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笑容,好似一个平常人,而不是什么大齐储君,太子殿下。
殊不知,他真的做不了几日太子了。
元鼎十八年十一月十四,大臣们到章宸殿等待早朝开朝之时,发现萧承衍竟然独自一人跪在殿外,有人冒昧去问,太子却始终不发一言。
等到消息传到皇帝萧放耳中,他急急忙忙从毓贵妃那里奔到章宸殿,问及太子为何如此之时,他才对着龙椅上的人深深一拜,昂声道:
“《春秋》大义,立子以贵。然儿臣母妃周氏身居幽琅,后位已废多年,儿臣忝列东宫,身为大齐储君,日日忧思不断,恐难胜任。今日进言,儿臣愿引愆退身,辞太子之衔,以备藩国,儿臣心意已决,还望父皇成全!”
多日的视而不见,冷漠以对,由身到心让他倍受折磨,就是为了逼出他说出这番话,如今他说出口了,满朝文武只觉震惊,震惊之余,不免为之戚戚。
怎么说,这也是大齐的储君啊,活成了这般模样。
若失帝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最终也不过是请辞这一条路而已。
萧放却还要惺惺作态。
“你承于朕膝下二十二载,父子之情犹在,且如今皇嗣中并无嫡系,朕从未嫌弃过你以庶子之身居于东宫。你为请藩国,于章宸殿上行此大礼,是要将朕居于何地?”
萧承衍未再发一言,却已有人进言,要皇帝万不可废太子,正是那三朝老臣李还瑛。
然萧放终是拂袖离去。
一日,二日,三日,日日如此。
萧承衍不仅要顺应帝心,还要为他保存颜面,跪伏在地上的时候,他抬头便能看到“章宸殿”那三个鎏金大字。
他的结局已定,挣扎亦是无用,请辞,或许是最“体面”的一种方式。
也是最得益的一种方式。
只要他能忍辱负重。
第四日,众臣因皇帝罢朝数日,国事积压,终于开始联名上书,请求陛下应准太子美意,纷纷进言:太子既然志不在此,实在难堪大任。
萧放终于点了头,于章宸殿上,让高囚宣读了圣旨:
“皇太子萧承衍,功德兼备,品性良善,朕龙心甚慰。然其志不在天下,无担东宫之重,衍恭退谦让,愿赴藩属,朕虽不忍,当以大局为重,今以衍为沥王,不日就封。次子承平,天资卓绝,英奇伟甚,立为皇太子,授以宝册,入主东宫,钦此!”
作者有话要说:刚开学一大堆事,白天没时间码字,只能晚上码,灰常抱歉!
第39章 离亭怨
东宫易主,对于两兄弟来说,不过是一个搬进去,一个搬出来的区别而已。
睿王连大典都不必重新再办,上次未成的礼,就当它已经成了,萧承平直接成为太子。
锦都的人惯会自欺欺人,台上演戏的人是戏子,台下看戏的人是傻子,他们就是戏子和傻子。
萧承衍迁出东宫只用了半天不到,他实在没什么东西要拾掇的,手里只一卷《道德经》,旁得再没有什么东西,轻松地仿佛从未在东宫住过。
就封沥州却还需要多做准备,并不是他拍拍屁股就能上路的事。睿王……不,现在他已经是太子了,在接见东宫属官的时候,很客气和善地同他们说,如果想要追随沥王,也可以辞去官位离开这里,若是不想,他也会以礼相待,绝不亏待诸位。
一开始,还是有许多属官们为萧承衍鸣不平,质疑陛下的裁决,实际上在东宫任职的这些年,他们看清了人情冷暖,早就对大齐不抱希望了。他们愿意追随殿下。
然而不过两天的时间,那些人又匆匆改了口,按部就班,一门心思为他们的新殿下赴汤蹈火。
让人好像一夜就看透了人间真实。
临行前日,太子萧承平盛装以请,同诸位东宫属官一起为萧承衍践行,用最高傲的姿态对他还以羞辱,只有那些属官们面露愧色,始终不敢抬头。
宴请途中,太子少傅似乎忍不住了,成为了那些人中唯一一个端着酒上前来说话的人。
他恭谨地低着头,连握金樽的手都发抖,他站在萧承衍身前,无一丝一毫的磊落之气。
客席上的属官们都交相对饮,眼神却留意着那里,高座之上的萧承平独自斟酒,耳朵也偏向那里。
“殿下!吾等皆是无奈之举,沥州路途遥远,可我们尚有妻女在京,如何能抛下这一切追随而去……虽知道今日的践行宴是睿王要殿下难堪,可我们,别无选择!殿下,千万莫要怪罪我们啊!”
