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月拎着缰绳,马儿焦躁地鸣鼻,似乎意在打破此时的安静,她看了一眼低头的秦思宛,将马头调转,轻道:“那小少爷好好保护秦姑娘。”
说完,她架马离去,走到队列的最前头为他们开路。她回身的动作干净利,背影英姿飒飒,看得沈绩一愣,但心中更多的,是挽月突然变冷的态度之后,心里那没有着落的失落感。
摇身一变成为了暗影卫指挥之一,就连自己都看不起了吗?
沈绩心中有些负气,用力地拍了下马屁股,马儿一路疾驰追赶,马背上的人却苦不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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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郡城外,沈绾跟在萧承衍身后,看着战后的满目疮痍,心中空荡荡的。
萧承平的浅尝辄止依然给元毅的士兵带来不小的打击,虽然他并未成功拿下这座城池,可守军却损失惨重。
萧承衍神色莫测,手掌不由得攥紧,沈绾注意到了这个小小的动作,抿了抿唇,她走前一步,在萧承衍背后低声道:“殿下,成大事者,总要有所取舍。”
萧承衍只是点了点头,声音被夜里的风吹散,好像并没有说出过一般:“这是元毅早晚要碰上的。”
声音前所未有的冷漠,又似在坚定自己的内心。
元毅水贼出身,不管眼界如何,心胸如何,单凭头脑一热就集结叛军反朝廷,虽然胆识过人,可终究有不足之处。一路上以来过多蛰伏,但总是要遇上这一战的。不战,他不知道自己有多渺小,不战,他不知道自己有多无能,不战,他不知道反叛都需要他们付出怎样的代价。
就算之前的萧承衍表现得再怎么强硬,初出茅庐的英雄豪杰也不会畏惧敌人的强大。元毅轻易不会臣服任何人,当然也不会放弃自己的野心。
只有失利以后,恐怕才没那么多傲气,也将懂得进退了。
这是多么浅显的道理,要用许多血肉铸成。
残兵收拾战场,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烈火烧后的焦味,让人鼻中发痒。
元毅身边的副手似乎在和他交谈着什么,两人脸上一片凝重,走到近前,他才像刚看到萧承衍一样微微抬头,可也没多少时间应付,只敷衍说了句:“殿下请等一等,元某这边暂时走不开。”
元毅说完,和副手继续向城里走,与萧承衍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听到他低声说了句:“将军还是让士兵们退居安郡城内,打防守战吧。”
元毅停住脚步,皱眉偏头看向他,模样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就是不知道谁是真正的傻子。
那副手却先说话了:“退到城里,城门一旦被攻破,我们就绝无可能反败为胜了。”
元毅也冷着脸道:“殿下有所不知,一旦我军入城,萧承衍十万大军定会将安郡团团围住,那才是我们的死路,这毕竟和焦屿太守的那些官兵不同,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城中已没有普通百姓,将军孤注一掷,与安郡共存亡不好吗?”沈绾轻声笑了笑,笑容里带了些揶揄,口气里的轻视,让元毅顿时生了火气。
他哼了一声:“我手上并非只有一个安郡,为何要和安郡共存亡?”
沈绾和萧承衍对视一眼,转过头来反问元毅:“既如此,将军在别城的援军可会来此相助?”
元毅一滞,被堵得无话可说。
他若是还有别的棋子,此时也不必如此狼狈,元毅起于洛水,造势容易,占领周边县府也不算太难,可根基到底不稳,又经历了一场瘟疫,几乎拿不出什么致胜的东西。
他身在何处,军队就在何处,就是为了面临此种局面的时候能集中兵力抵抗敌军,可是当他用尽全力硬碰硬之后,才知道挥师南下是何等虚无的幻想,只是一个萧承平就让他分身乏术。
而大齐,又何止十万人马。
沈绾懂他的答案了,又笑了笑,继续问道:“既然将军没有别的棋子,现在是不是应该保留有生力量,打防守战的话,只要城中供给充足,还是能拖一拖的嘛。”
元毅神色纠结,低头想了很久,才上前一步急道:“殿下那日的字条,到底是什么意思?”
萧承衍在他面前敢露出如此轻松的神情,就说明他有后手,否则也不会这么悠闲自在,早就逃亡去了。
萧承衍负手而立,眉眼中的笑意恣意而张狂,却又和之前自负傲慢的他有所不同。
记得那日元毅来寻萧承衍,得到的只是一个“等”字,那时他便暗示他安郡守不住,让他驱散城中百姓,今日一战,连他自己都觉希望渺茫。
骤然想起殿下塞给他的纸条,上面只写了四个字,以退为进。
以退为进,究竟怎么退,难道就要退到城内,让萧承平来个瓮中捉鳖吗?
