙袋般重重地仰面倒下,天是红的,云是红的,她胸口的窟窿也是红的……
费尽最后一丝力气,她缓缓转动脖颈,望着不远处站着的、妖气缠身的黑袍少年。
视线斑驳,蒙着一层厚厚的血雾,使得她看不清那少年面容,鲜血顺着少年尖利指甲滴落,染红了他腕上绑着的两只小银铃。
那少年似乎也在看她,赤红的目光盛满了不可置信的惊惧,浑身颤抖得厉害,就好像那个窟窿是破在他身上般……
梦里的风好大啊,吹得人睁不开眼,吹得她眼睛里都是泪水。
她看到少年满手鲜血,艰难地朝她走了一步,仅是一步,就被她用羸弱的、一掐即断的声音喝止。
身体渐冷,视线昏暗,她蠕动嘴唇,对他说:“快……跑!”
“快……跑!”
与此同时,靠在床边椅子上小憩的贺狰猛然惊醒,睁开的双目一片赤红,在夜色的浸润下尤为凶狠可怖!
突如其来的头痛席卷了他的理智,体内妖气翻涌纵横,身体仿佛要炸裂般痛到不能呼吸。他挣扎着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失控前脑子里反复想的只有一个念头:小宠物还在床上酣睡,不能现出原形伤到她!
打翻的椅子哐当一声撞在书桌上,他刚站起,就因剧烈的疼痛而脱力,扑通一声闷响单膝跪地,勉强扶着床沿调整呼吸。
“重塑肉身,再入轮回……”他听见脑海里有一个少年桀骜且悲怆的声音,一字一句,宛如泣血,“用我一魄,还阴倒阳!”
轰鸣的雷声中,声音戛然而止。
头疼,眼睛也疼,视线全成了一片血红的颜色,脑中零碎的画面潮水般交叠涌现,又如走马观灯般瞬间消失,好像有什么东西叫嚣着要冲破桎梏迸发出来!
按着床沿的手青筋暴起,指甲成了尖利的黑色,极度的痛楚使得贺狰体内的妖力汹涌暴走。他双目赤红,瞳仁骤缩,额间的一抹朱砂红若隐若现,唇边尖锐的犬牙几乎要将下嘴唇咬破,就连耳朵都退化成了兽耳……
冷汗如雨中,贺狰咬牙攥住自己的戴着黑皮筋的那只手腕,紧紧地攥住,如同握住自己的信仰。他无意识地喘息着,喃喃道:“不能……伤到她!”
柔和的夜风变得迅疾,卷起窗帘鼓动,睡梦中的夏露忽然被惊醒,睁开了眼。
黑暗中的视线十分模糊,有风,一时让她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睁着眼躺了好一会儿,五感和思绪才慢慢回归。
床边有动静,她缓缓转过头,看到贺狰手搭着床沿单膝跪地,似乎很痛苦的样子,暗黑的高大身躯几乎伛偻成一团,咬牙强撑着。
风越来越大,从半开的小窗户处灌进来,夏露稍稍坐直了身子,揉了揉眼睛,才小心翼翼地问:“贺狰,你怎么了?”
“别碰我!”贺狰猛地抬头看她,赤红的瞳仁急剧颤抖。
夏露一怔,试图安抚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黑色的妖雾投在墙上,形成一只五尾大猫的影子,夏露看到了一双和梦里一模一样的赤红色妖瞳……
梦境和现实仿佛在这一刻交织,汇聚成贺狰的模样。
霎时间,脑中涌现无数个念头:梦里那个满手是血的少年,是从前的贺狰吗?
胸口一个窟窿倒在血泊中的,是从前的自己吗?
贺狰说他杀过人,却不记得杀了谁,难道真相是贺狰杀了她,震碎了她的心魂?
不。夏露凝神,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能只凭一个模糊不清的梦境就断定是贺狰的过错。
两人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边,无声对视,各怀思绪。
床边的引魂种发出幽绿的荧光,星星点点的绿光从枝叶中亮起又消散,如同生命的流转。不知过了多久,那抹绿光渐渐淡去、消弭,四周又恢复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半晌,夏露率先开口,问渐渐平复下来的贺狰:“你还好吗?”
贺狰没有回答,呼吸略微颤抖,岔开话题道:“你的心魂,找到了吗?”
