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医者,手法与人不同,过了一会,林柏荣已经好了不少。
他看了看在旁边面容担忧的任杉,对他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任杉似乎担心他的身体,而且这里有两个都是大齐的人,就有些迟疑。
林柏荣又挥了挥手:“下去吧。”
任杉不能忤逆他,只好退了出去。
人走了后,林柏荣看了看一直负手而立的萧承衍,笑着拍了拍棋盘:“过来下一盘棋吧。”
韩行舟抓着他的手腕:“皇上还是先让在下看看病吧。”
林柏荣一顿,惊异地回头看他,随后又展开眉头笑了笑,说道:“好,好。”
没办法下棋,林柏荣又看向沈绾,拍了拍前面软垫:“过来,让朕训斥训斥你。”
林柏荣的模样很慈祥,一点也不像要教训人的样子,沈绾的鼻子突然就酸了,过了这么久,林世叔待她一点也没变。
沈绾跪在软垫上,红着眼,声音也有些哽咽:“林世叔,对不起……”
林柏荣手肘杵在棋盘上,斜斜靠着,虽显疲态,眼里的神色却都是疼爱。
“你哪里对不起了?”
沈绾俯下身子,额头紧紧贴着手背,行了一个大礼:“绾绾不该弃世叔而去,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世叔对绾绾一定失望了……”
萧承衍挑了挑眉,才刚到大聿,见到这个林柏荣一面,他的绾绾就要不是他的了。
林柏荣叹了口气,抬手将她扶起来:“现在想来,你的选择是对的,当初的朕,怎么能想到亲手培养出的侄儿,疼爱的义子,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呢,你不信任朕,也情有可原。”
“不是……绾绾不是不信任世叔!”沈绾摇头,看着林柏荣苍老的容颜,心里更是不好受,他既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必定是已经清楚裴星则的为人了,知道林祺哥哥的死和裴星则有关,他不知道心里会有多难过。
林柏荣赶紧擦去她眼泪:“朕知道,朕知道。”
他抬头看向萧承衍:“能选中这样一个人,说明你眼光不凡,当初的选择是对的。”
萧承衍这才有了反应,对着林柏荣弯了弯身:“陛下过奖。”
“哦?”林柏荣笑意深深,“终于肯对朕行礼了?”
从进来到刚才,萧承衍始终没行礼,一来,他们并不是同属一国之人,二来,他也有自己的骄傲,从锦都出来以后,就再也没有行过臣礼了。
萧承衍不卑不亢:“陛下怎么说也是长辈,晚辈给长辈行礼,也是应当的。”
韩行舟似乎已经把完了脉,退到萧承衍身后,脸色有些暗沉,却是什么都没说,林柏荣看了看他,没问他话,而是将棋盘上的棋子收起,放回棋盒里。
“这下,可以和朕下一局了吧?”林柏荣指了指空了的棋盘。
萧承衍没有推辞,面对他坐在软垫上,手执白子,开始和林柏荣较量起来。
“陛下的承宁宫,是否能敞开了说话?”萧承衍看着棋局,一边思考下哪一边问道。
林柏荣笑了笑:“要是连承宁宫都不安全,朕现在岂还能活着坐在这里?”
萧承衍吃了林柏荣五个子,棋子收到掌中的时候,碰撞出好听的声音:“陛下能将林将军收在燕京半年多之久,不是已经控制住他了吗,为什么还不下手?”
这也是沈绾想问的,林柏荣既然已经知道裴星则的真面目,不管是软禁起来也好,还是直接除之而后快,都不应该是现在这种放任的态度。
林柏荣捂着嘴咳嗽两声,沈绾急忙去给他倒水,接过水杯润了润嗓子之后,他才道:“你这是明知故问,朕将兵权交到他手中,就算收回了兵符,军心也是他的,况且又有个年博敖虎视眈眈,这段时间来他们一直蛰伏,恐怕是想要联手,等着朕咽气那天呢。”
他说到这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沈绾抚着他后背,看了一眼韩行舟,可韩行舟却只是对她摇了摇头。
林柏荣止住咳嗽,扭头看着沈绾,眼中满是慈爱:“你若是个男儿,该有多好。”
沈绾一怔,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林柏荣,她没想到林世叔对她寄予了这么大的厚望。
“林将军残害先太子,还意图谋害皇上,就是这两个罪名,都不能让他伏法吗?”萧承衍出声道,林柏荣和沈绾话说一半,又回头看他。
“罪名当然是怎么罗列都行,一个狼心狗肺的义子,朕也不想留他性命。只是……朕老了,没有几天可活了,朕死之后,大聿不知又会陷入怎样的动荡,裴星则若真要反,朕能在死之前将他收拾吗?这些,朕都要想。”
言语之间,似乎对自己的病情早就心中有数。
沈绾抬头,诧异地看着他:“世叔……”
林柏荣却没回应她,只是神色如常地看着萧承衍身后的韩行舟。
韩行舟哈哈一笑:“陛下对自己身体的了解比在下还清楚,看来本不用我跑这一趟了。”
林柏荣摇了摇头:“你的医术朕早有耳闻,朕虽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但仍想贪得一日是一日,不知你能给朕偷来多少时间呢?”