他终归是不敢大声说话的,这些来自肺腑的真言,他只能挤在嗓子里,发出气音,只让萧承衍一个人听到。
可这世上的很多事,不是你看不到听不到,就能蒙混过去的。
坐在首位之上的那个人,未必肯因为这一句吃里扒外的话就治那人的罪,却一定在这时候隐在金樽之后偷偷的笑呢。
他不就在等这个时候?
萧承衍收回眼神,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后倒扣在桌面上,众人一凛,追随了太子多年的他们都知道,只有在生气的时候,他才会这样做。
却见殿下突然站起身,对着那太子少傅扬颜一笑。
“可不止是要我难堪,而是要我们难堪。”他咬紧了“我们”那两个字,语气极尽讽刺。
萧承平留下他们,真的是要重用他们吗?一定不会,他心胸狭窄疑心重重,怎么肯放心用皇兄的人?留他们在,只不过为了这一刻罢了。
羞辱的也是在坐的所有人,谁又能置身事外呢?
那人脊背一僵,霎时间脸色煞白,连身形都不稳了,犹如一只在台下看猴子杂耍的同类,那一刻,简直是丢脸至极!而更恐怖,是他们未来的路。
萧承衍自然不会再带他们走了。
萧承衍看了看他,别的不再说,决然地转身离开,时至今日,他也没什么理由再给萧承平好脸色,他就要离开锦都了。
至于今日前来的原因……
想起那些脸色铁青的东宫属官,他略微摇了摇头。
未出殿门,身后突然传来几句喊声。
萧承平放下架子追来,同他并肩前行,好像丝毫不存在过芥蒂一般。
“皇兄,今日的践行宴,你可还满意?”萧承平信步前行,每跨出一步,都要显出他的悠闲自在,肖想了十多年的太子之位终于到手,他也可以放下这些年一直提起的心了。
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让他如沐春风。
萧承衍踏出殿门,迎面吹来了呼啸的冷风。
接近年末的第一场雪来了,并且来势汹汹,晶莹的雪花混着冰砾子砸到人的脸上,本以被风吹麻了的脸,竟然有些疼。
萧承衍抬起手挡在眼前,看了看这座他住了小半辈子的地方,神色如风雪一样冷硬。
“你得到你想要的了,你开心吗?”他没回答萧承平的问题,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萧承平笑了笑,突然挺起胸膛,即便在风雪之中也依然傲然挺立,这才是一个赢家该有的姿态。
“当然!”他答得轻松,就像一个孩童一样。
和自己的皇长兄明争暗斗这么多年,他从没有像这一刻这么放松过。
萧承平的母亲只是个末流的宫人,和皇后之子的萧承衍有本质的不同,可在他记忆里,父皇最疼爱的,最看重的,却是他这个次子,而对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从不在意。
有一段时光,萧承平每每想到父皇那天差地别的态度就会沾沾自喜,那时候,他不奢求什么,只期望父皇的态度可以始终如一,让他即便是在皇兄身前,也依然怀揣着优越感。
但他后来却发现,萧承衍并不在乎这些。
他母后被废,周家被灭,东宫清洗,太子之位岌岌可危,但他依然对萧承平的傲慢不屑一顾。
起初他不懂,直到有一日,他看到父皇跌跌撞撞地从幽琅宫出来,精神不振地回了永和殿,他担忧父皇,便追着跟了进去。
就在那日,父皇发疯一般地抓着他的肩膀跟他说:“你是最好的!朕最疼爱的就是你,朕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你!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别人如何看不起你,你都会成为坐上那个至尊之位的人!你明白吗?你能明白为什么吗?”
“父皇……儿臣不明白……”他怕极了,并且隐隐地觉着,父皇越是这般说,就仿佛越是在否定什么。
萧放摇着他的身子,目眦欲裂,根本不知道在看谁。
“因为皇子之中,你最像朕了。”
……
犹如被阻断了呼吸,置身于冰窟之中,身后是悬崖,向前一步即被冰封。他动弹不得,只能瞪着眼睛看着父皇。
那晚父皇抱着他说了很多话,萧承平突然就明白了,父皇根本不是对他寄予的厚望,而是对父皇他自己寄予的厚望。
他是父皇的傀儡,影子,另一个完整的,可被他操控的人生,总之,不是他萧承平。
父皇看不到他,而他一味地在皇兄面前证明自己的举动,不知有多可笑。
从那一刻他就暗自发誓,一定要成为一个和父皇不一样的人。
父皇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愚蠢的可怜人罢了。
萧承平兀自笑了笑,转头看向皇兄。
“怎么?皇兄认为我不该开心吗?”
