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清楚,一旦进京,再想活着出来,就难了。”
“我得给母亲收尸。”
“陛下和太子心狠手辣,他们甚至不会将殿下留在京城,未免夜长梦多,他们会直接要了殿下的命。”
“封桓,”萧承衍一哽,睁开了双眼,“我得给她收尸!”
沈绾不知道封桓看到了什么,只发觉他双唇一颤,有些惊愕地看着萧承衍,后面的话都被他吞了回去,竟然也噤声了。
沈绾心里一急,艰难地从雪地中奔跑过去,在萧承衍的马前停下,连头也不敢抬。
她却一字一句道:“殿下若知娘娘苦心——”
“闭嘴。”萧承衍打断她,咬牙而出的两个字满是痛苦和绝望。
谁都不是傻子,谁会想不通这其间的道理呢?但是被这种理由相胁的自己,是不是太过可悲了。
“沈绾,你果然还是让我失望了。”
萧承衍居高临下地,低头那样看着她,沈绾咬着唇攥紧了拳头,猛然抬起了头,刚刚张开口,却忽然间撞上了那样的目光,她只觉得通体冰冷。
什么话都不用说了,他自己明白。
回去也是错的,离开也是错的,身前是荆棘丛生,身后是悬崖峭壁,再加上,他萧承衍身上背负的,可从来都不是他一个人的命。
而今他终于承受不住了,而今他终于脱下躯壳了,而今他流着泪,将身后誓死要追随他的人背负在身上,为了完成大业,为了不辜负死去之人的托付,他需要拉起缰绳,调转马头,将他的母亲抛在身后,不去收尸,也不看最后一眼。
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临走的那一天,为什么没能把那桌子上的饺子都吃完呢?要是知道那是最后一顿,他撑破肚子也要吃完啊,说甚么莲藕肉的,怎么会有下一次呢?
萧承衍下了马,再也不看一眼锦都城,他扶着胸口,一步一步踏向马车,好像那路途很长一样,身后的沈绾紧紧跟着。
然而临到车前,他终究忍不住满腔的怨怼,身子向前一倾,竟然呕出了一口鲜血,他眼前一黑,在马车身旁倒了下去。
“殿下!殿下!”
悲哉人道异,一谢永销亡。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
徒令存者伤……
“沈绾,你知道我为什么很少让衍儿来幽琅宫吗?”周槿诺躺在床上,一只手紧紧握着她。
她就快要死了,她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天,可是她没告诉萧承衍这件事,只有明妍和沈绾知道。
而沈绾知道,也是因为周槿诺才跟她说清楚,在皇帝萧放离开幽琅宫之后,那一晚,她们说了好多话。
沈绾眸光微动,只摇了摇头。
周槿诺转过头,看着顶上承尘,心如死水,脸上没有一丝生气。
“你知道,那人每月十五十六都会来,只是并不一定的,偶尔他也会错开时辰,无聊了,愤懑了,又或者是……只是想要折磨我了,这样而已,他就会过来。”
“若是让衍儿撞上那副光景,他就真的毁了。”周槿诺红着眼睛,突然坐起身,抱着沈绾的肩膀,泪水一行一行涌落,压抑了很久的哭声,将整个幽琅宫都充满了,就像这宫的名字一样。
沈绾从周槿诺那里知道了不一样的萧承衍。
“衍儿从小到大,受了许多苦,承受许多非议,我有时候看他,就觉得他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什么都看透了一样。但他其实什么都看不透,他只是忍着。”
“这些年,他自己一个人惯了,什么话都存在心里,没有人说,他也不敢说,你定然觉得他难相处吧,世人都传他喜怒无常,但那是他掩藏自己的最好方式。”
“我不让他过来,只是害怕他知道这些肮脏龌龊的事,一个人忍到极致总会爆发,到时不光会害了他,还会害许多人。”
沈绾心中犹有不解:“殿下在幽琅宫这边放了几个暗桩,在我之前,没有人把消息告诉殿下吗?”
