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决终是被她盯得熬不住,放下书横她一眼:“让你人后唤我什么?”
纪千尘茫然,只是因为称呼错了,所以生气了?她眨了眨眼,轻声唤道:“子衡……”
凤决却又似着了恼,偏头嚷了一句:“不许叫!”
“……”纪千尘瞪着他不说话了,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猫饼?刚才还在说要和她成亲,要娶她做正妻,这才多大会儿呢?翻脸当真比翻书还快。
不叫就不叫,谁怕谁?以后就叫他“喂”。纪千尘连看也不看他了,继续回到床边,把枕头摆好,床铺收拾整齐。
凤决坐在那儿没动,幽幽地问:“方才,你为何答应……婚事?”
纪千尘默了默,亏了他还记得提过婚事,没好好求个婚也就罢了,莫名其妙地,凶什么凶?
她肚子里憋着气,也不肯好好答他,故意说道:“还能为何?奴婢不是吃了公子那颗毒丸子么?那自然是对公子言听计从,公子说什么,便是什么,何来奴婢反抗的余地?”
凤决一时气得脸色发白,指节捏得发青,亏了他生怕让她受委屈,当着众人说了那些“以正妻之礼迎娶”的话,她竟然只是在应付他。
凤决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打落了牙也只是和血吞,他将掌心掐得麻木,连眼圈都悄悄地红了,却是死扛着不认输。
纪千尘说到那毒丸子,想起装着药的包袱还没收拾。
她心头蓦地一软,其实,她在承西殿凤决屋里装那些药瓶子的时候,已经发现凤决给她吃的瓶里不是毒了。
当日她被凤决吓坏了,囫囵吞下去只觉得酸。拿药跑路的那天,她原打算不管不顾地把所有药瓶划拉进包袱里,她看见那瓶子,好奇打开了,从瓶口闻到浓郁的梅子香,酸得她舌根直冒水。
她倒了几粒在掌心,看得分明,这哪里是什么毒?酸梅肉剁成泥,再捏成丸,假得像小孩子过家家。
看分明的那一刻,她心头竟是比舌根还酸。这个傻子,除了斗狠嘴硬,他就没别的办法哄女孩子?他想出这么个幼稚的招,左右不过是想将她强留在身边罢了。
纪千尘一路都不曾对凤决说破,就当,她真的中了他的毒。
她寻到那包袱,才发现里面的药都被凤决拿出来,收拣好了。空空的包袱下头,压着个明晃晃的东西十分刺眼——是凤清送给纪千尘的小牌子。
她僵在那儿,明白了。凤决突然不高兴,是因为她不在的时候,他来收拾包袱里的东西,看见了这个东西。
他把别的都放进了矮柜里,唯独没有收拾这个,这不是他愿意看见的东西,就一直坐在那边生闷气。偏偏,一口气没下去,又被她怄了一口气。
“你不是说,你把金器都丢在地道入口了么?为何还要留着这个?”凤决的语气阴森森的,“你是舍不得这块牌子,还是舍不得那个人?”
纪千尘被他散发出来的寒气吓得一激灵,连忙摆手,脑袋也摇得像波浪鼓。“没有没有,这是个误会!”
凤决毫不动容,那目光明明在说,信你我才是傻缺。
其实,他心底是想相信的,他也希望纪千尘留着这东西并没有更深的用意。若送她这牌子是别的男人,他大概不会太过在意,毕竟这姑娘反应迟钝,其他想打主意的人也并不容易。
可那个人是凤清,是他的心结。
“其实,奴婢不只留下这个,还留了几块金条的……”穷途末路的时候,她还是做不到把金子全丢了。
凤决冷冷地看她。——休想转移我的注意力。
“这个东西它留着还是有用的,万一穷得没饭吃了,可以当了它!”
凤决依然冷冷的。——你还能再扯一点吗?
“还有,这事儿既然和羽林军脱不了干系,奴婢留着三皇子的牌子,日后没准儿还用得上。”
冷冰冰的凤决火了:“日后用得上?你莫非是要拿着信物去求他高抬贵手,摇尾乞怜么?”
纪千尘嘟了嘴,小鹿眼中含了层水气,她像个气鼓鼓的泡泡对着凤决,眼看一戳就要炸开。
“子衡这样说,是存心的么?”