沈绾知道林柏荣前世的死与裴星则有关,可是今世已经提早让他加强防备了,没想到还是差了一步吗?
三人都将目光转移到韩行舟身上。他看了看萧承衍,笑容淡了下去,心中似乎在思量着,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能让林柏荣多活几天……
最后,韩行舟摆了个“一”的手势。
“最多一个月,不能再多了。”
沈绾脸色苍白,有些颓败地瘫下身子,林柏荣却没有很难过。
“要是没有你,朕还能活多久?”
“十日左右吧。”
林柏荣松了口气,却是笑着道:“宫中太医说,朕活不过三日了,朕还想着,若是等不到你们来,该不该直接和那个孽子挑明了。”
沈绾眼中满是哀色,林柏荣于她来说,更像一个父亲,虽然两人没有血缘关系,可是林柏荣待她就如亲生女儿一般好。
是不是她的消息传的还是太晚了?
才让林柏荣终是逃不开死亡的结局?
“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林柏荣拍了拍她的手,将她的思绪拉扯回来。
“人总免不了一死,这一点谁都逃不了。”林柏荣似乎在安慰她,一个将死之人,却在安慰别人,沈绾急忙蹭了蹭眼角,不想再让他平添烦恼。
林柏荣却回头看向萧承衍:“这丫头,被朕惯坏了,朕看她小时候吃过太多苦,所以总不忍看她受累,她跟了你许久,没让你觉得头痛吧?”
萧承衍方才在走神,听到林柏荣对他说话,急忙回过神来,点了点头:“的确让人头疼。”
林柏荣就是客气一下,没想到萧承衍居然承认了,他有些哑然失笑,随后又静下心来,长长呼出一口气:“当年,若不是周家在林裴两家落难之际求了情,萧放也不会借机铲除周氏,你在锦都的处境,也不会这么艰难,如此一看,朕和林家倒是欠你良多。”
烛火彤彤,映照着人的身影,覆在墙上,又增大了几分。
对局不知何时已经分下胜负,棋盘之上,白子优势明显。
萧承衍摇了摇头:“周家只是在做他们认为对的事,是我父皇太昏庸,不关任何人的事。”
“好一个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林柏荣大笑一声,尽管病入膏肓,五脏皆衰,他还是有着身为一个戎马一生战场拼杀之人该有的豪气,“当年我困守燕京,剩最后一口气将戎人赶走的时候,觉得这是我该做之事,朝廷派来急报召我入京,宁愿抛弃边境大好的局势,我宁死不从之时,也是觉得这是我该做之事。”
“唯有得知萧放杀了我全家,诛我全族,父母妻儿皆死于非命的时候,我有些茫然了,这到底是不是我该做的事。”林柏荣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如今的他,不是那个战无不胜的将军,也不是万人臣服的皇帝,只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孤家寡人。
“我时常想,北方的十三州子民,和我的家人性命比,孰轻孰重,这些年来却一直得不到答案。没日没夜,我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有林裴两家的冤魂晃在我眼前唾骂我,说我是罪人。”
那一道召他回京的旨意,本就不该下,当初就是因为有奸人挑拨,而萧放昏庸,才会让锦都血流成河,也彻底伤透了百姓的心,一个国家分解成两国,隔水相望。
萧承衍的眸光满是冷然,他看着林柏荣,一字一顿道:“将军没有做错,错的是当时皇位之上的人。”
“我无时无刻不想杀进锦都,将萧放抽筋剥皮,千刀万剐……可是坐上了这个位子,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休养生息,抵御戎人,没有再多的兵让我一举南下,报仇雪恨只是奢望……”
“他是你父皇,如果有一天真要兵戎相见,你会亲手杀了他吗?”林柏荣抬头问他,眼神暗沉森然,含着一抹逼视。
萧承衍回答:“不是如果,是一定会。”
林柏荣摇了摇头:“说实话,朕并不相信你,但是……朕相信绾绾。”
三人顿了一下,两人皆是面露震惊之色,只有萧承衍在愣了一下后点了点头:“您相信她,就一定不会出错。”
林柏荣微抬了头,眼中满满不解,片刻之后,那抹不解又逐渐晕开,化为一抹笑意。
“朕如今不知该夸绾绾眼光好,还是该夸你眼光好了。”他边摇头边叹息。
沈绾还没听懂林柏荣话中的意思,萧承衍倒是很快就明白了,笑着道:“自然是都好。”
林柏荣按住案几,似乎要起身,沈绾急忙去搀扶他,随他走到了床边。他坐下去,只是几步的距离,居然也有些气喘,很久之后才平静下来,终于能完整地说出话来。
“只是今日之后,绾绾不再是你的入幕之宾了,以你大齐皇子的尊严,可还能受得了?”
