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赐酒给夜弦时,他一饮而尽,佩英姑姑见他面上神情,只是蹙一蹙眉罢了。到底是娇生惯养的公主,到了她这儿,些许不适便叫唤着倒地打滚儿,连公主的颜面也不顾,当真是个废物。
纪千尘是故意夸张了些的,还真如佩英说的,那酒入了腹,不过片刻不适,一会儿便再没什么感觉。
她经历的,便是夜弦刚刚经历过的。她虽然还猜不透这酒里到底有什么,可她知道,这回,夜弦不说出点实话来,他一定会死。可他如果说了实话,就更没有活着的道理。
谢挽最喜欢把人命捏在掌心里,用大把的时间和人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纪千尘爬起来,哼哼唧唧地搭着芳苓的手,回芙清殿去了。
佩英姑姑被谢挽骂了一顿,领着个太医来得倒快,大概是怕公主自己传了太医,诊出点招人议论的事情。
太医装腔作势地瞧了瞧,片刻便有人将煎好的药送上来。纪千尘迟疑着尝了一口,含在嘴里细细地品。
她也是对草药有几分研究的,可这碗中的汤药,似乎只是最普通、最常见的几味药,其功效不过是健脾开胃、祛风解表的罢了。
她正想不通,见佩英姑姑拿出个油纸包裹的糖豆来,凑近了,闻见蜂蜜甘冽的清甜气味。
“陛下知道公主怕苦,特让奴婢带了这新制的百花蜜糖,公主吃了药含一粒,保证不苦了。”
纪千尘心下一喜,笑得比蜜还甜,这才是她费尽心思想要得到的东西。
对于谢挽而言,夜弦可以死,公主却还死不得。
她向佩英姑姑道了谢,叫芳苓送她出去,这才将含在嘴里的糖吐了出来。这蜜糖的外层是百花蜜和冰糖制成,而这芯子,果然是颗遇水即化的药丸,非常小,若是当糖吃了,根本感觉不到。
老钱打听消息回来了,他说,谢挽之所以改变主意,给夜弦赐酒,是因为刚刚谢明渊去过。
谢明渊这些日子没闲着,他处心积虑地查到,当年回雪山庄的覆没是九钺门所为。如今夜弦借用夜鹰阁的势力,把九钺门铲除干净,谢挽怀疑自己被人耍得团团转,继而怀疑圣物的真假。
夜弦下的这盘棋,谢挽越往深了想越觉得此人心思可怕,可她又说不上来,这真真假假,夜弦到底有多少事在骗她。
至于圣物,这东西没人见过,除了逼夜弦开口,采取攻心战术,谢挽一时也没别的办法。
纪千尘听了老钱的回报,此时真有颗将谢明渊剁成肉泥的心。她原本想着,只要自己不与谢明渊大婚,他就不能对她怎样。她尽可以先杀谢挽,再除谢明渊。
现在,她万般自责,若不是因为她,或许谢明渊不会这样处心积虑地对付夜弦,夜弦也就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破晓时分,夜色将尽未尽,十九又出现了,他替夜弦送来一封亲笔信。纪千尘打开来,却见信中只写了一个字——兰。
两日后,纪千尘又去求了母皇,说她想见见夜弦,若是母皇想问的话问完了,她想带自己的夫侍回芙清殿。她还可以去劝劝,叫夜弦听话些,对母皇知无不言。
谢挽笑道:“你觉得,他会听你的劝?”
“为何不听?女儿是公主,将来能许他半世荣华。”
谢挽想了想,答应了。让她试试,反正也没什么坏处,万一,夜弦真的贪恋富贵温柔乡呢?
之前,谢挽听佩英姑姑说了公主抢酒喝的事,她一点儿也没怀疑过公主有异心。因为,她觉得没有人不怕死,没人会怀疑酒里有诈还自己抢着喝,更没人会拿自己的命换解药,再把解药送给别人。
然而,纪千尘偏偏就是这样的人。
有了女帝的恩准,纪千尘顺利地见到了夜弦。只不过,琅嬛殿四周,多的是谢挽的眼线。
公主和夜弦都知道,他们的见面是被许多双眼睛盯着,他们只能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公主今日真漂亮。”他这句话,在监视的人听来无关痛痒,却是他真心的赞赏。
为了与他见面,纪千尘是特意梳妆打扮过的,她画了个非常精致的妆,本就绝色的面容更显明艳。不仅如此,她还带来一盒点心,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亲手做的芙蓉糕。
“我又不是只今日才漂亮。”她笑了笑,皓齿星眸,配上一对浅浅的梨涡,好看得让他心头发疼。
到了这个时候,夜弦才将自己的心看得通透。无论是喜是嗔,她的样子,他多想能看上一辈子。
“公主的美,我记着了。”他勾着薄唇,笑容苍白,声线低沉,“公主,答应我一件事情。”
“你说。”
他神色淡淡的,却一字一句,说得艰难:“将一宫的美男都找回来,把我忘了……公主,你会好好地……”
纪千尘拿起一块芙蓉糕,指尖颤了颤。
她那日送别时,对他说过:你若敢死,我就重新把那一宫的美男都找回来,把你忘得干干净净!
