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露有些莫名。来幼儿园这么久,所有的狗崽子都很亲近喜欢她,从来没有谁像这位新同学一样表现出这么明显的敌意。
momo胆子比较大,抱着皮球靠近,蹲在桌子旁说:“新同学,要对露露老师有礼貌哦,不可以吼她的。”
李建国和金灿灿也闻讯赶来。金灿灿那怂货没敢靠近贺狰,只贴着墙根移动,悄咪咪问白鹿:“园长,这孩子怎么回事?”
白鹿吩咐:“先将其他孩子送到活动室去。”
居然要隔离,新来的小狗妖到底有什么问题?
带着疑惑,夏露配合金灿灿、李建国将孩子们送到活动室玩耍,这才重新回到大厅。
“这崽子的祖上应该有妖怪血统,灵智不错,可惜命不好,遇到的主人有虐狗倾向。”白鹿皱着眉,看着躲在桌下瑟瑟发抖的小孩儿低声说,“针扎,脚踢,用开水烫,将它抱起再从高空摔下,囚禁在连四肢都伸展不开的铁笼子里,不给饭吃……长时间的虐待唤起了他对人类的恐惧和仇恨,使其灵智全开,彻底妖化。”
白鹿的话并不重,可落在每个人心里却如有千钧。
一阵沉默中,贺狰踱到一旁坐下,冷哼:“所以我才厌恶人类。”
夏露‘呃’了一声,提议道:“要不我先回避吧。他对人类有阴影,我不应该再站在这刺激他了。”
“也好。”白鹿看了一旁坐着抖腿的贺狰一眼,很善解人意地说,“差不多到了下班的时间,你先回去,这里我们来处理。”
夏露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点头说:“好。”她收拾好东西,和贺狰一前一后地出了幼儿园。
十月份的天气渐凉,小区里的绿意在秋风中褪成斑驳的黄。回家的路僻静,并没有什么妖来往,夏露和贺狰并肩走着,除了叶子从枝头飘落的声音,谁也没有说话。
走了没多久,贺狰突然问她:“想出去玩吗?”
贺狰一向不喜欢外面的人类世界,夏露被他突如其来的提议惊到了,怔了怔才问:“出去?去哪儿?”
贺狰站在淡漠的秋阳下,影子被拉得老长,没什么起伏地说:“你高兴去哪儿,我就带你去哪儿。”
“我哪也不想去。”夏露疑惑地看着他,说,“天快黑了。”
被拒绝了,贺狰肉眼可见的不开心。他大步往前走了几米,又猛地停住,回过头说:“你到底怎么了?以前不这样的。”
夏露实在摸不着头脑,转身面对着他,仰首道:“我怎么啦?”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这几天在回避我,总是爱理不理的样子,饭菜也不用心做了。是因为引魂种的事情吗?”不等夏露回答,他又阴沉沉说道,“我说了,我会给你找颗更好的。”
“不用,不是这个原因。”听到他这么说,夏露反而笑了,“其实仔细想想,找到了心魂又怎么样呢?我还是会死,即便投胎也不会是现在的我了……早知这样,当初就应该做个孤魂野鬼。”
“如果孤魂野鬼那么好做的话,那满世界都是鬼了,谁还愿意做人?”贺狰皱起锋利的眉,问,“你到底怎么了?”
咦,贺狰是在关心自己吗?夏露静静地看着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风过无声,她嘴唇动了动,似笑非笑地说:“到底怎么了的,应该是你。”
贺狰挑眉,问:“什么意思?”
“你以前,根本不会在乎我的心情的。”夏露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现在我不过是两天没有粘着你,你就开始……”
“要不是为了找回灵力获得自由,谁愿意在这陪你演戏?”贺狰忽的打断她,急于辩解的语气反倒显得他色厉内荏。他压低声音不耐道,“你要是不想结缘了,就早点说出来,不要藏藏掖掖的。”
“哎,干嘛这么凶呀?谁说不和你结缘了,我们不是连结缘信物都交换了吗?”夏露摸了摸藏在衣领下的吊坠,眼里带着浅淡的笑意,轻声说,“如果你是关心我,大可以语气和睦点嘛。”
那句‘干嘛这么凶’使得贺狰彻底清醒过来。明明他下定决心要对小宠物温柔一点的,结果夏露不过是冷落了他两天,他就方寸大乱失了阵脚……
想到这,他长长吐了一口浊气,强迫自己放缓声音,转身冷酷地说:“我没耐心玩猜来猜去的游戏。”
望着贺狰孤独离去的背影,夏露心下一动,脱口而出:“黑蛋!”
贺狰猛地顿住脚步,回身看她。
霎时间,两人心中都闪过一丝诡异的疑惑。
夏露心想:为什么我会叫他‘黑蛋’?
而贺狰想的则是:她在叫谁?为什么我会不由自主地回应?
短暂的茫然过后,贺狰拧眉,掩饰似的说:“叫谁呢?这么难听!”