青石路上已经积起了一层薄薄的白雪,一路上只有两人留下的蜿蜒脚印,好像没有回头路一样。
“你不应该放下心,你该开始担忧了,”萧承衍顿住脚步,突然回头凝望他一眼,眸中含着猜不透讲不明的情绪,而后他又背手向前走,淡淡地说了句,“这才像你。”
萧承平像是被戳到了痛处,停在那里看着前面那人的背影,彻底没了方才的好心情。
“我担忧什么!皇兄明日就封,封地是靠近东海人稀地贫的沥州,难不成在那里,你还能夺回什么东西吗?”
他冷笑一声:“若我是你,就乖乖地在沥州颐养天年,做一个与世无争的沥王,到了削藩集权的时候,我还可以放皇兄一条生路。”
萧承衍嗤地一声笑了,他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就这样残败不堪的大齐,竟然还妄想着削藩集权?他真的明白太子之位承担的是什么吗?
萧承衍突然转过身,隔着十数尺的距离,嘴上依然漾着浅笑。即便跌落红尘,他还是这般泰然自若,让人触手不及。
他扬声道:“若你是父皇,知道自己现在最该做的是什么吗?”
“是杀了我。”说完这四个字,萧承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萧承平的手猝然握紧,紧咬着牙关看着他就那样走了,直到风雪阻断了他的视线,只留下长长一串脚印。
两边的红墙像是要将他困在此处一般,丝毫动弹不得。
萧承衍用一句话求了一条生路,他看透了萧承平内里最丑陋,最不愿人触碰的东西。
他不会杀萧承衍的,因为他想证明自己和萧放不同,他还爱玩,心中有着卑微的自尊心,他更愿意将天下至尊之位当做一场赌局,就这样把人杀了,太过胜之不武,很没意思。
实际上,要萧承衍在沥州也不安分才是最好的,要他在弹丸之地不顾一切地爬回来,却怎么也爬不回来才是最好的。
他就愿意看皇兄匍匐的样子。
只是被皇兄这般直接洞察心思当面戳穿总归是会让人不悦的。
可是没关系,余生还很长。
萧承平转过身,踩着一路风雪原路返回了,回到属于他的东宫。
沈绾站在六安宫外,一边抱紧双臂一边盯着宫道,才刚开始吹起风雪,就连低等的洒扫宫女内监都没了踪影,回到住处躲半刻清闲去了。
长长的宫道上铺就着银白一片的纱绸,一眼望不到边际,遥遥看去,似乎能荡涤心中的阴霾。
慢慢的,远处出现了一个小黑点。
沈绾定睛一看,急忙在檐下撑开伞,向着黑点的方向奔去。路上湿滑,她跑地有些小心翼翼。
到了跟前,沈绾将伞向上一抬,替他遮挡了风雪,一纸红伞成为了雪地里唯一不同的颜色,像白纸上落下的一滴鲜血。
沈绾抬头看他,发现他眉毛眼睛上都挂着雪粒,脸色冻得发白,眼底似乎有些落寞,却又逞强地挺直胸膛。
他跌落泥潭里,纵使一身泥泞不堪,也高傲地不显出一丝狼狈。
却又为何,更加叫人心疼呢?
“可有当面讽刺那些墙头草了?”沈绾踮起脚,状似不在意地替他拂去肩膀雪花,出声问道。
萧承衍偏头看了看沈绾的手,神色没有什么变化:“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说到底,此事确实无法怪罪他们。”
沈绾的手一顿。
“两日之前,他们在殿下面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既然要苟且,当初何必那副嘴脸?”
沈绾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不知是哪来的火气:“为官须得审时度势,为臣,就必须要忠心耿耿。殿下养了一群白眼狼,该当自省。”
明明被放弃而颜面无光的是他,眼前的人却比他还生气。
萧承衍轻笑一声,突然抓住沈绾替他拂去雪花的手,将她向里一带,红伞偏移了几寸,刚好将两人半身挡住。
紧贴的身躯互相流淌暖流,沈绾被他紧紧揽在怀里,怎么也挣脱不开。
“那你呢?”萧承衍突然问道。
“你愿意只臣服我一人,永远不背弃我,离开我吗?”
第40章 长亭短亭
“殿下是想要助你问鼎的人,还是要陪你问鼎的人?”
沈绾挣脱不开,索性就放弃挣扎了,她昂着头,手掌轻轻地搭在萧承衍的前胸上,透过衣物传来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敲击着。
是平稳的,毫无起伏。
她鬼使神差地问出这句话,说完之后却觉得自己的态度显得太过暧昧了,这不该是她和殿下之前该有的对话,她悄悄垂下眼帘。
“若我回答,两个都要呢?”
萧承衍紧紧相逼,一点一点俯下身去,相挨的身体温度骤升,将冬雪都要化为春雨了,沈绾松了红伞去推他,却未能动他分毫,两人的力气相形见绌。
其实沈绾没有想要坚守什么,她自己的地位如何,她的性命掐在谁手里,她需要仰仗谁依靠谁,她心里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