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担忧的,却是如李还瑛这般忠心耿耿一心为国的老臣。
但有时候萧承衍也想不明白,李还瑛的忠,到底是忠到哪里去了。
两军交涉,萧承衍和李还瑛相对而立,背后站着的都是分属两方不同阵营的人,刚才李还瑛痛呼那些话,都被人听到了耳朵里,神色各异。
萧承衍却没有任何表情。
“史书是要被胜利者书写的,没到最后,谁也不知道是光耀百世,还是遗臭万年。”萧承衍平静道。
李还瑛脸上满是痛色,既不愿这样和他对立,也不想日后有兵戎相见的一天,他哀呼:“殿下,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李还瑛抬头,已是老泪纵横,那样痛心疾首的模样,让萧承衍为之一愣,他身后站着的人,元毅,何毕,还有沈绾,都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张脸。
李还瑛是大齐的忠臣,是萧承衍的恩师,教授他许多东西,对他的情谊自然和别人不同。
“我从前,就是太弱,”萧承衍恢复神色,看了看被人抬着,已经昏迷不醒的萧承平,眼神幽深,看不透彻,“才会让您这么觉得。”
李还瑛止住眼泪。
“如果老师能让大齐的所有官员……不,一半,哪怕是一少半官员,都能如老师这般忠心为国,恪尽职守,那我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换句话说,你们也不会让我走到这一步。”萧承衍笑了笑。
李还瑛睁大了眼睛,在细细品味他这句话之后,脸色逐渐灰败下去。
“从锦都到安郡,老师走过了那么长的路,这一路上的百姓,州府,官员,老师都看清了吗?”萧承衍眼神微眯,在看到李还瑛微怔的神色之后,笑容充满讽刺,“您没看,没看,您也就不懂,不懂自己究竟在声讨什么。”
李还瑛被堵得哑口无言,只是看向萧承衍的时候,还是那般无奈和可惜。
“我现在甚至不是什么大齐皇子,您就当我只是一个被逼得没有活路的普通百姓吧,纵使要遗臭万年,不是也比一生里籍籍无名郁郁而终要强吗?”
萧承衍说到这里,终于不再说了,他向后退了一步,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恩师,转过身去,眼中唯一仅剩的那点尊敬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将李还瑛和他身后的士兵抛到身后,萧承衍带兵回城,在晚间犒赏大军,一起办了个庆功宴。
沈绾却觉得他回城后心情似乎不好。
庆功宴上,萧承衍将两军合并的事公之于众,何毕早就听到了风声,对于自己成为军中副帅一事并没有表现出异议。
“前路漫漫,还要仰仗诸位为本王劈开一条康庄大路,本王在这里,敬你们一杯。”萧承衍举杯站起身,惹得大家也纷纷起身,嘴上连连说着客套话。
“殿下言重了!”
“我等自当竭尽所能。”
“赴汤蹈火,永不相负!”
然后一齐扬起酒杯,将这杯酒干了。
表明忠心是必要的步骤,只是在这之后要考虑的事就更多了,元毅坐下去,神色也郑重起来。
“如殿下所说,如今就算加上沥州兵马,若想成事还是差太多,且我们这股势力雄起后,大聿那边却不会如大齐这边软弱,坐视不理,今后我们要应对的局面很是严峻啊!”
难得能听到元毅这样的真知灼见,以前在萧承衍心里,元毅都是有勇无谋那类型的。
“此事,本王另有打算,你和何将军,只需要替本王守住菱洲和芙州就可以。”萧承衍饮了口酒,高深莫测道。
见殿下没有打算明说,元毅也不好继续追问,悻悻得端起酒杯小啜一口,不再开口说话了。
何毕明显更健谈一些,几杯酒下来,俨然已经和元毅杜轻元亨等人熟识了,眼中也没那种疏离感,让人心里舒坦。
沈绾坐在萧承衍旁边,感觉着清风徐徐,偶尔听到他们哈哈的笑声,心里如明镜一般平静明朗。
从隆泉到雕陰,从雕陰到郦石,从郦石又到安郡,她好像一刻也没有停歇过,现在所有烦心事告一段落,她也跟着沉下心来。
沈绾拿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嘴角隐隐含着笑意,她目光不及处,有一双眼睛似乎粘在她身上了,追随她的一举一动,自己也仿佛沉浸在其中。
“说起来,沈姑娘是怎么想着要来投奔殿下的呢,说起大聿的林将军,那也是个骁勇善战的能人吧?”