夏露‘唔’了声,没有说梦境的事,眼神有些飘忽,岔开话题说:“这几天不是不理你,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你说有没有可能,以前的我和你存在着某种关联?”
直视贺狰深不见底的眼眸,她语气稍顿,孤注一掷地说:“换句话说,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仿佛打开记忆的闸门,刹那间疾风乍起,贺狰脑中响起一阵尖锐的嘶鸣。他仿佛又听到清脆的银铃声,面目模糊的女孩笑着摘下发带递给他……
下一刻,画面陡然翻转。他腕上绑着缀有银铃的头绳,头绳浸染了鲜血,满手黏腻……有个声音在他脑中疯狂叫嚣:“狰!是你杀了她!”
又来了,这癫狂的声音扰得人心烦意乱。
贺狰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前的血色褪尽,幻听消失,四周是一片中秋的宁静,而他的小宠物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正略微担忧地看着他。
贺狰揉了揉眉心,问:“你站那么远做什么?”
“我怕你嫌我烦。”夏露缓步靠近,拿眼睛瞄他的面色,说,“每次你犯头疼的时候,总是不让我靠近你。”
“你怕我?”贺狰问。
“你凶起来的时候,还是挺可怕的。”夏露诚实道。
贺狰习惯性皱眉,冷哼一声想:可怕就可怕吧,没人敢招惹他才好。
嘴上说着不在乎,可当天夜里,传闻中暴戾恣睢的大妖怪将自己关在浴室里,对着镜子悄悄练习了半个小时的‘温柔表情’……
自然,以失败告终。
第38章
睡到半夜醒来, 夏露口渴得很,只好迷迷糊糊地爬起床, 打着哈欠下楼打水喝。
拿着保温杯晃晃荡荡地走上来, 随意一瞥, 发现大浴室的门虚掩着, 暖黄的光透过门缝洒出一条窄窄的金线。她脚步一顿, 望了眼浴室的方向,心中疑惑:都凌晨三点多了,浴室的灯怎么还亮着?难道是贺狰洗漱完忘了关灯?
本着开源节流的精神,夏露轻声走过去,刚要伸手推门, 就发觉不太对劲:浴室里有人。
咦, 是贺狰?
他大晚上不睡觉,跑浴室里来做什么?
夏露拿着保温杯, 伸指将门缝戳开些, 眯着眼朝里张望,只见橙黄的灯光下,贺狰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盯着镜子看。镜子里映着他的脸, 神情桀骜,目光阴沉,偶尔僵硬地扬一扬嘴角,笑得能有多阴森就有多阴森,浑身散发出不好惹的气场……
此情此景,简直像是一出恐怖片的经典镜头。夏露莫名打了个寒颤, 心想:老妖怪这是在干嘛?思索怎么毁灭世界吗?
这么一岔神的功夫,贺狰察觉到了她的存在。他没有回头,只从镜子里盯着夏露,阴恻恻地说:“你鬼鬼祟祟地躲在那里干什么?”
“……”夏露想:这句话该我问你才对吧?
她干咳一声,拧开保温杯喝了口水压压惊,才说:“没什么,就路过,路过。嗯……你继续忙你的,我去睡了。”说完,她又悄无声息地带上门,努力将自己伪装成一缕青烟。
浴室里,贺狰面无表情地望了眼镜子中的自己,许久,宽慰地想:今天似乎有进步。
几场秋雨过后,气温骤然冷了下来,幼儿园师生的园服也由短袖短裤换成了针织衫套纯棉衬衣加长裤。
这几天放了晴,十月的天气正好,不冷不热,适合室外游玩。夏露利用午休的时间,和李建国一起将幼儿园前坪的草坪打理干净,下午准备放狗崽子们出来自由活动晒晒太阳。
将除掉的杂草扫拢是项体力活,夏露揉了揉酸痛的腰,结果一抬头,就看见原本在清理花坛的金灿灿手拿着水管,将整张脸埋在喷出的水花里,玩水玩得正嗨。
果然水猎犬没法抵挡玩水的诱惑。
一旁的李建国扛着铲子走过去,伸手在金灿灿肩上一拍,沉声说:“帮忙。”
“好啦好啦!”金灿灿嘴上应和着,孩子气般穿着雨靴在水洼里踩了两脚,这才抹了把湿漉漉的脸朝夏露跑来,接过她手里的大扫帚,笑着说,“我来吧夏露,你进去喝口水。”
下午三点,起床的音乐铃声准时响起。
因为下了几天的雨,狗崽们都没怎么出来活动,好不容天晴能出门了,他们一个个都跟疯了似的激动,圆溜溜的狗眼晶亮晶亮,磕磕绊绊地去换室外活动专用的运动鞋。
只有一个小孩儿例外——前几天新来的流浪小犬妖。
小孩儿还不会说话,也不知道他以前叫什么,白鹿暂时给他取名叫当当,将来化形成功后再给他登记一个正式的人类名字。
