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饭,天彻底黑了,从窗外看去,可以看到小区路旁绵延挂着的灯笼长街,夜行性妖类在空中盘旋,欣赏一年一次的妖界花火盛宴。
小区是个特殊的结界,里头砰砰绽放的烟花并不会影响人类社会的秩序,夏露也乐得清闲,围上围巾戴上帽子,穿得胖乎乎的,和贺狰坐在院子里看烟花。
不知道是不是用了妖力的原因,小区里的烟火仿佛有生命似的能变幻各种图案,比如这一朵是尖声长唳火凤凰遨游天际,下一朵是姹紫嫣红的牡丹竞相盛开,比人界的好看太多。
天边忽红忽蓝,忽绿忽紫,又有一朵烟花绽放,垂下万千流星似的金丝,那光芒全都落在贺狰的眼里,明暗不定。
夏露手里拿着一根仙女棒,也不舞动,就那么静静地等待它燃烧到尽头。半晌,她扭过头看着贺狰,忽然说道:“你为什么不开心?”
贺狰被她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弄得一怔,垂下眼,下意识反驳:“没有。”
“你话少了,也不咋咋呼呼地发脾气了,只会变成大猫朝我撒娇。虽然确实很萌,可我总觉得……”她停顿了片刻,才在砰砰的烟花声中撑住下巴,懒洋洋捏着焦黑燃尽的仙女棒说,“我总觉得你那副样子,有些小心翼翼。”
贺狰换了个姿势,侧颜轮廓在烟火中隐现,还是那两个字:“没有。”
夏露叹了声:“如果有难过的事,就躲起来哭一场嘛。让烦恼随着眼泪流出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不会哭。”听贺狰的语气,似乎对此很鄙弃。
“从来不哭吗?哪怕你曾经被伤得那么重?”夏露问。
“从来不哭。”贺狰笃定道,“只有懦弱的人类,才会流眼泪。”
“也对,妖怪是不会哭的。”夏露适时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她想了想,掏出手机给贺狰转了888元的帐,附带一句:“除夕快乐。”
手机叮咚一响,贺狰摸出那个不常用的黑色玩意儿,戳开屏幕,皱眉问:“为什么给我钱?”
“压祟钱。”夏露回答。
贺狰挑眉,轻轻‘呵’了声:“我就是邪祟,你要压我?”
夏露愣了愣。
对噢,倒没想到这点。压祟钱有驱祟的传统,可贺狰本身就是只反派大妖怪啊。
“别在意那么多,就当讨个彩头吧。”夏露眨眨眼,掩盖尴尬道,“给个面子,收下嘛。”
贺狰点了收取转账,随即发了个更大的过来。
夏露被转账红包上那个金灿灿的‘2014元’给震惊到,随即疑惑:“2014?什么意思?2014年我们还不认识呢。”
贺狰没有回答,只扭开头哼道:“自己想。”
夏露果真认真思考起来。她在心里默念了几遍‘二零一四’,忽然恍然……
有些惊奇地想,莫非是——‘爱你一世’?
噫,好俗。
可是俗到了心坎里,倒泛起几分暖来。
“我也有份礼物给你。”贺狰的声音突然响起,沉沉的,带着少许不自然。
一听见他这样的语气,夏露就知道他要作妖了,便问道:“又烧钱了?”
“花不了几个钱。”贺狰极其不在意,抬抬下巴示意夏露,“看那边,下一个应该轮到我了。”
夏露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天边砰砰燃放的烟火停顿了几秒,似乎在为下一批做准备。不多时,一束火光‘吱’地一声窜起,又‘砰’地一声炸开,以红色的星光为笔,深蓝的夜空为画布,炸开的烟花形成一只Q版狰的图案……
正是夏露曾经为贺狰刻章的那图,只不过在虎头虎脑的Q版狰旁,多了个小巧的爱心。
“这是?”
“每个妖怪都会为自己的结缘者放一朵烟花,这是我为你定做的,喜欢吗?”
“神经啊。”夏露笑了声,看着天边那只烟花狰,真是不理解贺狰的脑回路,“你把自己做成烟花,是要上天吗?”
第51章
路灯昏暗的栅栏外, 一人一妖两个女孩散步经过。其中那个长了狐狸耳朵的女妖问身边的少女:“玲玲,你觉得哪家的烟花最好看?”
“凤凰家的吧, 白鹿家的‘灵鹿腾空’也不错。”叫玲玲的人类女孩牵着女狐狸的手, 笑着说, “当然, 都比不上狐狸姐姐给我放的烟花啦。”
女狐狸眯着上挑的眼睛, 伸手捏了捏玲玲的脸颊:“玲玲的嘴,骗人的鬼。有男朋友的时候把我晾在一边,现在倒想起还有个和你结缘的姐姐了?”