元亨话一出口,席上顿时有些冷清,杜轻轻咳一声,偷偷看了看殿下脸色,何毕则是一副好奇的姿态,元毅瞪了这个莽撞的弟弟一眼,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
沈绾抬头看了一眼萧承衍,见他只是喝着酒,似乎没怎么在意这个问题。
“狡兔死,走狗烹,鸟尽弓藏,这样的典故,元小将军想必也听过吧?”沈绾笑了笑,反问道。
“这么说,林星则也不是一个值得效忠的人了,既然已经让沈姑娘察觉到危险,一定是他暴露了什么吧。”元亨努了努嘴摇头,似乎很是嫌恶。
沈绾的眸色一顿,这次她抬起头好好看了看元亨,虽然他还是那副缺根脑筋的姿态,心里却对他有些改观了。
他问出这种话,似乎意有所指。
众人脸色各异。
“诸位若是对本王有什么意见,不如明说,如此藏在心里,反倒是一根刺了,何况,绾绾的事牵扯众多,其内情也不足为外人道,你们就不要以此暗喻,本王又不是听不明白。”萧承衍沉着脸,将酒杯放到桌上,眼睛看着身前的几盘菜肴,每个字都有其中的份量。
元毅赶紧起身请罪:“舍弟并非怀疑殿下,他也是无心之举,还请殿下莫要怪罪……”
元亨也跟着起身请罪,将身子压得低低的。
萧承衍突然笑了笑:“你们不必紧张,该要说清楚的话总是要说清楚的,只要你们不生异心,就绝不会有鸟尽弓藏的一天,这一点承诺,本王还是许得下的。”
两人躬身:“多谢殿下信任。”
沈绾瞧着这两人的样子,怕不是在殿下面前□□白脸呢,这是因为自己原来身份而心中不安,想试探试探殿下吗?
她正想着,伸手去拿茶杯,转头喝了一大口,眼睛立刻睁大了,可惜意识没快过动作,她已经吞咽下去了,才发现自己喝的是酒,而非茶。
扭头去看萧承衍,发现他也是一脸震惊,半伸在空中的手有些滑稽,显然制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
她拿错酒杯了。
不知道殿下在喝的是什么酒,她也没尝到味道,只是觉得有点辣,辣得她嗓子像火烧一般,一直到肚子里。
沈绾猝然站起身,跟各位告罪:“在下突然觉得身体有些不舒服,就不打扰各位雅兴了,你们继续吃好喝好。”
元亨还以为是自己刚才的话惹人不快了,心中有些担忧。
像是上次一样,沈绾急忙逃离,扔下一众不明所以的人。只是她明显感觉这酒比上次的还要烈,刚逃出了喧闹的酒席,她便感觉眼前发黑,好像什么蒙住了她一半视线,脚上传来的感觉也越发微弱了。
就在她身子一软,向甬路一旁倒去的时候,一双手突然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拥在了自己怀里。
尚且还残存些意识的她抬起头,忽地撞上一双明亮的眸子,眼里尽是无奈,似乎还含着一丝宠溺。看清那人是谁,沈绾本欲推拒的手顿了顿。
“你是傻的吗?酒和茶都分不清?”萧承衍看着那双氤水的眼眸,整张脸都沐浴了月光,发出淡淡的光,他偏头至一侧,违心地说出了这句话。
沈绾站不住,毫无意识地向他怀里靠,也许是夜风渐凉,让她忍不住去寻避风的地方。
抚在腰身上的那只手感觉到柔软的热意,让他心里痒痒的,想抱得更紧,挨得更近。
“殿下……”沈绾窝在他怀里咕哝一口,语气竟然有些委屈。
萧承衍何曾见到过她这副样子,心里那些暧昧旖旎尽数驱散,竟然一下就找回了理智。
他抚了抚沈绾的肩膀,觉得她又要跟上次一样难过哭泣了,就温声道:“嗯,怎么了?”
“好痛……”沈绾抽噎一下,无力的手抚上心口,连声音都微弱得几乎听不清了。
萧承衍却轰然震动,他赶紧放开沈绾,一边扒开她额前碎发,一边扶着她身子,上下看了看:“哪疼?”
