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轻先跪下复命,经过一场战事,他也少了许多病弱之气,反而带了些阳刚和杀伐果断:“卑职杜轻,领沥州五万精兵,城前已将敌军歼灭,活捉大齐太子萧承平,待殿下处置!”
跪在他旁边的何毕看了他一眼,眉头隐隐皱起,转头也抱拳复命,气势不减:“卑职何毕,率雕陰三万守军前来支援,在前往安郡的路上追击到敌军,将他们杀了个措手不及,敌军溃不成军已四处逃散,对安郡已造不成威胁。”
元毅在一旁坐着,一边听一边抹冷汗,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些密令一条一条传下去,而他则完全被玩弄在鼓掌之中。
萧承衍明明成竹在胸,又在他面前示弱,现在两军夹击安郡,就算他有心不臣服,又能如何呢?萧承衍挥一挥手就能将他这些残兵败将尽数斩杀。
真是好一个披着羊皮的狼!
萧承衍的眉头却没松下来,不等他说话,沈绾急急上前,心中的疑问脱口而出:“萧承平的左将军郑同燮呢?”
何毕抬了抬头,眼神有些闪躲,方才看到杜轻一脸骄傲地将自己的战绩说出,他便有些抹不开面。他放走了左军主帅郑同燮,杜轻却抓到了萧承平,左右一对比起来,他的功绩就暗淡许多,不仅如此,还可能被殿下揪住这点苛责。
他顿了顿,道:“郑同燮阴险狡诈,他抛下大军直接逃跑了,我已经派人去追,只是现在还没有消息……”
沈绾神色却并未缓和,她回头和萧承衍对视了一眼,心中忧虑忡忡,又转过头和何毕确认:“郑同燮的人,你有没有看到?”
何毕一愣,点头道:“看到了,当初我们同属京畿禁卫营,我是认识他的,所以应当没有理由看错。”
沈绾皱了皱眉头,轻喃道:“这么说,挽月并没有完成任务……”
说到这里,何毕恍然想起了什么,他将目光放到萧承衍身上,神色认真:“卑职在敌军军营里,发现了一些可疑的人,当时他们正在火烧粮草,将敌军营帐烧了大片,如若不然,我们也不会轻而易举凭借三万人将五万大军绞杀殆尽。”
萧承衍叹了一口气,眉眼中有些愠恼:“人呢?”
沈绾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暗影卫出城迎击萧承平派出的左军,人手相去甚远,只能出其不意,而他们最擅长的也是这个,当时萧承衍给出的任务也只是捣乱后方,给何毕一个施展的机会,但这件事,何毕并不知道。
而最重要的是挽月,她的目标是杀了郑同燮,拿下左军主帅的首级。
何毕让人将他口中那些“可疑”的人带上来,为首的那个被五花大绑,手指粗的麻绳捆了个结结实实,看见萧承衍就泪眼婆娑地跪了下去。
何毕讪讪笑了笑:“他们武艺高强,不这样,卑职怕他们逃跑。”
萧承衍显然已经发火了:“还不解开!”
“解开解开,快解开!”何毕知道自己犯了错,急忙让人去把人都放了。
四六跪在地上,身材精瘦,一看模样就很机灵,他原本是夏巡手底下的小暗卫,后来被派到挽月身边,这次任务他也参与其中,火烧敌军粮草之事,都是他做的。
现在被不分青红皂白的何毕当做可疑人物抓了,不仅面上无光,他还很委屈。
还不等他控诉何毕的蛮不讲理,沈绾就先一步发问了:“挽月呢?沈绩呢?你们为什么没在一起?”
四六张了张嘴,知道沈姑娘此时最关心的定然不是他插科打诨的话,便整了整脸色,认真道:“在半路之上,因为沈少爷带来的秦姑娘,敌军发现了我们的踪迹,挽月指挥使只好让我们化整为零各行其是,之后我们便再也没见过她。”
“这么说,秦思宛已经暴露了?”沈绾追问道。
四六点点头:“指挥使早有戒备,所以很快就将她拿下了,只是没想到暴露了行踪……不过,对于我们此次的行动来说,暴露不暴露行踪对结果影响不大。”
“最后分开的时候,是沈绩和挽月在一起吗?那个秦思宛呢?杀了她吗?”