微风习习,瞳色各异的小孩儿在干干净净的草坪上自由追逐,momo在一旁顶气球,小二哈在和壮实的阿拉拔河,小萨抱着飞盘跑来跑去,女孩子们躲迷藏……园里到处都是一片热闹欢乐。
夏露站在阶前,回身看了眼屋内。透过明净的玻璃窗,她看到瘦小当当依旧缩在角落里的桌子下,像只河蚌似的,将自己紧紧地封闭在阴暗里。来幼儿园好几天了,他总是与周围格格不入,即便是吃饭也是满怀警惕,不愿意上桌,要等到所有人吃完离开后,他才从桌子底下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满是陈旧伤痕的小手,去摸别的孩子吃剩的残羹冷炙果腹。
夏露观察了他很久,好几次想要鼓励他一起出来玩,但只要一靠近,当当就受惊般又吼又叫,只得作罢。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现在的世界是人类主宰,这里的每一只小妖都在努力学习如何融入人类的社会,如果当当不能消除对人类的仇恨和恐惧,将会成为一个□□烦……
正心有担忧,忽然见桌布下动了动,当当伸出一颗头发蓬乱的脑袋,淡漠的眼睛警惕环顾四周,见屋里没有人,他才悄悄从桌下爬出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摇摇晃晃地去摸矮柜上的饮水杯。
幼儿园的崽子每人都有固定的杯子,平时夏露会定时帮崽子们灌好饮用水放在矮柜上,方便他们取用。当当将手伸向班长momo的瓷杯,却因一个不稳失手打落,杯子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片。
当当受了惊,下意识往桌子底下钻。
金灿灿和李建国都在远处,没有听到屋里的动静,夏露见当当还赤着脚,生怕他被锋利的碎片割伤,忙大步推门进去,捉住他乱跑的身子说:“别乱动,当心踩到碎片!”
掌心下的稚嫩肩膀瘦骨嶙峋,可以摸到突出的肩胛骨,不由一阵酸涩。
谁知当当一见人类靠近,突然发难,反过头张嘴就是一咬。小犬妖攻击的速度极快,夏露一愣,等到反应过来抽回手时,虎口处已经被咬了一圈红印。
小孩儿牙尖得很,伤口破皮见肉了,渗出几颗血珠,火辣辣地疼。李建国刚好推门进来,看到眼前的一幕,疾步过来道:“怎么了?”
见到夏露手上的伤口,他目光一沉,很快明白了什么,看向瑟缩在桌下呜咽的当当,疾言厉色说:“出来!”
夏露捂着伤口,吸了一口气劝道:“唉李老师,你别吓他了,小伤而已,怪我没打声招呼就靠近他。”这些日子习惯了大家的追捧和照顾,倒忘了并不是每个妖怪能无条件接纳自己的,自以为是的下场就是多个‘手表印’。
“一码归一码,我们妖类为了能在人类的世界生存,这些年来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任何一只伤害人类的妖怪出现,都有可能打破平衡挑起新的祸端。小时候不教育好,将来彻底化形了就是个隐患。”
李建国皱了皱眉,拉过夏露的手看了眼伤口,神色凝重起来,“这小子怨气很重,伤口里有瘴气,得马上处理。”
万幸的是接晚班的白鹿园长很快来了,听说了情况后就用灵力替夏露清理净化了伤口。不多时,夏露手背上破损的皮肉飞速愈合,只留下几颗白白的牙印。
白鹿收回灵力,对她说:“这次算工伤,残留的怨气已经处理干净。为了以防万一,你还是去打针破伤风,毕竟要相信科学,人类的医术有时候比妖力管用。”
夏露乖巧应允。
不过,一只妖奉劝她要相信科学?这画面怎么有点怪怪的。
她估摸了一下时间,今天已经晚了,即便赶去市区医院估摸着也到了人家下班的时候,只好先回家,打算明天周六再去打针。
谁知回去和贺狰说到这事,大妖怪的脸色一下就变了,走过去一把拉过她的手,盯着手背上头的白色牙印问:“你就不能从那个破幼儿园离开吗?瞎好心个什么,哪天被吃了都不知道!”
“我要是不上班,不就成了跟你一样的家里蹲了吗?每天无所事事多无聊。”也不知道她和贺狰,谁更像是被驯化的宠物。
想着,夏露抽回手,又赶在贺狰炸毛前岔开话题,开玩笑说,“你说,我会不会成为第一个被妖怪伤到要去打破伤风的人类?”
见到小宠物抽回手不愿和自己触碰,贺狰面色冷硬,憋了半晌才硬生生压下怒火,问:“你怎么还这么瘦?手指都能摸到骨头,那么多东西都吃到哪里去了?”
夏露瞪大眼,反驳道:“人类的手指不都是这样瘦瘦长长的吗?摸不到骨头的是猪蹄才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