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答案的他只好离开后院,四处询问阿姐的下落,在府中下人的指示下,他最终在前院的议事厅找到了她。
屋内气氛沉闷,像阴云密布的天空压抑着惊雷一般,酝酿着即将到来的猛烈的震动,被众人的脸色侵染的他突然沉下心,知道此时并不是自己问话的时候。
刚想站到最后听听他们说什么,却突然看到了阿姐身边的挽月。
“挽月!你怎么在这里?”他凑过去小声问了一句,按照以往,她此时应该在他房间听候吩咐才对,一上午没见到人影,沈绩正想寻她,谁知道会在这里看到她。
屋内全都是萧承衍身边最得力的人,他阿姐自是不必说,刘六夏巡都在,还有一些他不认识的,但是身穿暗影卫服饰的人。
这样一看,身量小小的挽月便有些格格不入。
却没想到挽月像是没听到他说话一般,只用僵硬的背影对着他,凝神听着前面人说话,仿佛不知道他进来过。
沈绩怔了怔,心中似乎被什么东西划了一道,甚至怀疑自己是认错人了,印象中的挽月,似乎总是会将目光黏在他身上,她是丫鬟,把他这个小少爷当成真正的主子,也是她的天地。
现在却都不看一看他。
议事并没有因为沈绩的到来而停止。
“元毅他们就驻扎在城外,现在肯定已经打上了,城中的百姓还没有疏散完,现在还有多少人?”
萧承衍似是刚被人从床上揪下来一般,头发四散,连腰带都还未系好,却眉眼沉着,并未见多少惊慌。
刘六接道:“回殿下,还有六十九户,大约二百来人。”
沉吟一瞬,萧承衍抬了抬头,看着刘六和夏述厉声吩咐道:“你们两个,兵分两路,从东西两侧将人送走,趁萧承平还未完全蓄力,要快!”
夏巡此时也不插科打诨了,严肃的神情让人分不清他是夏巡还是夏述,和刘六对视一眼,两人领命便退下,丝毫不拖泥带水。
沈绾低眉一想,抬头时刚好和萧承衍的目光撞上,她刚要说话,对方已经先她一步说了出来,口气不容置疑。
“北城门那里,让挽月过去,”萧承衍看了一眼后面的沈绩,眸色深邃,仿佛蕴藏着让人看不透的情绪,“沈绩,你也去,那里也还有一百人需要送走。”
沈绾一怔,急忙打断他的话:“殿下,还是让我去吧!”
脱口而出的话显得她失了往日的那份冷静。
“你才学会骑马多久,有能力保证自己遇险自保吗?”萧承衍转过头横了她一句,眉头深纵,多有不满。
沈绾被他的话一呛,气势也若乐下去,却自知他说的没有错,可是北面……
“有挽月在,还有暗影卫的人,区区一个沈绩,他们还是保护得了的,而且……”萧承衍说到一半,眼中凌冽地看了看沈绾,似乎因为她刚才的方寸大乱生了怒气,“相比较沈绩,还是更担心担心你自己吧,骑马不熟练,他的武功也比你好,凭什么为强过自己的人而担心?”
眼看着殿下就要训斥起阿姐了,而且看情况似乎很紧急,沈绩急忙上前,打了声哈哈:“殿下说得没错,阿姐,你放心,计谋我比不上你,但论自保的能力,绝对强过你百倍!”
沈绾如何不知道这一点,沈绩的能耐她最清楚不过,其实她也不想一直把他护在自己羽翼下,让他成为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以后事情遭遇更多,她不可能事事护他周全,她知道沈绩也会不甘于此。
可是明明都知道,前世那些犹如梦魇一样的画面又在紧紧纠缠着她,好像她一放手,沈绩还是那个被战马践踏而死、面目全非的结局,她没有亲眼看到过,却用恐惧拼凑出他的最后一眼,那种感觉更让人心悸,更让人不忍心回忆。
“阿姐……阿姐……阿姐!”
沈绩提高了声音,推了一下沈绾。
沈绾犹如从沉闷的湖水底逃出来一般,放肆的呼吸,就在刚刚,她似乎被什么摄住一般,连呼吸都忘记了。
她按着胸口,向后退了一步,堪堪坐在后面的椅子上,萧承衍看她的眼神,便又沉了几分。
挽月见她如此,以为她只是担心沈绩的安危,正对她弓下身子,抱拳道:“姑娘放心!属下定当全力护小少爷周全,绝不让他出现半分闪失!”
沈绩扶住沈绾的胳膊,听见挽月的话,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可挽月还是冷冷的,始终没看过他。
沈绾闭了闭眼,终于冷静下来,她抬起头,凝眉对挽月道:“记住你的任务就可以,不管谁的命,都很重要,别小视自己,记住你现在是谁,你已经不是我们姐弟的奴婢了,也不必事事以沈绩为重,知道吗?”