四六低头:“属下不知。”
室内一下就安静了,众人脸色各异,沈绾心中虽然担忧沈绩和挽月的安危,可也知道此时最重要的事是什么,她不再问话,转身走到萧承衍身后,垂下头,眼中情绪翻涌。
萧承衍看了她一眼,神色如常,片刻后,他又转过头道:“杜将军和何将军一路行军,都辛苦了,刚经历一场厮杀,还是下去好好休息一番,有什么事,明天再议。”
杜轻和何毕躬身应是,转身便走,丝毫不拖泥带水。
“四六,你带人从城北出去,沿途搜寻看看有没有挽月和沈绩的踪影。”
四六领命,刚才被松绑重获自由的他连休息都没有,带着同样是暗影卫的人出府了。沈绾站在侧旁,多看了萧承衍一眼。
基本上都吩咐完毕,萧承衍却突然松开了眉头,对沉默不语的元毅笑了笑。
“将军此刻,心里是什么感觉?”凉凉的语气让人心中顿感阴森可怖。
元毅被点了名,猛然抬起了头,只是看到萧承衍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心里却有些七上八下。
感受嘛……自然是愤慨多过劫后余生的喜悦,可他并不敢这样表现出来。
他虽是水贼出身,从前做的是杀人越货的营生,可那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纵使丢命,也不过是一条贱命。
现在却不同了啊……
他双手抓紧了膝盖,抓得他心头都痛了,可看萧承衍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手里端着茶杯品茶,完完全全没将他放在眼里,他就知道是自己输了,不论是在气势上,还是在眼界上。
元毅松了口气,突然从位子上站起身,又抬脚行至中央,最后抱拳跪了下去,行了一礼:“末将元毅,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萧承衍将茶杯放下,不紧不慢地松了松袖口,靠着旁边的矮几看了看他,语气中夹杂着一丝威胁的冷气:“这话,你可是出自真心?”
元毅低头:“末将不敢蒙骗殿下。”
“嗯……”萧承衍默默点了点头,突然从那里站起身,走到元毅身前,“你知道最开始,本王为何没将所有计划都告知于你吗?”
元毅一愣,抬头看了看萧承衍,从他那个角度,能看到殿下下颔冷硬的棱角,而他仿佛从未看透过这个人,心中不免有些后怕。
“末将不知。”
“因为你野心太大,而目光却远不及野心。”萧承衍向前跨了一步,走到他身侧。
元毅直挺挺的脊背有些僵硬,口中苦涩。
“本王如果告诉你全部的计划,你定然不会让两军前来支援,你会抛弃安郡,宁愿放弃眼前的大好形势,也要保留自己这一支兵马,绝不称臣,可对?”
元毅无话可说,若是知道萧承衍手中有足够的筹码让他低头,那萧承衍和萧承平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他的敌人?他自然会选择逃跑。
别说礼遇和善待了,他没下令让人刺杀萧承衍都是好事。
现在知道了暗影卫的本事,他连这点肖想也没了。
“事到如今,你如此姿态也是被逼无奈,本王其实并不在乎你忠心还是不忠心。”萧承衍回头看了他一眼。
元毅脸色微变,急道:“殿下,末将既已跪在殿下脚边,必定是心服口服,以前的那些事,末将不敢再想了!”
“真心话?”萧承衍笑容不减。
“绝对出自真心。”
“那,本王削去你一半兵权,你可认命?”
元毅猛然抬头,眼中划过一抹急色,可他还是强自按捺着,不敢直接反驳。
萧承衍接着道:“菱洲这么大的地方,你尚且守不住,领兵至今,你也知道自己存在什么样的问题,将兵权全部交与你手,本王怎么能放心?你心里不服,本王也可以理解,但是本王也要为你手底下的士兵考虑考虑,以后再遇上这样的战事,难不成还让你继续损兵折将?”
元毅没有说话,脸色变幻莫测。
“安郡这支兵马不足三万人,和雕陰守军合并为一支,组成新的军队,就叫……元甲军,元毅,你是元甲军主帅,副帅,就让何毕担任。雕陰守军都是他的人,这主帅让你当了,说实话,本王还觉得有些对不起何毕呢……”
元毅脸色几经变换,却由最开始的震惊、疑惑、不甘变成了现在的狂喜。
兵马扩充是他这辈子都极力促成之事,现在轻轻松松扩了一倍还多,而自己还是军中主帅,这感觉就像从地上又飘至云端一般,让他喜不自胜。
“末将愿意!”他将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你先下去吧,具体的调动,明天本王会和他们说清楚。”萧承衍挥了挥手。
元毅起身便出去了,心中的那份不平也因为萧承衍的安抚而平息下来,这时候他才知道什么叫“跟着老虎有肉吃”。
见人都走了,沈绾从后面走上前,站在萧承衍身后,轻轻叹了口气。
听见她的叹息声,萧承衍眼中满是疑问地转过头看她:“怎么了?”
“元毅和何毕两个人,都是殿下没办法完全放下心的,现在让他们龙争虎斗,相互制衡,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萧承衍皱了皱眉,眼中有些不快:“可绾绾似乎尚有疑虑?”