空气中飘荡着清新的花香,月儿爬上树梢,又稍稍隐匿在云絮里了,月光被遮盖,人影树影朦朦胧胧。
沈绾呜咽一声,紧紧闭着双眼:“哪里都疼,五脏六腑,我不想再死一次了……”
又开始说让他听不懂的话了。
萧承衍皱了皱眉,却没继续问她,而是拦腰将她抱起,直冲沈绾的住处走去。
—
萧承衍在沈绾的床前坐了一夜,坐到脊背僵硬,交叠的双手都没有了直觉。外面鸟啼阵阵,日光浮现,渐渐照入屋内,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终于将他的思绪扯回了。
床上的人似乎在安睡,嘴角微微弯起,仿佛在坐着美梦。
萧承衍慢慢深出手去,在她脸上停了停,随后换了手势,改为刮了刮她鼻梁,动作很是轻巧。
沈绾的睫毛颤了颤,感觉到鼻尖酥痒,她缓缓睁开了眼,才从睡梦中醒过神来的她看到眼前的萧承衍,眼睛睁睁闭闭,还以为是在做梦。
“竟然梦到殿下了。”她嘀咕一句。
“嗯,为什么要说‘竟然’,我有那么可怕吗?”萧承衍收回手,眉头又皱起来。
……
三息之后,沈绾蹭一下从床上坐起,眼睛睁得圆圆的,一丝睡意也无了,尽然是不敢置信。
她看了看被子,很快就想起她昨夜庆功宴上喝了酒,离席之后的事却一点也想不起来,连怎么走回房间的都不知道。
“殿下,你怎么……”
“昨夜你喝醉酒,我将你抱回来,就一直没离开。”萧承衍很冷静地说出这番话。
沈绾抓紧了被子,抬头看了看轩窗,外面天色已经大亮了,也就是说殿下在这里坐了一夜。
她心绪不定,有些烦乱地垂下眼,萧承衍如此不顾身份之别,堂而皇之地从她房间里过夜,压根不在乎外面的流言蜚语,让她有一种压抑的感觉。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殿下为何要在这里坐一夜?”沈绾抬起头,迟疑一瞬,问出了心底的话。
有时候,人问出问题之前,其实已经对答案做出了预设,所以会有在听到答案时的各种不同情绪。
萧承衍静默片刻,随后将目光移到她抓着被子的手上:“你不记得了?”
“我是要走,是你不让我走。”他道。
沈绾神色有些错愕,毫无底气地低下了头,萧承衍说的话根本让人难以相信,可是沈绾也不相信自己。
她确实会做出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来。
可是一想到她在醉酒的情况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而她躺在床上,伸手拉着萧承衍衣角,醉醺醺地求他不要走……
沈绾懊悔地捂上脸,完全没脸见人了。
萧承衍站起身,身形摇晃了一下,一夜未眠,他也有些吃不消了。
“再过几日,我就要去燕京了,到时,你跟着我。”萧承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是明灭不定的情绪。
沈绾抬头,神情讶然,她很快就将那些莫名的情绪抛之脑后,心中思量起正经事。
“殿下去燕京,菱洲这里不放个信任的人吗?若是元毅和何毕……”
“我将杜轻留下了,还有夏述暗中监视他们,不会有事的。”萧承衍丝毫没保留,自己的所有决定全都说出,眉头也没皱一下。
沈绾便知他早有布置,但她原本以为萧承衍会留下她的,沥州的兵要尽快回去,杜轻并不适合此时留下,而最合适的人应该是她才对。
萧承衍似乎看懂了她的心思:“菱洲的事你不用管,准备好跟我去燕京就行了。”他走到门前,伸手轻推房门,“你不是要亲手和林星则报仇吗?”
沈绾去看他,却发现他已经推开门走出去了,那句最后的问话仿佛只是随口一说,却又意有所指,在她耳中盘旋不去。
沈绾敲了一下自己脑袋,企图想起昨夜发生的事。
除了最后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之外,剩下什么都想不起来。
凤萧吟.2
下次再喝酒,她就是一头猪!沈绾心中气道。
萧承衍走出庭院,脸色一直阴沉着,回房休息的路上,却迎面碰上了愁眉苦脸的沈绩。
他脸色松了松,停下脚步,本想等着沈绩给他行礼,却见沈绩心不在焉地从他身旁走过,连招呼都不打。
“咳咳!”
“!”
沈绩回过神,偏头就看到萧承衍站在他身侧,急忙转过身行礼:“殿下!”
萧承衍“嗯”了一声,漫不经意地问他:“怎么走路时也心不在焉的?”
怎么这口气听起来那么熟悉?
简直像看他哪哪都不对的阿姐!
沈绩摸了摸头:“心里想事,没看到殿下,殿下恕罪。”
“这么早去做什么?”
“回殿下,我去找我阿姐。”
“你阿姐才醒,现在怕是不方便。”
“那我等会再去好了……”沈绩浑浑噩噩地刚要转身离开,脚步踏出一半又收回来,眼神充满疑惑,防备地看着萧承衍,“殿下怎么知道的?”
他看看甬路的尽头,发现是阿姐的住处。
“殿下怎么从阿姐那里出来?”
他踏前一步,神色凶狠:“殿下对阿姐做了什么!”
萧承衍被沈绩的突然转变的态度惊得一怔,却并未因逾矩的举动发火,看了沈绩良久,他幽幽地叹了口气。
“沈绩,你放心,本王会对你阿姐好的。”
沈绩好像一个拳头打在了棉花上,顿时有些泄气,看殿下这模样,也不像行不轨之事之后该有的表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