于现在的挽月来说,她和沈绩都是为殿下谋事,不存在谁更尊贵谁更浅薄的身份界限,为了沈绩而把自己的生死放轻更是没必要,而且论价值,现在的挽月比沈绩要重要的多,这一点沈绾很清楚。
纵使他是她弟弟,在这种大是大非上,她依然有自己的原则,如果是自己,她再如何舍命保亲弟都不过分,现在的挽月却不必。
“是!”挽月犹豫了一瞬,还是低头应声道。
沈绩不清楚挽月的身份,自然也不明白阿姐为何要说这番话,听到她如此干脆地应声,心中竟然没由来地有些失落,可是转念一想,自己是个男人,男人凭什么要让女人保护?而且还是小丫头……
沈绩握了握拳头,低头道:“阿姐放心,绩儿绝不会拖后腿,至于挽月,我也会保护好她的,那些百姓也不会有事,只是护送而已——”
“路上事事听从挽月的,切不可自作主张!知道了吗?”沈绾却将他的话打断,言辞严厉,竟然丝毫没给他留情面。
沈绩僵了僵,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就看到阿姐叹了口气,换了一副语气对他道:“挽月是暗影卫的人,地位和刘六同等,以后不许小看她,也不许再将她当做奴婢呼来喝去了。”
“什——什么?”沈绩瞪大了眼睛,转过头看了看挽月,又回过头看了看阿姐,确定她们没有骗自己,可还是没办法相信。
沈绩还想再问话,沈绾却不再给他多想的时间。
“时间紧迫,你们快走吧。”沈绾站起身,看了一眼两人,面色凝重,却在背后克制着发抖的手。
仿佛她只要今日放开手,那缠人的梦魇也将不复存在了,她要相信沈绩。
挽月也不敢再耽搁,她拿了旁边的武器转身便走了,沈绩有心再问,可他不动身一会恐怕也追不上人,紧跟着追上去。
沈绾看着沈绩背影,浓重的担忧全都化为深水微澜,脸色晦暗难明。
“你为什么这么害怕?”萧承衍走到她前面,背影将光芒挡住,轮廓边烫了一层金边,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本王从未见过你这般失态。”
沈绾眸色一黯,手指蜷得很紧,片刻后,她抬步走到萧承衍的身边,低头帮他将腰带系好,眉眼始终低垂着,浅声道:“再失态的模样我都有过,只是殿下未见到罢了。”
在发霉阴暗的牢房里,跪在尘埃中,屈膝恳求她曾托付一生的人,看着他冰冷而决绝的脸,继而放声大哭,几乎要呕出心脏的失态模样,她都一一经历过。
卑微如尘,弃若敝屣,虫蚁啃咬,失去了亲人,也失去了为人的尊严,被认定的所有背弃。
这是她的前生。
而她今生所做的所有努力,不过是为了不再步后尘而已。
萧承衍突然握住她的手,将围在他身侧的手轻轻抬起,她的手是冰冷的,仿佛没有血液贯彻,也没有丝毫生机。
她又是那样一副表情了,犹如困顿在荒芜人烟的郊野中,周围群狼环绕,而她孤立无援。
到底有什么样的记忆?
“那本王希望……”他轻轻开口。
沈绾抬头,目光先是移到他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上,然后又去看他的脸,那句未完的话将她的心挑起,却又突然陷入他水一样的温柔眼波里。
那一刻,她身侧的悲惨回忆轰然破碎。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遇到会这般失态的事。”
他一字一顿道,眼睛紧紧地注视她,坚定且从容的,像许下承诺,却又只像美好的祝愿和企盼。
沈绾忽地鼻内一酸,眼前开始变得模糊。
她地狱归来,一直都是告诉自己要怎样撑下去,从来没有一个人也来安抚安抚她,一个人就算不需要保护不需要依靠也能活下去,但却是没有温度的。她没有温度地来,没有温度地走,冷冰冰地完成使命,然后没从任何人那里感受到热度,这样活着,像死了一般。
萧承衍攥紧了她的手,眸色微暗,仿似隐忍着什么,将身子靠近几分,湿热的呼吸喷到她的脖颈上。
暧昧的氛围让沈绾以为,接下来萧承衍又会说一些让她进退两难的话,比如那次在马车中,只不过上次用身份压迫,这次似乎要用真情引诱了。
结果他只是哑声说了句:
“别哭。”
“你别哭。”
只有五个字,却将她所有的不安情绪,都融进他暗自压抑心疼的汪洋中。
有那么一瞬间,沈绾在想,这个男人,或许是喜欢她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反复码了好几遍所以没赶上发,非常抱歉。
我菇凉值得有一个人全心全意的爱,哎,殿下认清自己的心了真好,感情戏我终于可以顺水推舟地来了。
感谢“要钱没有要命也不给”的手榴弹!么么哒!