夏露还没说话,左腕上忽的传来一阵灼痛,就像是拿烙铁生生剐下她的一块皮肉般。
猝不及防地疼痛让她止住了呼吸。她闷哼一声捂住手,只见腕上的花印红得像吸足了鲜血一般,一瓣花渐渐隐淡、凋零,直至完全消失,四瓣花只剩下三瓣……
一年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季度。
短暂的疼痛过后,夏露摸了摸左腕上炙热的三瓣花,失神了片刻,才苦笑着说:“花还在,看来没成功呢。”
“引魂种能招魂,即便是生魂,也会在梦境里指引你方向。”贺狰揉了揉眉心,垂下眼盖住眸中的暗红,哑声问,“你真的,什么都没梦见吗?”
我梦见我养过一只和你很像的猫,遇见了一个和你很像的少年,而那少年手染鲜血,站在死去的我面前……
可话到了嘴边,她只是垂下头笑笑,云淡风轻地说:“没有。”
“可能是种子的灵力太低了。”听闻要千年木灵的种子才能精准地召唤灵魂,想到此,贺狰转身就走,“我会再帮你找颗新的。”
“等等!”思绪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拉住了贺狰的手。
贺狰有些讶然的样子,回身看她。
“贺先生,你……”犹豫了一会儿,夏露抬首看他,轻声问,“你以前见过我吗?”
贺狰皱眉,好一会儿才说:“没印象。”
“那你……”知不知道自己杀的人是谁?她在心里问。
见她久久没有补全后半句,身体不舒服的贺狰微微侧首,压制心里的不耐道:“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
疑神疑鬼并不是夏露的专长,凭借着一个支离破碎看不清面容的梦境就揣测一切,实在不是她的性格。
她凭什么认定是贺狰伤了她的心魂?
又凭什么认定贺狰是有罪的,而自己是无辜的?
她松了手,重新躺回被子里,自语般叹了声,说:“如果有一天发生了变故,你会杀我吗?”
贺狰大概觉得这个问题很无聊吧,想也不想就说:“不会。”
斩钉截铁的话,倒让夏露有了细微的感动:“你都不问我是什么变故吗?”
“不管是什么变故,”贺狰看着她说,“我都没有兴趣碾死一只蚂蚁。”
夏露:“……”可去他喵的感动吧。
窗外,天空渐渐由藏蓝变成蓝白,冷色的光投入窗户,照在床边的引魂种上,绿叶枯萎凋落。虬曲的枝干也变得干瘪萎缩,在召唤来一段不清不楚的记忆过后,引魂种彻底枯萎死亡。
夏露试了很多种方法,都没能让种子再次抽根发芽,便去询问夏语冰。
对方回答:【林见深说引魂种一般不会失败,没有招来生魂的下落有两种可能,一是你的那片生魂已经彻底消失了,二是它被镇压在了一个灵力比引魂种还强的地方。】
不管是哪种可能,夏露都觉得自己够惨的了。
第37章
夏露想过去找戚流云询问, 可她连对方在哪儿都不清楚,又不想麻烦贺狰, 不想让他知道梦境的事, 毕竟那支离破碎的回忆太令人糟心了, 在弄清楚真相之前说出来, 不过是徒增烦恼。
过了两天, 夏露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手机上还有个结缘程序,可以联系到人保协会的负责人。
打开许久不用的程序,不由一愣:两人结缘红心上的数值一路飙升到了52%!
她一度以为数据出错了,然而刷新了好几次都是如此,不禁陷入短暂的怀疑:什么时候开始, 她和贺狰之间的默契竟然有这么高了?
没多想, 夏露通过程序的智能客服联系到了小柔,却得到一个意料之外的结果。
小柔的声音依旧甜美有礼貌, 说:“不好意思, 夏小姐,戚先生因为之前传送阵失误的事件被调到基层出差了,要下个月才能回来, 您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和我说。”
夏露道:“没关系,我等他回来再问。”
小柔问:“是和贺先生有关吗?”
“啊,是。”夏露没有直接提引魂种这件事,而是委婉问道,“我记得你带我来和贺狰结缘时曾说过,贺狰这么讨厌人类是因为他被人骗得很惨, 小柔姐能告诉我他到底是因为什么、被谁骗了吗?”
