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狰是夏露从没有见过的,俨然就是只被驯化的大猫。
便也不计较他三更半夜赖在自己房里了,夏露重新盖好被子躺下,在大妖狰沉重有力的呼吸声中悄然睡去。
夏露的身边总是有种安然恬淡的氛围,入睡似乎是件很简单的事情。狰趴在床沿静静地看了她会儿,也闭上眼。
他又做梦了。
自从在前尘镜里看到过往后,他总是反反复复梦见那些曾被他遗忘的事情。
梦中的自己还很年轻,甚至算得上年少,眼里藏不住桀骜,满身伤痕地蹲在溪水边清洗身上的血渍。
那时候他被人骗走了妖丹,一切都要从头修炼,甚至不得不借助人类的兵刃挑战北方群妖的首领穷奇——他必须得到首领之位,号召群妖,才能向硬生生剖走他妖丹的人类复仇。
整整十年,他就像个打不死的怪物,不断地从尸山血海中爬起,一遍又一遍地挑战穷奇,终于在不知道第几个年头以微弱的优势打败对方,使得万妖臣服。穷奇伤了一只眼睛落败,逃往千里之外的南方,而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肉了。
就在这时,她背映着山水走了过来。
狰几乎一眼就认出了她。十几年前救过他一命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一身紫衣飘飖,身后负剑,手执拂尘,无论神态还是眉眼,都和现在的夏露一模一样。
“是妖?”她已经成了仙门弟子,挑着眉看伤痕累累的狰,随后又自顾自摇头,“虽说有妖气,却没有妖丹……难不成你是人?”
十几年没见,她居然已经穿上了祁云山的紫衣。这抹颜色,总让他想起那个讨厌的骗子。
因为自己没了妖丹,又化了人形,她并没有认出狰是谁,反而蹲下-身给他敷药疗伤,只当他是个被妖所伤的落魄人类。她拉住狰抗拒的手臂,轻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狰不说话。
“没有名字的话,我就给你取一个吧。我以前养过一只猫,那猫和你一样脾气坏,叫黑蛋,不如把这个名字送给……”
“狰。”
那个羞耻的名字是狰一辈子的噩梦,他再也不想听到了,索性自报名号。
“阿争?好名字,姓什么?”
“无姓。”
“没有爹娘的孩子才没姓,这样吧,现在人界都在贺新春,你便以‘贺’为姓如何?”她收起药瓶,执着拂尘淡然一笑,“下次要注意些,别被妖怪吃掉了。”
后来又阴差阳错接触过几次,之后再见到她,是在伏龙山脚,只不过这一次,是换她狼狈。
乌金蛇妖佘澜兴冲冲地跑来对自己说,兄弟们抓了一个细皮嫩肉的女修士,一锅炖了正合适。狰慢悠悠赶过去一看,就见她被佘澜的索子捆在槐树上,拂尘和剑掉都到不知道哪个旮沓里去了……
一人一妖见面,俱是相顾无言,瞪大双眼。
“夏露?”
“阿争?”
接下来又是一阵诡谲的沉默。
“大人,你和她认识?”佘澜摸着下巴问。
“你就是北方妖族的新首领?”
“你也是来杀我的?”
又是异口同声。
片刻,狰抬指一扬,妖气化为利刃劈开绳索。他气势凌厉,沉声吩咐手底下的妖怪:“这个人于我有恩,不能杀。”
闻言,周围的妖怪一片惋惜,却无人敢反驳。
“你吃人吗?”夏露问。
“我虽然讨厌人类,却并不喜欢人肉的腐烂味儿,也对屠杀没兴趣。”狰冷冷瞥着夏露,漠然说,“我想要杀的仇家,只有一个人。”
可那个肮脏下作的人偏偏是她的师父——祁云山的山主袁祁。
接下来的画面一转,他梦见自己杀上了祁云山,将锋利的爪子掏向袁祁的胸膛!
“不……快停下!”陷入梦境的大妖狰开始陷入不安,低吼着试图阻止梦中的自己,“不能杀袁祁!会害了将来的夏露!”
可是已经晚了,他的爪子刺破了袁祁的胸膛,可倒在血泊中的……竟然是夏露!
乌风猎猎,漫天血雨中,袁祁毫发无伤,只是冷笑着拍了拍自己破了个口的胸襟,脸上一派虚伪的悲悯:“孽畜!你竟敢滥造杀孽,杀了我最爱的徒儿!”
不,不可能!
他明明掏的是袁祁的胸膛,可为什么倒下的是他的恩人?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我这徒儿虽然愚钝,但一心向道,积攒功德无数,只差立地成仙,你杀她是会遭天雷轰顶的!”
袁祁还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他迈动沉重的步伐,试图朝夏露走去,却听见她睁着黯淡的眼,拼尽力气对他说:“快……跑!”