“吔,这是哪个妖怪放的烟花?猫不像猫,狮子不像狮子, 红不拉几的, 又丑又萌。”玲玲岔开话题,指着天边还没有完全消散的‘Q版狰’烟火, 嫌弃地说。
“嘘!这是贺先生的烟花……”
“啊?就是那个凶得要死的贺……”
“快别说了!”女狐狸悄咪咪往贺狰的住处瞄了一眼, 顿时僵住,“完了完了!贺先生就在屋外,不会听见你说他丑了吧?”
夏露手里的仙女棒滋啦燃烧, 镀亮了她含着笑意的眼。她撑着下巴心想:唉,他不仅听见了,还听了两遍呢。
果然,一旁的贺狰面如冰雕,额角青筋直跳。猝不及防的,一股黑色的妖气迅速弥漫开来, 贺狰化出黑红巨兽的原形。
身后巨兽的影子投在房子墙壁上,五条细长有力的尾巴摆动,暗色的眼睛如刀般盯着栅栏外吓傻的一人一妖,龇牙咧嘴,喉中发出薄怒的呜呜声。栅栏外一人一妖两个女孩子顿时尖叫,扔下句‘对不起’就拔足狂奔,瞬间没影儿了。
“好啦,别生气了。”夏露姿势不变,将燃尽的仙女棒搁在一旁,腾出手随意摸了摸他蓬松柔软的皮毛,安慰道,“对方好歹是女孩子,不要这么没有风度。”
狰止住了呜呜声,低下头朝夏露怀里拱了拱,险些将她整个儿从长椅里掀翻,鼻子里哼哼哧哧的,明显不太开心。
怀里的重量太重,夏露忙伸手揪住狰的毛发稳住身子,半晌,张开双臂艰难地抱了抱他,说:“她们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我jio得还成。”毕竟那个Q版图案是她刻画出来的嘛。
狰斜着暗红色的眼睛瞄了她一眼,似乎在判断她这句话的真假性。
半晌,他伏下如山般的身子,用尾巴揽起夏露,将她提溜起来放在自己的背脊上,低沉的嗓音从她脑袋里传来,说:“坐稳。”
“你干嘛?”夏露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身子腾空而起,只见狰载着她跃上屋脊,裹挟黑气、驾着乌云飞向星空摇坠的天际。
这是夏露第一次距离天空这么近,好像伸手就能触摸到头顶那抹纤白的月光。短暂的不适过后,她壮着胆子睁眼,从上空俯瞰大地,才发现自己这片妖怪云集的小区结界其实范围极广——说是小区,更像是隐藏在人界中的妖怪小镇,而自己日常活动的地方只占据了十之一二,在结界的最西边除了湖和草地,还有几座陡峭的小山。
狰飞去了最高的那座主峰,落在平展的岩石上,俯下身将夏露放了下来。这座陡山没有过多的草木,只有怪石林立,又落着积雪,冷得很。不过视野倒是真的不错,可以俯瞰整座小区,甚至可以透过淡色的结界看到人界城市辉煌林立的城市高楼。
“你以前常来这?”夏露找了块干爽的地方坐下,问一旁威武的妖兽。
贺狰也变回人形,坐在夏露旁边,沉沉‘嗯’了声说:“这里看得清楚。”
“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好像总喜欢远离热闹,一个人呆着。”说完,夏露又调侃地想:当然,他几乎没什么心情好的时候,只有最近才变得内心柔软些。
“别瞎猜。”山上的风有些大,贺狰就换了个位置,用身体替夏露挡住大部分的冷风。他的发丝在风中微微凌乱,盘腿而坐,手搭在膝上,腕上的黑皮筋在月光下清晰可见,冷哼说,“反正你又不想答应我,干嘛在乎我开不开心。”
贺狰这人,还是没弄懂‘不想’和‘不能’的区别啊。
她‘呼’地吹了吹额上微乱的刘海,低声说道:“别钻牛角尖,我知道你最近心烦是和以前的记忆有关。”
贺狰身形明显一顿。
夏露知道自己猜对了。她眨眨眼,望着远处片刻不停的各色烟花说:“今天是除夕,旧年最后一天,有什么烦心事就都抛在这山顶上吧!明天是新年,要有新的好心情才行。”
“夏露。”贺狰忽然唤她,目光在月色下显得十分幽冷,侧首看着她说,“你越是对我不以为意,我就越是想靠近你。无论将来怎么样,无论你恨不恨我,我都不会放手!”
他认真说话的时候,嗓音是不带任何波澜的,又冷又沉,夏露能清楚地看到他眼里的执念。
“我自己都觉得我自己挺无趣的。”夏露问出了长久以来心里的疑惑,“你说说,我这么无聊废宅的一个人,到底哪点招人喜欢?”