第61章 归朝欢
暮色晦暗,黑夜如幕,城南边际隐隐闪耀着火光,安郡城内一片风声鹤唳。
微风吹动了散落在地上的灯笼,人们争相抱着家底带着妻子儿女潜逃,慌乱中一个孩子不小心摔倒在地,正捂着眼睛哇哇哭喊,他的父亲没发现她,还在不停向前逃亡。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闪过,方才地上的小女孩没了踪迹,眨眼之间已经坐到了他阿爹的肩膀上,父女两一愣,皆是看到一个身着白衣的人影闪过。
到了城北,沈绩看了看城门口聚集的人群,拂了拂雪白衣袍之上的灰尘。城门前站了许多人,其中老弱病残皆有,城中乱象让人心中烦闷,这边却不太一样——挽月已经在有条不紊的指挥暗影卫了。
护送百姓出城并没有分得元毅军营半分兵力,靠的都是萧承衍的人,相比较离城北较近的城西和城东,这里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焦屿太守死了之后,焦屿就陷入了混乱,谁也没工夫来管安郡人的死活,所以和夏巡和刘六相比,他和挽月这边要安全的多,起码焦屿城的人不会再来阻挠,所以他并不是很担心。
看到挽月褪去柔弱的躯壳独当一面,沈绩远远看着,总有些如梦似幻的感觉。可是仔细想想,这一路以来,挽月并不是一个柔弱女子,她总是默默地陪在他身边,分忧也好,照顾他也好,所有一切都能做到完美,以至于他好像忽略了身边有一个这样的人。
城门大开,百姓们依次排着队走出去,像逃荒一般,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如临深渊的愁色。沈绩在后面殿后,连同其他暗影卫一起,刚要指挥守将将巍峨的大门紧闭,背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等等!”
沈绩听到声音,勒紧缰绳挥了挥手,转头一看,发现秦思宛正拎着雪白的衣裙跌跌撞撞地跑来,她的鞋子上沾着泥水,形容有些狼狈,脸色也是慌乱的。
“秦姑娘?”沈绩微微皱了皱眉,从马上跳了下去,他旁边的暗影卫一看,赶紧叫住他:“沈公子,耽搁不得了!”
“我知道,我去看看!”
迟疑的功夫,秦思宛已经跑了过来,临到近前一个踉跄,还好沈绩眼疾手快将她扶住,就听她道:“听说朝廷的人已经打过来了!不知道南门那边还能撑到几时,沈公子,你是要带他们逃走吗?你也将我带走吧,我不想死……”
沈绩看她哭得着急,赶紧安抚,声音却异常冷静:“秦姑娘,你不该这么跑出来,殿下和我阿姐都在城中,要是安郡真的被攻破,殿下也有退路,他不会不管你的。”
“可是我已经到这里了,沈公子只是顺便将我带走不可以吗?我只是一介女流,入不得殿下的眼,万一到时他顾不上我呢?”
“这……”沈绩稍微有些迟疑,觉得她的担心有些道理。
那暗影卫一顿,眉头顿时皱紧了:“沈公子,姑娘下令护送的人中,没有这个人。”
沈绩怔了怔,秦思宛却泫然欲泣,身子也发着抖:“若是城门真被攻破,除了沈公子,又有谁会记得我?小女子保证,绝不会拖累你们的,只要让我跟着沈公子就行,难道你们宁愿见死不救也不肯拉我一程吗?”
旁边的暗影卫有些着急了,眼见着人已经走出很远,闻言也有些暴躁:“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暗影卫哑口无言,有些话不能说明,他值得懊恼地挠了挠头,况且秦思宛这样的女子请求,哭得梨花带雨,即便是他也心中怜惜不忍拒绝。
“你别哭了……”沈绩转头看看,发现已不能耽搁,那边一骑轻尘奔来,是挽月见他们没跟上,所以过来探查情况。自己本就被阿姐嫌弃,他不想拖后腿,心下着急,只好咬牙跺脚,抓住秦思宛的胳膊一起飞身上马,架马匆匆出城,回头高声喊了一句:“关城门!”
决定不管是对是错,他只能自己担着了。
和挽月碰上头,其余的暗影卫急忙架马而去,在百姓两翼护卫,后面只剩下碰头的三人。
挽月见沈绩将秦思宛护在怀里,两人共骑一马,脸上没有多余的神情,只是细眉微微皱起。
“秦姑娘怎么?”
“是我带她出来的,安郡城中如此危险,咱们又是护送百姓,那多一人少一人应该没什么关系吧?”沈绩先秦思宛一步说出口,这是他在知道挽月身份之后,第一次跟她说话。
挽月看着沈绩:“是小少爷要这样做,还是秦姑娘请求的?”
对视的那一瞬,沈绩居然有些想躲藏,他顿了顿,将头偏向一旁:“都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