沈绾愣了愣,转过头去看林柏荣:“世叔,您这是什么意思?”
林柏荣握住她的手,笑容充满慈爱:“朕问你一句,你可愿认我为义父,让我当你一个月的父亲?”
第68章 一江春水
离开燕京一年之久的沈姑娘突然回来了,回来的第二日就随林柏荣一起上了朝,这让许多大臣摸不着头脑。
只是更令大臣们捉摸不透的是,林柏荣让沈绾立于百官之前,却又什么都没说,就如往常一样朝议,大臣们心中猜测纷纷,本想听皇上对她的安排,却直到退朝都没听到一句解释。
这下可在燕京引起轰动了,
大聿本是新朝,建立的时间甚至都没有超过三十年。最开始的时候,他们还担心皇上没有子嗣,大聿后继无人,后来看到林星则战功累累能堪大用,就多少放下心来。
谁知道,自从皇上去年将边境的林星则紧急召回京城后,他的态度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不仅将军权移交给守军,林星则就一直待在燕京,虽然还参与朝政,可大臣们明显感觉到他游离在重大决议之外,地位远不如从前。
于是大家不得不猜测,这对养父子之间是否出现了什么龃龉,也不得不多加考虑,倘若他们二人真的反目成仇,大聿到底会由何人继承,又会不会有人混水摸鱼,还是林星则直接谋反,他要夺位的话,他们又该怎么办。
而这个岌岌可危的朝堂,却又在以一种平衡的状态继续坚持了下去,直到沈绾的回归。
她犹如突然降落的惊雷打破了这个困顿的局面。
大聿朝臣并不是瞎子,他们也注意到了随沈绾一起回来的人,那可是刚刚反了大齐的沥王,手中也是握有兵权的,此时以非敌的身份来到大聿,是不是能暗示他们什么呢?
那个答案呼之欲出,却又哽在喉咙之中,弄得他们心痒难耐,可林柏荣偏偏不说,他们也无法下定论。
他不说,大臣们又要开始猜测他不说的理由。上位者吐口唾沫都深有用意,他们不敢怠慢,这不仅关乎他们的前途,还关乎大聿未来的去路。
大臣们便都开始揣摩起来,将燕京中近来发生的事,大大小小的势力,即将到来的风雨,一一加以拼凑和分析。
越想越深,越深越迷茫,到最后,却又似乎醍醐灌顶一般。
皇上不说,是不是就是在等他们像现在这般思考,然后等他们这些人主动站队呢?
来到燕京的第二日,梨亭园外便门庭若市,前来探口风的大臣们不在少数,却都被挡在了门外,连门槛都没能进。
沈绾一直待在屋子里,想着林世叔替她做的这个决定。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林世叔会认她当做养女,虽然知道其中局势推动的成分可能更多一些,可她还是觉得这一切都像做梦一样。
沈绾突然想到了之前在安郡城门前,她和萧承衍说的那些话。现在想来,这个结果他可能很早就知道了,或许其中也有他促成的几分努力在,当日她毫不顾忌地说起自己的担忧,有身份的鸿沟在,她永远也没办法敞开心扉,萧承衍那时却并不在意。
现在便知道,萧承衍其实已经替她想好了答案。
身份不够,就抬高她的身份,这样还不够吗?
事到如今,沈绾才知道,她的担忧并非是因为天差地别的身份天堑,而是她心底里从未给萧承衍分过一丝信任。
以前她一直不愿承认,事到如今,好像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他们在一起了,沈绾才明白自己心里的懦弱。
真是一朝怕蛇咬,十年怕井绳。
只有萧承衍,为了让她接受,为了让她舒服,为了消除她心底的担忧,在做着她不曾知道的努力。
沈绾起身,走出了院子,感觉到日落后扑面的凉风,和饥肠辘辘的肚腹,她才发觉自己竟然坐了整整一天之久。
她迈步向外走,刚跨出这个二进的小院,就在门边看到了来回踱步的萧承衍,他不知道在那里走了多长时间,肩膀上全是落花。
沈绾远远看着,发现萧承衍一脸纠结和急躁,他脚步微乱,双手背在身后,机械地重复那个动作,像热锅上的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