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你今日来看我。”
苏安筠稳住了情绪,自顾自开始研磨,铺开轻薄的纸笺,握起狼毫,微微一笑,“今日我将前往岳祯寺,过了今晚,我将不能再说话,所以,我只能将我知道的,都写给你。”
“世间总是因果循环,该来的总会来。”
苏安筠垂眸,吸足了墨的狼毫已然落下,“我不求其他,只求莫要殃及府上那些无辜之人。”
苏安筠的字很秀气,如同她的人,温柔不失风骨,慕婳很熟悉她的字迹,就如同熟悉她这个人。
温柔刚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果然,她还是那个苏安筠。
苏安筠是巳时出的大理寺,慕婳也没有与她待多久,巳时末便是出了净房。
外面的雨愈发的猛烈,飘摇着撞向青瓦,绽放成一现的花。
应是许久未等到人,苏府派了人来接,苏安筠轻轻一笑,并不在意,自顾自走入雨幕,走向那边的孤独马车。
慕婳将伞给了她,苏安筠却是没有要用的意思,将其妥帖的抱在怀里,她纤长的羽睫不断颤抖着,眼眶依旧是红的,面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慕婳站在檐下,只能看到她颤抖的背影渐行渐远,固执而坚定。
扣在门扉边上的手指不断收紧,骨节泛起森白,直到感受到了痛感,慕婳才回过神来,晶莹的泪自颤抖的羽睫上坠下。
临上马车之际,苏安筠忽的转身,穿过连绵雨幕,看到了那个双髫的小姑娘。
她仍旧站在檐下,固执的看着这个方向,面上有一线晶莹蜿蜒而下。
她在哭。
苏安筠心下有些疑惑,不知为何,心底亦是有些悲酸。
她为什么哭呢?
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以做到真正的自由肆意,无需像她这般独自谋划甚至赔上自己。
看到她哭,她为什么也跟着难过呢?
明明……她与她,并没有多少交集啊。
苏安筠苦笑,再度一眼那边的小姑娘,便是转身上了马车,车帘放下,隔断了二人遥遥相望的视线。
深深的吸了口气,苏安筠忽的抱紧了怀中的伞,泪流满面。
穆淮来接慕婳时,小姑娘正抱着手炉在发呆,眼角微红,想必是哭过了,他皱起眉,放缓了声音,“发生了何事?”
听到声音,慕婳才收回自己发散的思绪,指了指一边方才苏安筠写下的东西,示意他看一看。
“这是……”
将上面的内容简略的扫了一遍,穆淮不禁在心底吸了口凉气。
“恐怕事情比这个更复杂,她不过是其中一个棋子。”
作为一个棋子,又是自小被安排摆布的注定要被舍弃的棋子,苏安筠不可能知道全部。
慕婳闭了闭眼,这才将视线从手炉上的九瓣莲上移开,定定的看向同样面色惊诧的穆淮,语气微沉。
“苏家,有异。”
作者有话说: 晏晏和苏安筠是真的闺蜜,所以,看到苏安筠飞蛾扑火般自毁的行为,晏晏会哭,看到晏晏哭,苏安筠会难过。
第27章
苏安筠入住岳祯寺的第三天,岳祯寺传来消息,苏姑娘大雨无伞,当晚高烧不退,病情凶险。
高烧一夜后,苏安筠好歹保住了一条命,只是烧坏了嗓子,彻底的哑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慕婳正在陪顾笙试嫁衣,坐在外间等着,百无聊赖的翻看慕知为她新寻来的话本。
那一身狼狈的少女便是在这时突然冲过来,直接跪在了慕婳面前,有侍从上来拉她,她却是不住的挣扎,露出的手臂上有着不少划痕,身上带着泥泞,想必是方才在大雨中摔的。
“慢。”
慕婳抬首,止住了侍从的动作,示意他们先下去,待到门扉被阖上,她才走到少女面前。
似是有所感,少女缓缓抬首,露出她一张已然苍白的脸。
慕婳微微睁大了双眼,颇为惊诧,“是你?”
她认得她,是苏安筠的贴身侍女,青柳。
按道理说,她此刻应该在岳祯寺才对,圣人下了命令,三年间不准踏出半步,她这般不管不顾的冲出来,相当于违抗皇命。
“惊扰了小姐,是奴婢之罪。”
青柳又是行了一个大礼,似是毫不在意自己此刻之举是多么的胆大妄为,只将双手举过头顶,将其呈到慕婳眼前。
“我家姑娘此生已然至此,再无所求,只是,还有一些未尽之言,恐将来无法告知于小姐,奴婢这才贸然前来。”
慕婳皱眉,并不去接青柳掌心的锦袋,眸光微暗,“发生了何事?”