小柔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抱歉,这是贺先生的隐私,他很反感别人提这事。”
夏露:“噢,好。”
“……”见她放弃得这么快,小柔忍不住笑道,“您不打算追问一下我吗?”
“为什么要追问?”夏露疑惑,“既然他不希望别人知道,我又何必刨根问底,这样很惹人烦的。”
“夏小姐!”挂电话前,小柔叫住她。似乎犹疑了一会儿,她才微笑着说,“我曾经问过戚先生,为什么偏偏挑中了没有心魂的您去和贺先生结缘,他告诉我说,‘解铃还须系铃人’。”
解铃还须系铃人……
这是说明,她丢失的心魂与贺狰被封印受罚确实存在某种关系?
“好的,我知道了。”得到线索的夏露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也说不上沉重,只是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怅惘萦绕心头。
“还有什么需要我转告戚先生的吗?”小柔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没有了,谢谢小柔姐。”夏露挂了电话,坐在玻璃窗边,看着外头发黄的梧桐叶出神。
因为那个梦的困扰,夏露这几天都没有时间好好和贺狰沟通。贺狰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心里应该是起了疑心了,好几次夏露都看到他故意从自己门边晃过,斜着眼瞥她在干什么,那副明明担心得不得了却又拉不下脸先开口的模样,有点好笑,又有点落寞。
夏露记得在巷口遇到九头鸟偷袭时,是贺狰救了她;记得贺狰打着人保协会回访的借口,给她精心布置的房子;记得摩天轮上她用一根不值钱的头绳,就换走了他独一无二的兽角;也记得他不告而别,却在深山里奔波两天三夜给她带回了引魂种……
她还记得梦中的自己倒在血泊中,对那面目模糊的黑衣少年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快跑!”
即使那少年真的是以前的贺狰,即使真的是他杀了曾经的自己,那为什么自己反而让他跑?
难道说,当年‘杀人’的事另有隐情?
“呼。”夏露叹了声。
思来想去只有大半年了,前尘怎样,来世如何,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活在当下,应该用自己的眼睛去分辨好坏——
而她眼里看到的,只有贺狰那张臭脸下的敏感柔情。
正想着,身后传来笃笃的脚步声。她回头一看,金灿灿刚好从二楼下来,手里还拿着一张表格,问夏露:“你坐在那干什么,不去午休一会儿吗?”
夏露摇了摇头:“睡不着。你手里拿的什么?”
“噢,这个呀,是结缘资格审核表。”金灿灿屁颠屁颠跑过来,献宝似的将表格递给夏露看,“我最近能稳定地化成人形了,基本不会露出尾巴和耳朵,所以就想申请结缘资格,一旦通过审核,我就能和李清结缘啦!”
“哇,恭喜!”金灿灿等结缘资格等了很久,夏露也挺为他开心的,一时忘了方才的纠结。
金灿灿也走过来,手撑着窗台嘿嘿笑着说:“对了,听说有人在昌荣路那边发现了一只流浪的小犬妖,园长和贺先生去抓啦。为了不吓到外面的人类,估计会送到我们幼儿园来看管。”
当天下午,小犬妖就被送来了幼儿园。
门口的贝壳风铃叮当作响,打破了午后的清闲宁静。只见贺狰拎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脸凝重的白鹿。
贺狰一般很少出来露面,除非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问题。
他一进门,就一眼看到了埋在狗崽堆里的夏露。她手拿着认图卡片,怀里抱着一个奶油色头发的小贵宾,背上挂着一只冰蓝眼睛的哈士奇,腿上还躺着圆滚滚、短手短腿的小柯基……
可恶,小宠物都没有这么亲近过他!
贺狰目光一沉,将手里拎着的小孩儿放在地上,说:“这妖给你们抓来了。”
夏露这才发现那是一个大约三岁的,长着黑色狗耳和狗尾巴的小崽子,大概流浪很久了,浑身脏兮兮的,瘦得跟芦柴棒似的,露出的皮肤上全是青青紫紫甚至溃烂的伤痕,头发沾着泥水结成了块,瞪着一双惊恐的圆眼睛打量四周,接着,他看到了夏露,像是见到什么可怕的东西般,倏地钻入桌子下藏起来,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