她应该是猜到了内情吧,眼里溅着血,死去时脸上还残留着悲怆,可惜一切都已经晚了……
夏露模模糊糊地睡了个把小时,就隐约听到床边传来野兽低低的吼声,似乎在不安地挣扎。
她起身按亮灯,只见一旁蜷缩熟睡的巨兽紧皱眉头,眼皮下的眼珠子乱转,低吼着龇出森森尖牙,脖子后的皮毛炸起,像是做噩梦似的。
“贺狰?”夏露掀开被子,试着摸了摸大妖狰毛茸茸的大脑袋。
手指刚碰上他的皮毛,狰忽的睁开了血红的眼睛,龇着牙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冗长咆哮!
霎时疾风卷地而起,窗帘乱舞,四周一片零碎物品被吹翻的乒乓声。夏露下意识扭头闭眼,抬手挡住过□□猛的妖风,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不多时,吼声停下,疾风慢慢平息,唯有零碎的纸屑从头顶落下,撒了满地。
夏露睁眼,看到狰仰着头兀自喘息着,仿佛经历了极度的痛楚。
“贺狰,你怎么了?”夏露跪坐起来,抬手摸了摸他柔软厚实的胸毛,试图安抚他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慌。
听到她温柔的声音,狰眼底的血色渐渐褪去,涣散的瞳仁聚拢。他低头看着小小一只的夏露,仿佛在看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品……
接着,他在夏露担忧的目光中抬起厚实的大爪子,似乎轻轻一拍就能将她整个儿碾成齑粉。
夏露没有躲,看向他的神情满是信任。
下一秒,狰的爪子落下,将她整个儿揽入怀中。
夏露猝不及防被他揽下了床,身子跌入他皮毛柔软的怀中,为了保证平衡,她不得不伸手抱住他粗壮有力的前爪,吃了满嘴的毛。
狰的爪子很沉,也很有力。她拨开他过于浓密的毛发,努力从巨兽的怀里抬起头,笑着说:“小心点,别把我拦腰截断了。”
话音刚落,腰上的力度果然放轻了不少。
“做噩梦啦?”夏露问,挠了挠他的下巴,“以前没发现你这么会撒娇啊!”
狰没说话,也没变回人形,只是将下巴搁在夏露的脑袋上,寻求慰藉般依恋地蹭了蹭。
第50章
清晨, 夏露是被痛醒的。
左腕上针扎般的剧痛,像是将皮肤放在火上烧灼似的。她闷哼着睁眼醒来, 视线还没聚焦, 模糊看到腕上一瓣花瓣缓缓消失, 三瓣花变成了两瓣。
原来, 又过去了一个季度啊。
夏露将手腕盖在眼上, 长叹一声缓过刺痛。身下床垫柔软,被子舒适,睁眼一看,天色已经亮了,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床上, 而床边那只威武的巨兽不见了踪迹。
一个晚上断断续续地没睡好, 夏露搓了搓脸打起精神,下床穿衣洗脸。
又是一个全新的冬日, 小年一过, 年味儿更足,连阴司管理局办公室的门口都换上了全新的对联。
刚‘流放’基层回来的戚流云靠坐在办公椅中,用局里新发的提货单给自己扇风, 看着对面阴沉不语的贺狰道:“听说你把山虎的前尘镜抢了,怎么,终于对过往有兴趣了?”
贺狰避而不答,只问:“是我杀了她吗?”
“呃,前尘镜里不是看得很清楚么?”一见面就问这么高难度的问题,戚流云有些为难, 指间捻着提货单转了一圈,说道,“当年的事不能全怪你,毕竟我那个师父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算了,虽说我叛出师门已久,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还是少说他老人家两句吧。罪过,罪过。”
何况,袁祁都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骨头早已化成了灰,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按道理来说,心魂缺失的人永世不能入轮回,只能成为没有思想的孤魂野鬼,直到最后一抹执念完全消失,魂散天际。可你在屠了祁云山后,硬生生抽出自己的一魄,向天道神换取还阴倒阳、枯木重生的机会。”
顿了顿,戚流云悠悠说道:“你的力量有多强大,没人比你更清楚了。她的魂魄碎的不成样子,在你被镇压的那段时间,我替你找了好多年,寻了无数个心魂缺失的亡灵才找到夏露。”
果然如此。
一切的偶然相逢,其实都是命中注定。
“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妖怪。”贺狰忽然说,“明知道没资格再靠近她,我也绝不放手。”
“你……”戚流云露出些许惊讶的神情,打量了贺狰的面色很久,才小声问,“贺狰,你不会动情了吧?”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贺狰坐姿不变,语气势在必得,“你只需要做好准备,我并不打算将夏露交给阴司,不止一年,十年,百年,乃至永生永世,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她死。”
“你认真的?”戚流云有些急了,坐直身子笑道,“喂!我让你了结前世夙愿,安心赎罪飞升,也让夏露能以普通人的身份轮回于世,可没说让你和她谈恋爱啊!你和她怎么看都不相配吧!”