“将军最想等到什么,来的就会是什么。”沈绾替萧承衍回答他的话,笑容有些高深莫测,元毅一愣,一张脸登时变得茫然起来,只是很快他就恢复了神色,随即换成一张笑脸,像是得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一般。
“殿下说的可是真的?”
萧承衍后退一步,将元毅上下打量一番,随即摇摇头,转身带着沈绾走了,两人一起进了城内,只留下元毅涨红着脸,说不出话。
沈绾跟上去,声音轻快:“想必元毅知道殿下是有心捉弄他了,之前做出那副模样只是做给他看的。”
“捉弄?”萧承衍停下脚步,后面的人差点撞上,他转过头,“并非是捉弄,本王其实就是如此。”
沈绾一愣,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拉进。
然而这句话才是捉弄吧……沈绾忍不住腹诽,可是一想起之前,殿下握着她的手,替她驱散那些恐惧,温柔的嗓音在身体里穿梭,抚平身上每一份忧虑……一想起这些,她的耳廓就有些发烫。
身前的人突然发出一声长叹。
沈绾抬起头,看到萧承衍背对着她,大概是在仰头张望天空,双手叉在腰际,而那声叹息并非是因为愁苦,更想如释重负后的长叹。
“绾绾,以前母后总告诉我,没到最后一刻,不论是成局还是败局,都绝不能放松警惕。”
“可是有你在身后,我总能时时安心。”
沈绾看不到他的表情,心中却一笔一笔勾勒出他的模样:微眯着双眼,嘴角弯起愉悦的弧度,一整张脸都是放松舒展的。
她心里一动,往前走上那么一步,可是并未接话。
“你能答应我,以后永远都让我这般心安吗?”萧承衍问她。
这句话其实有很多种意思,沈绾低下头,心里想到的,却是最适合两人,同时又有些冰冷的那层意思。
欣喜在要冲破头脑的时候,突然捅到了最后那一张纸,她忽然想起前世的牢笼,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向下坠,拉扯着她,禁锢着她。
没有更多的期望,就没有更多的失望。
她向后退了一步,声音微凉:“属下自当站在殿下身后,永远也不会退缩和逃开。”
这是她认定好的宿命,他是主公,她是属下,鸿沟天堑,泾渭分明。
萧承衍却突然回身,声音镇定而郑重:“我说的,不是这个。”
他眉头微皱,目中寒冷,每一个字像凛冽冬风一样侵蚀心肺。沈绾低下了头,或许是她理解错了,殿下其实根本没有那层意思……
却忽觉胳膊一紧,萧承衍单手拉着她,方才冷冰的双眸中此刻却是耀眼的笑意,他有些粗鲁地将沈绾拉到身侧,双手扶住她的肩膀摆正她的身子。两人齐齐站在一处,共同面向同一个方向。
他轻笑一声,嗓音如敲动编钟,将她整颗心共鸣震颤。
“我不想让你站在我身后,我想让你站在我身侧,同我一起,俯瞰天下。”
俯瞰天下。
敢拿天下做赌的人,心中都是胸怀万物的,有野心在,有抱负在,即便像裴星则那样的人,也免不了许下这样豪情壮志的誓言。
但他和萧承衍还不一样。
萧承衍将她拉到自己身边,站在同等的位置,看着一样的风景。
这是沈绾从未奢望过的。
“殿下此言,可是出自真心?”沈绾低下头,眼睛盯着他衣摆之上,用金线绣着的麒麟纹样,眼波翻滚,里面蕴藏着无数惊涛骇浪。
“你不信?”萧承衍转身看她,微微向前俯下身,目光中的逼视让她无所遁形。
“并非是不信……”沈绾抬起头,眼中再没有闪躲,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冷静,“我只是更不信我自己。”
“在我看来,目前,是殿下的身份让人难以触碰,我太渺小,不信自己能匹配得上,等到有一日,我站在殿下身旁,不必因为自身的渺小而心生畏惧了,那时候,我便相信。”
萧承衍的神情有些愣怔,却是认真地听她说完了这番话,良久之后,他闷头轻笑一声,眼中玩味更甚。
他道:“你虽然天资聪颖,可并不是每次都那么聪明呢。”
“那殿下,到底是什么意思?”沈绾轻皱眉头。
“你心气高,同寻常女子不同,这我早就见识过了,但我其实只是想得到一个答案,并非你刚才说的那些话。”
“什么答案?”
“你,心悦我么?”