什么未尽之言,什么将来无法?
她想着,等到解决了连庭那些人,便可以让苏安筠回来了,她还会是川都的棋绝。
青柳垂首,只将双手又举高了些,散乱的青丝上不断的滴着水,很快便晕开一块,混着些许泥泞。
慕婳呡唇,接过锦袋将其打开,从里面倒出来一枚云纹玉坠,一张轻薄的花笺飘飘摇摇的落下,被慕婳迅速接住了。
将其上淋漓的墨迹扫过去,慕婳顿时身形有些不稳,当即扶住了一旁的小案,勉强稳住自己颤抖的声音,“什么时候的事?”
青柳闭眼,面色沉痛,“昨夜。”
扣着小案的手指缓缓收紧,慕婳刚想要说些什么,青柳却是忽的站起身,如同来时那般,不管不顾的冲了出去。
“青柳!”
慕婳当即追上去,却只是看到了已然看不清晰的背影。
茫茫雨幕中,青柳一身素衣,飘摇着仿佛一枝细柳,随时有被大雨折断的可能。
掌心的玉坠是一只蝴蝶,云纹飘逸,慕婳是知道的,这是苏安筠的母亲留给她的。
上一世的苏安筠说过,她母亲去的早,父亲很快续了弦,她只能做好一个长姐,而这枚玉坠,便是她母亲为她求来的平安符,希望能护佑她一生平安无忧。
似是想起了什么,慕婳缓缓收紧了手掌,玉坠硌在掌心,有些痛,她却是不为所动,檐下有雨珠打在她身上,她很快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晏晏?”
一身嫁衣的顾笙将她拉回去,拿着毛巾替她擦拭被雨珠打湿的面庞,“怎么了这是?出什么事了?雨这么大,你身子不好,会着凉的。”
慕婳眉睫颤了颤,有晶莹的水珠落下,也不知是雨珠还是泪珠,很快被顾笙擦去了,又是将她拉到内室,将她湿了的衣衫换下来。
“晏晏?”
手里被塞了个手炉,慕婳这才回过神来,茫然的眨了眨双眼,收敛起面上的思绪,细微的笑了,“笙姐姐这身嫁衣很好看。”
顾笙被打趣的耳垂微红,没好气的在她额头敲了一记,“我还没说你呢?怎么一个人在大雨里发呆?”
“没什么。”
慕婳轻轻一笑,依旧是顾笙所熟悉的软萌模样,声音微低,带着几分腼腆。
原来,苏安筠那天所说的“过了今夜,我将不能再说话”,是这个意思,她竟是早有预料。
而苏安筠的那些未尽之言,尽数交代在这枚玉坠中了。
此生无所求,将以此生常伴青灯,祈愿你一生安稳无忧。
慕婳抿了抿唇角,不动声色的将玉坠收好了,眼眶微红间,却是清浅的笑了。
苏安筠变哑没有激起多大的水花,不过是一个失了势的姑娘,苏府也不差她一个女儿,甚至都没有提出要去看望。
“我让人去看过了。”
穆淮浅浅叹息,将小姑娘拉到暖阁里坐好,“确实是哑了。”
“是我疏忽了,不曾想苏上卿竟是如此舍得。”
穆淮闭了闭眼,倒了杯热茶递过去,“毕竟……虎毒不食子。”
苏安筠毕竟是苏上卿的亲女儿,没想到他竟是如此心狠,苏安筠已然失去了一切,也不会威胁到苏府一丝一毫,他却是做的更彻底,直接断绝了她继续说话的能力。
苏安筠不能死,这样会引起圣人的怀疑,直接让她哑了,不仅可以杜绝她泄露消息的可能,也能警告她安分点。
端王在珍颜阁遭刺杀一事很快被众人遗忘,冬日敛去了它的寒意,初春也款款到来。
陵国的来使就是这个时候到来的。
皇后容月曾是陵国的长公主,当初是与还是太子的圣人联姻,二人相敬如宾,算是一段佳话。
而此次陵国的来使,算是穆淮的表兄,陵国恭王,容昆。
陵国与朝国素来和睦,自容月长公主联姻嫁入朝国后更甚。
当今各国的局势并不是很好,以游牧为主的北疆人虎视眈眈的想要扩张疆土,越国主动示好北疆,又不知存着什么心思。
正好朝国现下北地正遭北疆侵扰,正是战况激烈的时候,陵国便主动派了使臣来,以表联合之意,亦是存了联姻的心思。
陵国的恭王容昆是陵国有名的才子,诗书笔墨为书院众多老先生称道,在政事上颇有独到见地,乃当今陵国太子一母同胞的弟弟。
对于容昆的到来,圣人自然是乐意的,第二天便是举办宫宴,为其接风洗尘,川都中未婚配的贵女都出席,包括慕婳。
此次宫宴与上次不同,上次是慕知陪着她去,这次只有慕婳一个人。
这场宫宴的目的很明显,有人欣喜有人避讳,慕婳倒也不去多想,任由采竹替自己梳妆了,上了皇后来接人的马车。
对于容昆这个人,慕婳上一世与他倒是有些接触,他是穆淮的表兄,与穆淮较为亲近,当初她嫁入东宫时,他还亲自来观了礼。
刚下了马车,慕婳便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婳婳,这里。”
李清瑶挽着林榕,站在廊柱下不断的挥手,见慕婳想她们走过去,她们便也是迎上来。
“许久未见了,你们整天闷在家里做什么?”