她听懂夜弦的意思了,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那酒里的药,果然是会要人命的。可是,夜弦是不会乖乖等死的,他会和谢挽拼命。
公主这一生的难题并不难解,只要杀了谢挽,她便是名正言顺的新一任女帝。而夜弦,他会倾尽一切让她好好地活着,坐享至高之处的繁华。只是,他不在了,那是只有她一个人的繁华。
纪千尘倒也没有过于意外,那日她接了他的亲笔信,想了半晌,去他房中把所有的蕙兰都挖出来了。在她送他的第一盆蕙兰底下,泥土里埋着个油纸包,里面包着的,是那个让谢挽大动干戈的墨玉手串。
夜弦用性命护了一生的圣物,他把它交给公主了。纪千尘捧在掌心里,潸然泪下,那时她便知道,夜弦没打算活着回来了。
她一个人在寝殿里坐了半夜,她在想,他会怎么做。以他的性子,在喝下那杯酒的时候,大概便已经做好了与谢挽同归于尽的打算。他会求见陛下,然后伺机行刺。
从前下不得手,那是因为谢挽戒备森严,如今既然豁出自己的命去,那便是只求进去,不求全身而退。
她淡淡地笑了笑,他去送死之前最想做的事,应该是见她一面吧。
于是,她来了。
纪千尘没接夜弦的话,她拈着一块精致的芙蓉糕,笑容美得灼人眼。“吃一块吧,我为了你,特意早起做的。”
他没拒绝,尽管他平时甜糕吃得少,但,这或许是今生最后一次,吃她亲手做的点心。
他接过来,像平常一样,细嚼慢咽地吃了,吃得优雅斯文,全不像一个杀手。他觉得,公主的厨艺倒是很有天赋,至少,比她的刺绣强太多。
纪千尘看着他一点点地吃干净,连渣都没剩,这才放下心。
她垂着纤长的羽睫,沉默了一会儿,一直到她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这才倾身向他贴近,和他耳语。
语调温柔,声音轻幽,说出的话却让人惊讶。“有没有觉得浑身无力,提不上劲儿来?”
他愣了愣,身体僵硬,不明所以。
公主不学好,俩人相处下来,她怎就尽把这给人下药的招术学了去?不对,除了下药,她还从他这里,学了一招水到鱼行。
他蓦地抬眸盯着她,漆黑的眼底竟泛起一丝恐惧。他不怕死,可是,他怕她会死。“你在做什么?”
她笑靥如花,轻轻地捧住他的俊脸,将她嫣红的唇压了下来。
情深如厮,吻尽最后的温柔。此时方知,这人世红尘,多叫人贪恋。
当琅嬛殿暗藏着的人都不好意思地纷纷撇开了眼,纪千尘离了他的薄唇,来到他的耳边。“等到宫里出了大的动静,趁守卫松懈时赶紧离开。活下去,别为我报仇。”
她的手捂在他的胸口,不知何时,已经将一样东西塞进了他的怀里。
夜弦心乱如麻,胸口痛得像在滴血,却偏偏使不上劲来。他想抱住她,不让她离开,可是,她已经起身,翩然转身。
她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眸,低眉浅笑间,诉不尽的情意绵绵。
与其让夜弦去行刺谢挽,不如她去。谢挽既已对他起了疑心,纵然他武功再高,也只有一半的胜算。而她,是个傻乎乎的废柴公主,这个身份,是她最好的掩护。
夜弦失魂落魄地看着她的背影,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远,心中是从不曾有过的痛与绝望。他深邃的眼眸中一片黯淡,像黑夜失了所有的星光。
他很快便察觉出来了,纪千尘在那块芙蓉糕里,放了两种药。一种是救命的解药,一种是分量极轻的软筋散。她精心地掐算过药效时间,目的是让他没办法阻拦她的决定。
谢挽在赐给他的酒里,下了绝心丹,若无解药,七日便会心脉尽断而亡。而这七日内,他不得擅动内力,否则,会加快心脉受损的速度。这是他没有贸然行动的原因,他只能在见到谢挽时,一击得手,否则,绝心丹会马上要了他的命。
夜弦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胸口,掌心处感觉到的形状已经告诉他,公主塞给他的是什么。——它是夜鹰阁的圣物,墨玉手串。
她把手串还给他了,也把活下来的机会给了他。
公主走了,一个冷血杀手,铮铮男儿,久久地坐在那儿,哭得像个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完结本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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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废柴(公主(完)
纪千尘闯入崇阳殿的时候, 谢挽正和几个重臣在议事。她瞥了一眼, 人到得还真齐, 谢明渊也在一边站着。
谢挽正要喝斥她没规矩, 她急不可耐地说道:“求母皇放了夜弦,女儿可以用夜鹰阁圣物的秘密来交换。”
谢挽和谢明渊当下就变了脸色,流露出惊讶的神情。关于圣物的秘密,谢家人都想知道, 却从来没人能参破。谢挽又问了一句:“是夜弦告诉你的?”