沈绾眨了下眼睛,毫无防备地被抛出的问题砸得一愣,很久之后她才反应过来,眼中立刻有了闪躲,脸上染上一抹酡红。
她同他说着那么冷静的话,他心里想的却是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你心里算计地那么好,其实已经自动跳开这个问题了吧,要不然,你应该像上次那样,直接拒绝我,别说你没这个胆量。”
萧承衍浅笑着,眼神接连追赶她,似乎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沈绾摇了摇头,下意识退后一步,却被萧承衍紧紧抓住了手腕:“别逃,你说清楚。”
“殿下未免太过幼稚!”沈绾想挣脱他的手,却怎么也挣脱不开,脸上依旧火辣辣的,她还是不敢抬头。
“是你不愿承认的模样太过固执,”萧承衍眯了眯眼,突然放开了手,将手背在身后,目光霎时变得柔和起来,“你不愿说,那便算了。”
“道路阻且长,我还有漫长的时间等你亲口承认。”
他转身向前,一步一步远离她的视线,让她一时感觉,那背影又好远好远,让人忍不住想去追赶,而她,也真的抬起脚步,追随而去。
两人回到府中,有一暗影卫打扮的男子匆匆走过来,到了两人面前便跪了下去。
“属下无能!让秦思宛给跑了!”
“什么?”沈绾一惊,而后马上镇定下来,“在你手中是怎么逃的?”
那人有些吞吐:“秦姑娘沐浴,属下总不好盯得太紧……”
马上便明白其中缘由了,沈绾陷入沉思,秦思宛既然用这种方式逃跑,必然是知道有人在暗中监视她,说明她已经知道自己已经被怀疑了。
“可知道她现在在哪?”萧承衍沉声问道。
影卫摇了摇头,沈绾眉头却皱得越发紧:“如果我所料不错,她极有可能是去追绩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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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野外安营扎寨,挽月一直睁圆了双眼守在最边上,有的人已经到帐篷里休息了,偶尔还会传来三两句说话声。
杂草丛中虫鸣悦耳,反而让人定下心来,没有那么多烦忧困扰。
沈绩轻悄悄地走过去,眉头皱得死紧,到了那块大石头旁,伸手递过去一个东西。
挽月早就察觉到身后有人了,只是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等闻到一股烤肉的香味时,肩膀上方刚好递过来一个兔腿,肉香四溢,让人食指大动。
挽月没接过,顺着那双手向上望去,眼中含着不解。
沈绩抬了下手:“你晚上不是没吃多少吗?”
“我不饿。”
“不饿?”沈绩从巨石上跳过去,转身面对她,“你以前不是这个饭量。”
挽月想说,那时候她没有胃口吃,所以不觉得饿,可是说出口,恐怕又要衍生出更多的问题,索性也不解释了,拿过他手中的兔腿,仔细地吃了起来。
沈绩展开眉眼笑了,坐到她旁边,一手抱着右膝,偶尔回头看一眼她。
归朝欢.2
“挽月,你变成暗影卫之后,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他淡淡道。
吃着兔腿的挽月动作一顿,却发现沈绩好像并不在乎她的答案,又自顾自地吃起来。
“但是你能这样,也挺好的,威风凛凛的暗影卫,我看着也神气啊,只是,我不求你还当我是小少爷,咱们还当个朋友行不行?”沈绩偏过头看着她,布满星辰的眼眸星光闪动,那抹笑容融进黑夜里化为水一样柔和的光晕。
挽月只看了一眼,就赶紧低头去啃已经吃得很干净的骨头。
“嗯……”她轻声应道。
“既然是朋友,就不要这么拘谨,朋友知己就是要互诉衷肠,说说难以排解的心事。”
“我没有什么心事。”挽月的声音有些僵硬,她始终低着头,似乎在刻意躲避着什么。
但是身旁的人没了声音之后,她心中又有些慌乱,情急之下,大脑没经过思考就脱口而出:“小少爷有什么心事吗?”
沈绩双手杵在巨石上,仰望星空,仿佛自言自语一般:“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挽月骤然抬头,手上的骨头“啪嗒”一声掉下去了,而她好像没有察觉,只是怔怔地看着沈绩。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吗?”
沈绩没看她,还是在昂着头,可目光也没放在天上,而是飘到了很远很远。
挽月感觉出来,沈绩之所以过来没事找事和她搭话,既不是看她形影单只想要陪陪她,也不是真的要她互诉衷肠。
他应该是有什么事憋闷在心中久了,想要找人倾诉一下吧。
沈绩伸手手掌对着天空,自顾自地说起话。
“我有很多喜欢的东西,封大哥喜欢的玉石,我也喜欢,夏巡喜欢的金银珠宝,我也喜欢,刘六喜欢收集各式各样的武器,我也喜欢,钟小王爷喜欢美人……”他顿了顿,“说实话,我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