幽琅宫的事,周槿诺能瞒下殿下那么久,她总觉得难以置信。
周槿诺却摇了摇头,将眼帘垂下,轻声问她:“那你会告诉衍儿吗?”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若我求你。”
沈绾怔了怔。
和萧承衍不同,周槿诺是一个非常平易近人的人,她不端架子,温柔良善,心思细腻,一点也不像久居冷宫的妃嫔。
但她和殿下都是可怜人,一个可怜人央求你,你怎么能不心软?更何况,大家都心知肚明,到底哪一种行为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
或许萧承衍也是隐有察觉的,才会不止一次地告诉沈绾,要记住自己是谁的人,听谁的话,忠于谁。
虽然在她们眼里,这样做才算是忠于殿下。
实际上,能带到坟墓里的,都不能算做是谎言。
而周槿诺唯一想瞒过一时的,唯有她时日无多这件事而已。
她说,等到时机成熟了,到了沥州,再将她身死的消息告诉萧承衍,告诉他锦都已了无牵挂,告诉他一定要挥师南下,将这破败的城墙推倒,以仇人之血告祭所有无辜惨死的人,告诉他这一切,都是母亲为他先铺好了路。
只是沈绾没有想到,那时候,竟然会来得那么快。
还是在即将如释重负之际,用这种残忍的方式,将未来幻想的美好在他面前一一撕扯开来。
“若是临行之日,宫内发生了什么大事,你切记要拦下衍儿,让他顾全大局。”
“不过他一定知道孰轻孰重的。”
沈绾还记着,那晚她嘱托完所有话之后,又补上的这句话,冥冥之中早已有人掀起了红尘滚滚的巨浪,只是有人还未发觉而已,就像当日的她。
周槿诺没有过多的担忧,以为拦也能拦住的,以为她的衍儿定然是个目光高远,忍辱负重,顾全大局的人。
可是她不知道啊,她的儿子,会在锦都城外不远处,疼到无法呼吸,怄到吐血昏倒,这是一生的烙印,他如何能放下?
是怕她事后相告,萧承衍心存侥幸,还是怕萧放父子俩用尽其能欺骗他,让他还抱着一丝希望,所以要用这种方式替他消除一切隐患?
又或者,她一刻也等不及了,想早点得到解脱?
而沈绾,她终归是帮凶了,犹想起那日雪中红伞下,萧承衍在她耳侧说出的话。
“沈绾,你最好不要叫我失望。”
可是,人生在世,又怎能不失望呢?
风未停雪未歇,路上的车辙于马蹄印被新雪覆盖了,连同那一滩鲜艳的,从雪中绽放的红花。
三月后——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出现的“悲哉人道异,一谢永销亡。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是出自南北朝沈约的《悼亡词》,全诗更长,我只取了其中两句,特此注解,并非作者自创。
这章过后,我只会甜甜甜了,我说真的。
第42章 归去来
边陲小城,历经了烽火狼烟的摧残后才余得片刻宁静。
郦石城被攻下后,雕隂也回到了大齐人的手里,隆泉总算有了个天然的屏障,不用担心敌军进攻的时候成为首当其冲的城镇。
隆泉城里万物凋敝百废待兴,过了一个年关才有了点生气,百姓们自己舔舐了战后伤亡惨重的痛苦,各家各户终于开始踏下心来过日子。
日子再苦,暖炕头污锄头才是他们眼下最关心的事,至于那皇城里曾发生了什么,谁来谁走了,他们都不曾在意过。
忙过了清晨这阵儿,石头娘才得了片刻闲,将桌椅板凳都拾掇好了,她在棚子底下破了个口的小陶盆里洗了把手,随便在衣服上正手反手擦两下,挑帘进去了。
帘后是个烧火做饭的灶台,隆泉归于平静后她开了个包子铺,挣不了几个钱,却也能维系生计,加上她又有做豆腐的手艺,在这小城里还算过得顺风顺水的。
灶里的火刚灭,里面还带了点火星,旁边没有人。
再往后是个小院子,不大,里面种了一棵一人抱的梨树,现在还是光秃秃的,梨树旁是磨豆腐用的磨盘。
一个眉目清秀,眼角还带着涉世未深的清澈的少年正在磨豆腐,袖子网得老高,一点也不怕冷的样子,旁边还跟着一个替他擦汗的丫头。
另一个俏丽身影则坐在旁边的小杌子上,托腮深思,眼神虽然落在青年身上,却并没有看他,手里还拿着一个甚是贵重的东西,金晃晃地耀人眼。
“阿姐,你在那想什么呢,咱俩……来了隆泉都这么多天了,就这么一直闲着?还是阿姐想学着婶子以后在这磨豆腐?”沈绩推了半天,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刚说完后脑勺就挨了一颗石子。
给他擦汗的丫头忙过去问他怎么样。
沈绩捂着脑袋回头,刚要说什么,就看到刚挑帘过来的石头娘,连忙喊了一声“婶子”。
石头娘愣了愣,将帘子放下来快步走到沈绩身旁,一边推着他的手一边道:“怎么能让你忙活呢?您们姐弟俩快去屋里坐,这种粗活重活不用你们操心。”
“婶子不用客气,我们俩接住这么些日子,心里总忐忑,让绩儿帮帮忙也好,我们心里也安心,总不能白吃白住。”沈绾在她身后道。
“是啊婶子,我这一身力气都没处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沈绩跟着附和。
石头娘是实在人,眼见两人并不是客气的样子,也就不再推脱,只是自己也挽起袖子上前来帮忙,脸上笑呵呵的:“沈姑娘是救了隆泉城的大恩人,旁的人可能不知道,婶子俺可是知道一些的,既然你们没处去,找到营生的活计前尽管住在这里,婶子不嫌弃!”