凤决忽听她喊了声“子衡”,那腔调软软糯糯,让他顿时气也气不起来,却又不甘心就这样算了。他干脆撇开脸不看她,重新拿起书来,那书面死怼着脸,却又哪里看得进去。
纪千尘见他不理人了,想着让他消消气。她先行回屋去整理了一番,又独自去了厨屋里。她厨艺有限,想来想去,只得炒了碗花饭。
农家的土鸡蛋打出来个个金黄,腊肉腊肠红白分明、鲜亮诱人,她自己剥了点新鲜的小青豆,又忍着被呛得眼泪汪汪的滋味切了半颗洋葱,炒出来的花饭竟是色香味俱全。
凤决晚饭吃得少,纪千尘希望他肚子饿了,看在这一大碗花饭的份上,给点面子,气就消了。
纪千尘端着超大碗的炒花饭从厨屋里出来,去到凤决的睡房要经过半个农家小院。
夜空又高又蓝,连星星也格外清晰明亮。喜河村的人们都睡得早,鸡群回了圈,周遭什么动静都听不到。
她绕过一口小井,原本再迈个三五步便能走到屋檐下,大黄不知道从哪儿蹿出来,满眼希冀地看着她摇尾巴。
“这个狗东西,”她低声笑骂,“我刚来的时候,你可凶我来着。怎么?闻到香味儿,知道讨好人了?”
她弯下点腰,在碗里铲了两大勺花饭,搁在干净的地上。大黄奔过来,低头吃得欢快,对她的讽刺和笑骂,丝毫不以为意。
大黄吃完,又要撵上来,它害怕进屋会挨打,眼巴巴站在屋檐下摇尾巴。这回,纪千尘不客气地关上两扇木门,大黄被拒之门外。
凤决余光瞟见纪千尘进来,小心翼翼地端着个碗放在桌上。她如今不必穿宫装、扎小团子的发型,只简单梳了个农家姑娘的样式,些许青丝挂在腮边。
美玉似的脸颊被灶下的柴火烤得通红娇艳,宛如浆汁饱满的果子熟透了,等着被采摘。没了小团子,他又想捏捏她的脸。
纪千尘放下炒饭,自己也在桌边坐下,她抬起头,凤决立马冷淡地收回目光,神情专注地看向手中的书本。
“奴婢亲手为公子做的花饭,公子吃点儿吧?”
凤决盯着书,目不斜视:“不吃。”
“你不吃可就亏大了,真的很好吃的!”纪千尘默了一下,“你不会以为,你胡乱发脾气,奴婢便会使坏,在饭里做手脚吧?”
凤决不吭声,下颌绷得紧紧的。说谁乱发脾气?这丫头越来越不怕死。
“奴婢做的花饭,奴婢亲自试吃!”她操起勺儿,吃了一口,忿忿不平,“看会不会呛死咽死、上吐下泻!”
她故意吃得津津有味,果子似的脸颊塞得鼓鼓的。他有点移不开眼,不是眼馋饭,是眼馋果子。
纪千尘一口花饭还没吞下去,突然呛得咳了起来,一弯腰全吐在地上。
她一手拍着胸口,一手指着窗,心道自己是个乌鸦嘴,何以没事咒自己?
纪千尘是被窗前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这才呛住的。韩晋取了黑色面巾,歉意地笑道:“抱歉抱歉,我只想着村民们歇得早,我便早点儿来了,没想到……”
没想到别人都歇了,这儿还有人吃饭。
纪千尘曾偶尔看见过韩晋,知道他来找凤决必是有正事要谈。果见凤决淡然地指了指身边的板凳,对韩晋说了声:“坐。”
纪千尘自觉地擦了嘴,去倒茶。这里的茶叶没有宫中的讲究,叶子大,泡出来倒也很香。
凤决和韩晋二人都没有避着纪千尘的意思,她泡好茶,听见他俩说起“云鞘”。难怪从前凤决在宫中我行我素,承西殿成了特立独行的地方,除了往日的战功显赫,恐怕旁人忌惮的,还是云鞘。
他俩说了一会儿,韩晋最后提到王才的家人。出地道时,凤决曾叮嘱接应的人去打探王才的家人关在何处,不过两三个时辰,韩晋便亲自来回话了。
王才是诵县人,父母兄弟都在老家。那诵县衙门定是被人授意,前些时弄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将一家子都关进了牢里。
韩晋问:“公子想怎样救?只怕诵县衙门早就守得如铁桶一般,等着咱们上钩呢。若是硬碰硬,也不是救不得,只是,公子的大业忍了这么些年,此时打草惊蛇,属不智之举。”
昏暗的烛火照进凤决的眸底,转而暗淡。
救,付出的代价太大;不救,纪千尘知道他心中难过。
即便王才背叛了他,即便他身上还带着王才留下的伤口,差点死在王才的刀下,可是,那毕竟是一起长大的情分,是主仆,也是亲人。
王才死了,凤决想完成他未了的心愿,保他的家人平安。即便人,生而孤单,有些人走着走着,走到路口便散了,可凤决不想留有遗憾。
阴郁皇子,其实是这世间最重情重义的人。
“咳咳,内个……韩将军,”纪千尘清了下嗓子,手里不知道几时又拿着凤决最不想看见的那块黄金牌子,“韩将军能不能找人,帮我把这个当了?”
凤决阴沉着脸,不知她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哪壶不开提哪壶。
韩晋也莫名其妙:“姑娘莫非很缺钱?”