“我这么脾气不好还杀过人的恶妖,又哪点招你喜欢?”贺狰反问。
夏露一噎,脑中瞬间浮现出了无数个温暖的画面。大概感情之事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我什么时候说喜欢你了?”夏露嘴硬。长这么大,她头一次底气不足到连声线都不稳。
“元旦那晚,广场上,你的心说你喜欢我。哼,人类真是太脆弱了,连承认一句‘喜欢’都不敢。”贺狰打断她的思绪,“我曾经警告过你别靠近我,可你偏要闯入我的生活,既然闯进来了那就是我的人。”
人类多思脆弱,贺狰又能强到哪里去?这些天他的纠结和谨慎,夏露都看在眼里。
“那你为什么说我会恨你呢?”话题一旦打开就如脱缰的野马,朝着某些不可预测的方向狂奔。山风呜咽中,夏露侧首看向贺狰,淡淡地问,“我的心魂……真的是和你有关吗?”
“是。”贺狰眼底有挣扎,但还是坦荡地承认了,不惜用最尖锐的言辞,话还没有出口,就先刺痛了自己,“我杀了你。”
夏露微微瞪大眼,又很快恢复平静。
这真的,是预料中最坏的那种结果了。
“有原因吗?”夏露揣测道,“我是那个将你骗得很惨的人类?我的死,其实是我咎由自取?”
见她到如今这地步还在为自己的罪行开脱,贺狰眼中划过一抹心疼。他抬手摸了摸夏露的眼角,指腹温暖,沙哑地说:“不要这么诋毁自己,你很好。”
夏露有些不明白了。如果不是这个原因,贺狰为什么会杀她?
相处这么久,她并不觉得贺狰是个喜欢滥杀无辜的坏妖。而且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倒下时,对贺狰说了句:“快跑!”
她问:“那你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做错事就是做错事了。”贺狰打断她。他的指尖从她的眼角下滑,抚过嘴角,滑下围着围巾脖颈,最终停留在她锁骨下的位置。
隔着厚厚的羽绒服和毛衣,并不能清楚地触摸到狰角吊坠的突起,但贺狰能感应到它的存在。他说:“我不会放手,但如果你要杀我泄愤,我也绝不会反抗。要么等你彻底接受我,要么我死,你获得自由。”
“贺狰,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我不是马,你也不是鸡,我干嘛杀你?”
“普通的人类兵器伤不到我,唯一能彻底杀死我的,只有我的角。”
浩瀚的苍穹下,贺狰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一个惊天大秘密:“它已经认你做主了,只要你用意念催动,这枚角可以化为世界上最锋利的利器……”
啵地一声,夏露屈指弹了弹贺狰的额头,止住他这番奇怪的言论。
“你觉得,我像那种喊打喊杀的人?”夏露真诚地发问,又轻轻一笑,“其实我这人挺怪的,无论是爱还是恨在我心里都平淡如水。现在,就算你把刀放到我手里,我都懒得刺你一下。何况我又不傻,前因后果,你一定还隐瞒了别的内情……不过那都不重要了,我说过我不会活在过去。”
贺狰久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儿,他喉结上下滚动一番,低声问:“你就那么信我?”
“嗯。”远处持续了两个小时的烟花终于停了,石头很硬,坐久了不太舒服。夏露抻了抻腰,话锋一转,“明天初一,我教你做菜吧。”
话题跳跃实在太大,就好比上一秒还是苦情剧,下一秒就到了开心麻花。
贺狰有些跟不上她的思维,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夏露是在邀请他——这可是个绝妙的感情升温的机会!
贺狰瞬间忘了那些什么过往啊、恩怨啊,面瘫脸下一派激动,没忍住伸手托住夏露的后脑勺,借着夜色的掩护在她额上轻轻一吻,低沉的嗓音中带着按捺不住的一丝欣喜:“好。”
“哎呀,又来了。”夏露抬袖擦着额头,嫌弃般往旁边挪了挪身子。
每当夏露拒绝他的示好,贺狰就故技重施,噗嗤一声变回妖兽原形,垂首舔了舔她的脸颊。结果粗粝的舌头粘在她的高领毛衣上,舌头上的倒刺与毛衣勾在一起,滋啦滋啦扯了好半天才分开。
月华如洗,积雪斑驳,狰甩着脑袋‘呸呸’直吐舌头,试图将沾上的毛线绒吐出来,而夏露则摸了摸被舔出毛球的新毛衣,长叹了声。
唉,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大年初一,夏露起了个早,果然开始手把手教贺狰煮饭做菜。
“哎你拿的是糖,不是盐!”厨房里一阵乒乒乓乓,夏露及时制止将糖罐倒入鱼头汤中的贺狰。
“我知道。”贺狰显然是个没耐心的差学生,双手插兜靠在橱柜上说,“我喜欢甜。”
“做菜讲究平衡,不是你喜欢什么味道就能拼命加什么调料的。”夏露用手沾了些细盐,放到嘴里尝了尝,说:“酸甜苦辣咸,其实融入人类的生活没有你想的那么坏,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