“我让你发表意见了吗?”虽然贺狰也觉得自己和夏露不配,但这事儿只许自己想想,不许别人乱说!贺狰眉眼沉沉,冷冷警告戚流云,“我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她现在总觉得自己快死了,不愿接受我……”
“你这种坏脾气还有前科的妖,她愿意接受才怪吧?”戚流云玩笑般小声插嘴。
“闭嘴。真以为你当过她两天师兄,我就不敢揍你?”
戚流云心想:以前我没成仙那会儿,你揍得还少么?
“行了,我们都是险些拜把子的关系了,也不多废话,直接跟你说吧!你先帮夏露找到心魂,既然当初事情因你而起,心魂丢失的什么地方自然也会和你有关。你回去好好想想,看能不能有线索,其他的,凭你本事。”
说完,戚流云将手里的提货单推到贺狰面前,“送你了,带夏露去买点好吃的。”
贺狰冷嗤:“谁稀罕你这破玩意儿。”
“对了,你那两把剑我给你卖了换老婆本吧,毕竟你现在除了守着结界也没别的工资。”戚流云嘻嘻笑道。
“不用。”贺狰起身,面容如商界巨鳄一般从容冷峻,“我在学理财。”
“……”
戚流云好心提醒:“那啥,别又被骗哈。”
一个个的都拿‘被骗’说事,贺狰额角青筋跳动,真的想打人。
……
虽说妖怪大多不喜欢刺目的红色,但毕竟也是新时代中国的合法公民,照样要过过春节应景的。
幼儿园的小妖都还没结缘,大都无家可归,需要时刻照顾,所以春节园里的老师采取轮班制,金灿灿和李建国各休三天假,夏露是人类,有人保协会的特殊政策照顾,按例假期翻倍,可以休一周,其他时候就归园长白鹿照看。
夏露从腊月二十八开始休假,佛系过节,上午睡到□□点,然后被大猫‘温柔’地舔醒。
变成毛茸茸巨兽的狰,夏露是没法拒绝的,毕竟摸起来又暖和又舒服,手感一级棒,比摸起幼儿园那些狗崽子来要更过瘾些。贺狰大概是抓住了她这个弱点,这几日隔三差五就赖到夏露房间来,再噗嗤一声变成威武的巨兽塞满她半间房,身体力行地堵住她所有意图驱赶的话,不给她任何拒绝自己靠近的机会。
每天早晨,还附带大妖狰特有的叫醒服务。
粗粝带着肉刺的大舌头舔过脸颊,尽管对方将力道放得很轻,夏露还是被那粗糙的舔舐弄得浑身一激灵,又痒又麻,迷迷糊糊睁开眼哼道:“你干嘛?”
狰又舔了舔她,虽说那舌头上并没有什么黏腻不堪的口水,但密密麻麻的淡粉色倒刺让夏露选择敬而远之。
她伸手推了推巨兽的大脑袋,嫌弃道:“哎呀,一脸的口水。别以为你变回原形了就可以为所欲为啊,你一舔我,我就总不由自主地想象成你人形的样子,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被拒绝了,狰还维持着吐舌头的姿势,干净的粉色舌头比夏露的脸还大,模样有点呆。
贺狰毕竟心里有愧夏露,近来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的,遭到嫌弃也不敢像以往那样乱发脾气,只闷闷地想:我都没嫌弃你没洗脸,你为什么要嫌弃我的口水?
知道夏露对毛茸茸的东西没有抵抗力,大猫狰彻底放飞自我。低下头轻轻蹭了蹭夏露的身子,直将她整个儿顶得仰面倒回被褥中,狰这才心满意足地将脑袋搁在她身侧,长舒一口气似的,眯着眼睛看她,享受这难得的冬日安宁。
它的身子实在太庞大、太沉重了,压得床垫凹陷进去,夏露就顺着凹陷的斜坡滚到了他怀里,躺在他厚实的皮毛中,宛如靠着一个温暖的火炉。
于是夏露放弃了抵抗,也眯着眼惬意地长舒一口气,一人一妖安安静静地赖了半个小时的床。
除夕前一天,夏露和贺狰简单地买了些年货回来,甚至还选了几幅红艳艳的福字和春联。贺狰原本讨厌红色,那刺目的颜色总是刺得他眼睛疼,可看到夏露难得有兴致布置,他便也没说什么,沉默着帮她把春联和福字贴好,这座冷清了许久的宅子总算显出几分喜气来。
除夕当天,夏露在厨房忙碌,贺狰用灵力操控拖把扫帚,按照夏露的吩咐将屋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挂上小彩旗和彩灯,昔日的鬼屋改造成了亮堂的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