纪千尘没回答, 执着地扬着脸追问:“凭这个,母皇可不可以把夜弦还给女儿?”
谢明渊脸色阴沉,觉得公主简直就是色字当头,鬼迷心窍。谢挽却信了几分, 她的傻女儿一心只想要回自己的夫郎,关注点全在夜弦身上, 人家要什么,她都会给。更何况,这个秘密对与不对, 不妨听听,毕竟, 谢铮死于瑜岭时,只有夜弦一个人在场。
“倒是可以考虑。”
“真的?”公主的眼睛亮晶晶的,又是兴奋又是激动,“那我说了……”
“等等。”既然是秘密,怎能在大殿上宣扬?谢挽亲切地微笑, 像小时候那样,对女儿张开双臂,“来,到母皇这儿来。”
纪千尘步履轻盈,心中却无比沉重,这每一步,都是在走向死亡。
她向儿时那般,亲昵地依在谢挽身边,趴在她的耳畔轻语。
大殿上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母慈女孝,天伦之乐。
然而,谢挽一个字都没听清楚,根本不知道公主在她耳边说什么。正是百般疑惑之时,她心口猛地一下剧痛,鲜血喷溅而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已经准确无误地插入了她的心窝。
水到鱼行,不需要内力,只适合近距离偷袭。纪千尘这辈子只学了这一招,用在关键时刻的一招。
谢家的长空决传男不传女,谢挽和纪千尘差不多,没什么武功,这一招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制的。
纪千尘一击命中,来不及高兴,也没机会多想,因为,她瞬间被一道黑影拍了出去,凌厉的掌风震得她飞出数丈之远。
她听见自己的身上传出“卡卡”的声响,然后,她趴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她在想,肋骨也不知被打断了几根?
第一时间出现在谢挽身边的黑衣人,是夜丝。继而,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地向主位涌去,谢明渊靠近,看了眼谢挽,便垂着眉眼,并没吩咐人传太医。
纪千尘在笑,她趴在地上起不来,但她知道为什么不传太医。因为没用了,她在刀尖上淬了毒,一刀捅在心脏上,毒已入心。反正自己要死了,总算拉了谢挽垫背,为郦云天和谢锋一家人报了仇,还有,替夜弦完成了他一生的心愿。值了!
谢挽强撑着,挥开人群,手指着纪千尘,又是疑惑又是不甘,她用虚弱的声音问:“你疯了?你竟然弑君弑母?”
“我没疯,我是在做我该做的事。”
纪千尘也透着虚弱,却字字掷地有声:“你用三日醉毒死先帝,弑君弑夫,其罪一;你残害亲生兄长谢锋一家,连孩子都没放过,其罪二;你当年假孕,用捡来的孩子冒充公主,谋求地位稳固,窃取皇位,其罪三。”
从她说第一句话开始,大殿之上便开始议论纷纷,当她说完最后一个字,崇明殿上反倒安静下来,鸦雀无声。条条皆是大罪,骇人听闻,更是头一回听到,有控诉人说到最后,把自己都给带进去了。
她当真是豁出去了,她亲口拆穿了自己的身世,她不是公主,只是捡来的孩子。是什么样的决心,能让她放弃尊贵的地位,放弃锦绣的未来,连命也不要,非要将谢挽置于死地?
谢挽已经毒发,吐息困难,她咬牙喝道:“你胡说!”
“有没有胡说你心里清楚!”纪千尘冷笑,“你不必再挣扎了,我已找到了当年你在金祥宫那本《何氏刀谱》中下了三日醉的证据,我将你所有的罪行详细地写下来,托人送出宫,交给可靠的人了。今日,是你最后一天做‘贤明’的女帝,明日起,你将遗臭万年。”
纪千尘实在被谢挽的人盯得太紧,她没办法联络更多的人为自己撑腰。这一世,实力悬殊太大,她已经尽力了。
她叫十九和老钱配合,用调虎离山之计,好容易才引开谢挽的人,将她的亲笔信送去了忠勇侯府。忠勇侯赵洲是当年追随过郦云天的可信之人,郦云天的旧部在朝中有些势力的已经所剩不多了。
谢挽当年做的恶,能找到的证据有限,赵洲信不信公主,只能听天由命。纪千尘说出自己不是真的公主,也是为了取信于人,若非真有天大的冤情,谁会自毁前程?
谢挽两眼迷茫地望着天,口中含糊不清地,反复说着一句只有她自己能听清的话。“凭什么,打天下的是两个人,坐江山的却只是他……”
她一生都逃不开这个心结,当年父亲谢钊明明是和郦云天一块儿得了天下,为什么这大好江山却只能姓郦,就姓不得谢!她好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