沈绾和沈绩对视一眼,笑着应了声,也没解释多余的话,挽月是跟着来的下人,闻声就低下了头,总觉得自己没被算到里面去。
沈绾把手里的东西小心谨慎地别到腰间,拍了拍挽月的肩膀,也挽起袖子去帮忙。到了晚上,几个人围在小方桌上吃饭,石头吃得快,早就下桌去院子里玩了。
桌上一盘炒青菜一盘熬豆腐,已经算伙食不错的人家了,沈绾夹了一块豆腐放嘴里,丝滑柔软,入口满是豆腐香。石头娘看她神情满意极了,笑眯眯地又给她夹了一块。
“婶子这别的没有,豆腐管够!”
沈绾笑了笑,有些不经意地问了句:“婶子的豆腐往太守府送吗?我看满城里就您这里豆腐最好吃。”
“送!每天都是要送的,还得是刚出锅的第一盘!”
“那婶子有没有听说什么事?”
石头娘没在意这句话的深意,停下筷子想了想,摇了摇头;“没什么啊,府中每天都是那般,没见什么不一样。”
沈绩吃完最后一粒米,将碗放下,扭头对沈绾道:“阿姐在担心什么?我们直接去找张大人不就好了。”
石头娘眼睛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浮现出会意的笑容,她看着沈绾真诚道:“姑娘的确不是一般人,要是像俺们这种人柴米油盐地过日子,都算埋没了。姑娘若是想去张大人那里做事,婶子倒是可以给你牵线搭桥。”
沈绾一顿,放下勺子,身子微微向前倾:“婶子这话怎么说?”
“咳!”石头娘摆了摆手,眼睛却看向别处,脸上慢慢浮现出难过之色,“俺家那口子,原来不是在庞将军手底下做事嘛,他战死之后,将军怜惜我们这些孤儿寡母,很是体恤,这才有俺家能去太守府上送豆腐的事。”
她抬起头,笑着道:“俺能在将军面前说上话,将军又能在张大人那里说上话,再加上姑娘又是认识将军的,如果是你,这事肯定能成!”
沈绾在意的却不是这个,她低头想了想,才对石头娘道:“既然婶子见过庞将军,可有听他说过有关沥王的事?”
石头娘眨了眨眼睛,刚想摇头,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回道:“有一次俺去军营送饭,去答谢将军的时候,在帐外不小心听过一次,将军发了好大的脾气,说什么……”
她似乎是想不到原话,在这里顿了顿,沈绾忙追问:“说了什么?”
“说什么太子殿下欺人太甚,还说他狼心狗肺,俺听到这里哪还敢继续往下听?不过那帐里好像有其他人在,也把将军的话打断了。”
石头娘瞥了一眼沈绾,见她脸上神色不悦,就加了一句:“姑且不说殿下帮了俺们许多,就是这话也是诛灭九族的话,将军怎么敢议论天家人!兴是将军一时口快,他当是不进心的,姑娘也别往心里去,你当清楚,将军平日里很敬重殿下的。”
沈姑娘再怎么说也是在殿下那里做过事的人,现在虽然因为殿下遭了难离开了,可心底里对原来主公的恭敬是不会少的,她可不想因为口舌上的小事惹了姑娘不快。
况且将军对她这么好,话说出口她才觉不妥,好在姑娘已经离开了殿下,不然传到殿下耳朵里,不是成了她的罪过了。
沈绾想的完全是另一件事,她皱了皱眉,继续问道:“婶子听这些话的时候,还记得是什么时日吗?”
“快过年吧……腊月二十八那天,对,俺记得很清楚,”石头娘拍了下桌子,又觉得自己太过激动了有些不好意思,“没几日之后,殿下被废了太子,又封为沥王的消息就传开了。”
沈绾看了一眼一旁的沈绩,两人眼下都已了然。庞虎骂的根本就不是殿下,而是萧承平,当时他们必然是已经接到了消息,所以才会为萧承衍鸣不平。
石头娘只是因为消息时间上的偏差有些想当然了。
这些时日,沈绾并非是在隆泉躲清闲,也并不是石头娘想的那样离开了萧承衍,她此番来是有目的的,虽然……她的确也不想看到萧承衍,她想,殿下也是如此。
吃完晚饭,姐弟两个包揽了拾掇饭桌洗碗涮筷的活计,石头娘则是去外面继续忙活豆腐。
“阿姐,这两个月里你顺着洛水将各个城镇都转了一圈,到底是想干什么?”沈绩一边将手搁在水里一边小声问,今日他实在憋不住心里的疑问了,又怕被人听去,就侧身挨过来。
他还记得那日风侵霜蚀,雪漫锦都,殿下吐血昏厥之后,阿姐和殿下两人一路上似乎就再没说过别的话。沈绩知道殿下心中难过,可是又不觉得怪阿姐什么,所以也离殿下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