李清瑶有些不满,语含埋怨,“一个个的是长在家里了?”
“前段时间着了凉,没有出门。”
慕婳轻笑,捏了捏李清瑶的手指,“清姐姐无聊了?”
“可不是?”
提起这个李清瑶就来了劲,“榕姐姐整天练字,你也是整天闷着不出门,就我一个人玩,没意思。”
“老师布置了课业,我需要先完成,倒是忽视了清瑶了。”
林榕眨了眨双眼,放柔了声音,“明日吧,我们明日去珍馐斋用饭如何?正好叫上娉婷一起。”
“好。”
李清瑶这才消停了,挽了自己两个小姐妹的手臂,入殿前规规矩矩的收回手,到底是没忘了自己的仪态。
刚入殿坐下来,慕婳便是感受到了一道明显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让她想要忽视都难。
慕婳皱着细眉看过去,看到了不算陌生的身影。
银纹蓝衫,乌发半束,腰间挂着象征身份的玉佩,正是此次陵国来使容昆。
许是察觉到了慕婳的不悦,容昆颇为诧异的挑眉,对着她拱了拱手,这才收回视线。
待到圣人皇后都落了座,容昆亦是坐到了自己位置上,慕婳默不作声的自顾自饮茶,耳边响起林榕的疑问,“那位来使为何一直在看你?”
慕婳不经意的抬首,正好对上容昆来不及收回的目光,二人这样猝不及防的来了个对视,让二人都愣怔了一下。
“婳婳?”
衣袖被身侧之人扯了扯,慕婳当即收回视线,“我也不知道。”
按道理说,她这一世并未见过容昆才对。
“他又在看你。”
林榕压低了声音,握着茶盏以作掩饰凑过去和慕婳说悄悄话,“他此次目的是来联姻,会不会……”
看上慕婳了?
闻言,慕婳不由得搓了搓手臂,浅浅的吸了口气,同样压低了声音,“榕姐姐你别吓我。”
林榕:“……”
安抚性的拍了拍慕婳的手背,林榕收回视线,替她夹了块芙蓉糕,继而又是开口了,“婳婳,你还在看你。”
慕婳猝不及防的咳了咳,急忙饮了口热茶将口中的杏仁酥咽下去,狐疑的抬眼看过去,又是对上容昆的视线。
慕婳:“……”
好烦哦。
许是觉得自己确实太过冒犯人家了,容昆便是对着慕婳遥遥的举杯,直接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末了,还对她歉意的笑了笑。
察觉到这边动静的圣人目光微暗,面上倒是没有显露出分毫。
宫宴结束时,慕婳深深的松了口气,待到圣人离席,她便是挽着林榕的手臂急匆匆的往殿外走。
“慕小姐留步。”
殿中诸人还未散去,容昆话出,众人当即安静下来,观察着那边的动静。
慕婳咬牙,皮笑肉不笑的转过去,得体的对着靠近的男子行了礼,“见过恭王。”
“无须多礼。”
容昆抬手虚扶了她一下,笑的温和,眉梢微挑,许是饮了酒,狭长的凤眸间敛了一层水汽。
“听闻朝国景色极好,在下唐突,可否邀慕小姐明日同游?”
慕婳:“……”
知道唐突你还说?
作者有话说: 林榕:(疑惑)婳婳,他又在看你了。
容昆:(惊恐)不好,被抓包了。
慕婳:(咬牙)这人好烦!
第28章
初春时节的风还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嫩竹已经开始冒芽,在惊蛰的一声呼唤后,开始随着细雨快速成长,迎春渐次的谢了,枝叶缓缓葱茏。
拢了拢身上修竹刺绣的斗篷,慕婳在水边停下,深深的吸了口气,内心一片清新。
此前的严冰已然消融,湖面被吹皱,粼粼波光似是揽了一汪的碎玉。
画舫上下来几人,靛色长衫的男子脚步匆匆,接触到慕婳看过去的视线后,明显又是加快了脚步,直至来到她面前,才猛地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