沈绾手中一紧,刚要说什么,外面突然有人来通报,他站在门槛外头,低着头,模样有些急促:“殿下,是沈公子回来了!”
“人呢?挽月在哪?”沈绾急急问道。
来通秉的人也是暗影卫的,他擦了擦汗,抬头回道:“沈公子背着挽月指挥使,在府前从马上摔了下去,沈公子还好,没有什么事,挽月指挥使情况很危险!现在被移到仪丰堂了!”
沈绾在他说的时候就匆匆踏出了门槛,那个暗影卫似乎要给她引路,被萧承衍叫住:“让韩大夫过来,快!”
“是。”
沈绾到仪丰堂去看两人的时候,府中下人进进出出很是忙乱,端着的铜盆里带了血色,看着十分触目惊心。
她绕过屏风,先看到的是沈绩的背影,他跪在床前,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放在额头上,似乎是在祈祷着什么,连有人进来都没发觉。
“绩儿?”沈绾唤了一声,沈绩听见声音就激灵一下,从地上弹跳起来,转身看着沈绾。
他眼下淤青,似乎许久没有睡觉了,胡子拉碴的模样一点也不像往常的他,沈绾只是看了一眼就知他没有受伤,便去看向床上的挽月,这一看,心里却震惊不已。
挽月的左半边脸已经溃烂,蜿蜒丑陋的伤痕横在脸上,将那张姣好的面容粉碎地一丝不剩,沈绩声音发着抖,看到沈绾以后就更绷不住了。
“阿姐,是我错了,是我不好,阿姐,挽月她……”
“怎么回事!”沈绾大吼一声,将沈绩吓得猛然抬头看她,他从未见过阿姐发这么大的火气。
“是秦思宛,她用暗器伤了挽月,暗器上有毒,说挽月三日之后必死无疑。”沈绩冷静了许多,长话短说,告诉了沈绾其中的经过。
“毒?”沈绾走过去,蹲在床边,看了看昏迷不醒的挽月,心里隐隐泛着疼惜。
挽月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心事重重却总笑脸示人,尽管胆小却依然肩负起暗影卫的重担,一路上,她已经将她当做自己的妹妹看待了。
“你没拿到解药吗?”沈绾回头看着沈绩。
沈绩闭上眼睛,神色懊悔不已:“没有,让秦思宛先动手了,她在我面前自尽……”
心中一凉,沈绾几乎想到了当时的那种场面,毒这种东西,很是玄妙,一旦沾染上,医治又被贻误,大多数情况都是凶多吉少。
看到阿姐面露失望,沈绩急忙上前,心中还存着最后一丝希望:“一定是有解药的!秦思宛临死之前,我曾说要逼她说出解药所在,她却先自尽了,说她怕疼。若不是有解药,她也不必这样说!”
沈绾一怔,再也耽搁不得,冲外面大喊:“快让韩行舟过来!”
“催催催!一个两个都催!”
人未到声先到,还不等沈绾反应过来,拎着药箱的韩行舟脸色不快地走了进来,虽然不悦,脚上动作却没慢下分毫。
姐弟两个连忙让开空,沈绾看到后面跟着萧承衍,就知道让韩行舟过来是他的意思了,心中流过一丝温暖。
韩行舟将药箱放到脚边,俯身坐在床边,一边将手搭上她的皓腕一边啧啧叹息:“什么毒竟然这么猛烈,可白瞎这一张好脸蛋了。”
说完,他的神色却渐渐变冷,声音也越发小了,看的人更加胆战心惊。
韩行舟放开手,扒着挽月的眼皮看了看,又掐上她的两靥,强迫她张开嘴,左右看清楚了才站起身拍了拍衣摆。
“怎么样?”
“挽月还有救吗?”
两个声音一起问出,把韩行舟问愣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床上之人的至亲呢,万万想不到这只是一个小丫头——虽然现在也是暗影卫指挥使之一了。
韩行舟没答话,只是走到屏风后的桌子旁,写下一个药方让人去煎煮,沈绩跟了出来,又问了一句:“她怎么样?不会有事吧?”
“怎么可能不会有事?中了红花散,纵使九尺大汉也不能说没有事。”
韩行舟语气不太好,脸上的神色也并不轻松。
这种表情,他们只在瘟疫无药可解的时候从他脸上看到过,没想到这是一种比瘟疫还难解的毒。
韩行舟似乎看懂了沈绩的心思,坐在椅子上开口道:“她中毒已有三日,若不是自身挺着,现在早就已经断气了。”
“韩大夫也没有办法?”沈绾从屏风后走过来,声音里带着一丝挑衅,听到韩行舟耳中甚是难以忍受。
他皱了皱眉,掐着下巴道:“也不能说毫无办法,若是在之前,我恐怕会束手无策,现在,或许还有机会搏一搏。”
“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