“诶……也算是吧。”在纪千尘的脑子里,钱什么时候都是缺的,哪有个满足的时候?“请韩将军找个人去尤县,典当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韩晋将那牌子掂了掂,“能当四十两就不错了,就算做工精致些,最多五十两。”
凤决蹙着眉,眸光低垂,静静地落在桌面上,那里方才便铺上了一张地图。
尤县,是最邻近诵县的县城。
韩晋愣了愣,一拍脑门:“我明白了,好一招声东击西!”
纪千尘是想用这块牌子现世,吸引凤清的注意力。凤清不知道她会不会和凤决在一起,但他不会放过尤县这个线索。
三皇子代政,他可以轻易调动离尤县最近的人手去支援,封锁整个尤县,掘地三尺。这样一来,诵县空虚,至少,会放松警惕。
凤决素知她聪明,没想到这牌子果如她所说,这么快便派上了用场。
他侧过脸来,眼中晦涩,似是在看她,又似没有:“你……当真舍得?”
“舍不得啊,所以……”纪千尘巧笑嫣然地指了指韩晋手里的东西,“韩将军可别忘了,你欠着我五十两银子,价格公道。”
“……”
韩晋一时无语,凤决却是早习惯了她的财迷和胡闹。
凤决想了想说道:“若无记错,诵县地处青玉门的势力范围之下,青玉门吕飞鹏数年前便投靠了三弟。救人的时候,不如就扮做江湖中人行事。”
这几句话,纪千尘听得不太懂。她很奇怪凤决能对凤清笼络的那些江湖力量如数家珍,可是,这样做用意何在?
韩晋很快又明白过来:“公子这招,是反间计?”
凤决点点头:“三弟从皇后手中夺了羽林军,我猜,他们之间可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一团和气。”
纪千尘愣了愣,的确,皇后待两个皇子都是一团和气的,可是,外甥女婿再亲,也不如将羽林军握在自己的手里。皇后主动把羽林军交给凤清,这着实奇怪。
若真的是凤清用了什么手段,逼着皇后交出了羽林军,皇后吃了这样的哑巴亏,那私下里又如何还能和气得起来?只怕,也是暗流涌动。
承西殿大火那天,凤清派来羽林军趁火打劫,皇后早就安插了王才见机行事,若是两方亲密合作,凤决已是插翅难逃。
问题就在于,显然那两方都互不知道对方的计划,又生怕被人抢先得到了云鞘。这才让凤决和纪千尘有机可乘,逃出生天。
如果,凤清前脚下令加派人手在尤县搜查,后脚王才的家人便在诵县被江湖中人劫走。秦家人定会怀疑是凤清调虎离山、虚晃一枪。如若不然,又有哪个江湖势力能在青玉门的地盘上动得了武?
到时候,秦家会猜疑凤清,却又不能说破。他们未必敢赌,倘若不是凤清做的手脚,却真的被他知道了王才这档子事,他会明白为何大火当日没找到凤决的尸首,他与皇后之间,只会更加地势如水火。
纪千尘的声东击西,加上凤决这招反间计,简直天·衣无缝。
该商量的商量完了,韩晋打起那碗花饭的主意。“这个既然公子不吃,倒了可惜,兄弟我乐意代劳……”
韩晋伸手捞个空,碗已经被凤决不动声色地端在手中。“轮不到你!”
也不想想这是谁做的花饭,是谁都可以吃的么?
凤决飞快地吃了一口,才想起这勺子是纪千尘刚吃过的。不过他真的一点都不介意,反而觉得这会儿不冷不热、温度适口,连饭香都比刚端进来的时候浓郁。
“好吃吗?”纪千尘像摇着尾巴的大黄,求表扬。
“好吃。”
连晓禾做的鱼他都只说不错,这碗花饭可算得到了绝对的肯定。
“奴婢别的手艺不敢说,炒饭是真的不错!如果不是贪吃奴婢做的炒饭,当初逍遥就不会大意失荆州,死在板砖之下。”
“还有哦,你们不知道,”纪千尘晃了晃脑袋,点漆似的眸子晶晶亮,“这碗花饭,大黄也爱吃!”
凤决:“……噗!”
韩晋本着强烈的求生欲,不能笑不能笑:“噗!哈哈哈。” 想不到宫里还能走出个这么逗的姑娘。
他还没笑够,就被凤决黑着脸瞪了一眼。他川剧变脸似地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地告辞。
纪千尘好心说道:“我送送你吧,你可轻着点儿,绕开前院,大黄在那儿睡着呢。”
再次提起大黄,凤决又闷闷地垮下脸,韩晋忍笑:“不必送了,嫂子。”
话音一落,人已从窗口掠了出去,不见了踪影。
纪千尘回头,傻乎乎地问凤决:“他刚刚叫奴婢什么呢?”
凤决头也不抬,狠狠答道:“叫你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