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说的,要怎么才能坐到?”萧承衍对沈绾给他提的要求有些不知所措,在他印象里,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最难把握了。
沈绾在他怀里轻笑一声:“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偏袒别人,从今以后,我最偏袒你。”
多年之前,他还是和半大的孩童的时候,周氏覆灭,母后跌落泥沼,他在东宫的地位岌岌可危,从此就踏上了一条孤独又绝望的路。
身边没有信任之人,至亲之人,却又想法设法将他拉入尘埃,置他于死地,除了他自己拼死求来的,剩下的那些人,总是下意识的去偏袒别人。
从来没有人为他着想过。
如今想来,他其实有些可怜。
而现在,他似乎没有这种感受了。
“你怎么不说话?”沈绾推了推他。
烟花散尽,声音也戛然而止,最后一朵湮灭之后,天际又归于平静,圆月高悬,月明星稀。
萧承衍放开她,将她带离自己的怀抱,眼睛却一直看着他。
“我今天,好似将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萧承衍握紧她的双手,头忽然俯下。
沈绾下意识闭眼,这次却没在后退,可是闭了许久,却并没有等到落下的亲吻。
萧承衍轻笑一声,惹地沈绾睁开了眼睛,眼中有些气恼。
“有什么好看的?”她甩开他的手,却没能成功。
萧承衍却突然靠近,从她的额头上留下一个浅尝辄止的轻吻,有些细细痒痒的,带着灼热的温度,隐忍克制,似乎要将她烫伤。
亲吻之后,萧承衍将她拽入怀里,一边笑着一边叹气:“你体谅体谅我,在这里,我怕停不下来。”
沈绾起初没听明白什么意思,愣了片刻后才听懂,脸上已是飞起红霞一片,她这才想到,对方其实是个血气方刚,年华正当时的男人啊!
“我们……下山吧……”她低声道,声音很没有底气。
第70章 潇湘夜雨
天上突然下起了雨,雨丝交织,渐渐连成一条条线,雨幕中人影寥寥。灰蒙蒙的天空阴云密布,日光隐匿在云层里,黑色的云彩飘飘浮浮,仿佛在酝酿着一场惊涛骇浪。
皇宫门前有些冷落,大臣们散了朝,都回衙里当值了,只有守卫宫门的侍卫在雨里站着,目不转睛地凝视前方。
过了片刻,有两个身穿紫色官服的大臣从里面走出来,两人皆是神色凝重,似乎在谨慎地交谈着什么,怕人听了去,还频频交头接耳。
“你说皇上这是什么意思?把林将军召回京城一年,又不声不响地夺了他的兵符,现在突然认了一个义女,还要让她参与朝政,这到底是怎么了?”
“你这几句话,不是说得挺明白了吗?皇上闷声卸了林星则兵权,定然是和他产生嫌隙了,现在想要一点点将他架空,然后把江山托付给别人。”
两人说到这里,一眼看到了守卫宫城的侍卫,忙压低声音,其中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摆摆手,示意他别说了,当心隔墙有耳,模样很是小心谨慎。
可是另一个人还是沉浸在早朝带给自己的震惊里,仿佛没看见他的动作。
在今日早朝上,林柏荣终于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出了他要认沈绾做义女的决定,虽然有人早有猜测,也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可林柏荣说出口之后,还是在群臣之中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这背后的隐喻,可不止是认个女儿那么简单。摆明了就是告诉林星则:朕除了你,还有别的选择,别以为你当了朕这么多年的义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只要皇位还在朕手里一天,这件事就是朕做决定,轮不到别人肖想,更轮不到你插手。
这脸打得简直肿成猪头。
可是朝堂之上,林星则从始至终未置一言,但明眼人也能看出他脸色不好,显然对林柏荣的决定并不是没有异议。
除了这件事让他们议论纷纷,还有一件事,同样也让他们忍不住多加猜测。皇上宣布完认沈绾做义女的决定之后,紧接着便是要礼部筹备她的大婚,还强调要他们以公主之礼筹备,切勿委屈了沈绾,并责成礼部半个月内准备妥帖,仿佛再晚一点就会赶不上一样。
而传说中的那个驸马,居然就是大齐皇子——近来经常配着陛下下棋的那个沥王殿下。
这可就不是简简单单认一个义女了事的事情了,沥王手中有兵马,沈绾又得圣心,皇上除了没明说要将江山拱手让人,所作所为都已经很明显了。
而陛下确实膝下没有亲生骨血,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或许就是大聿最好了去路呢?
大臣沐着雨,抬头看了看天,在黑色的云层中窥得一丝日光,他眯了眯眼,突然仰天叹息一声,哑着嗓子道:“要变天啦!”
“你说什么?”后面的大臣没听清,上前拍了拍他肩膀刚想要问清楚,身边忽然一阵风刮过,飞驰的马蹄踏在水坑里溅出的泥点污了他一身。
他都来不及叫骂,那人那马已经从他身侧掠过,扎眼之间就到了宫门之前。
马上之人拉紧缰绳,马儿前蹄高高扬起,嘶鸣一声,刚落地,马上之人就从怀中掏出了腰牌,扔给了守门的侍卫。
“征西将军年博敖求见皇上!”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这里的人都能听到。
后面的两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茫然和不解,征西将军年博敖据守列阳关,常年不在京城,现下并非述职的日子,也没听说皇上召他回京,他却出现在这里!
自古以来,手中掌管兵权的武将来去都要听凭皇上的调遣,回来,与不回来,有时候都是违抗圣意,也都会引得陛下的猜忌的。况且,当今圣上的皇位是怎么得来的,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
年博敖突然出现在这里,是不是说明这燕京果真是要变天了?
—
林柏荣这几日总是找萧承衍下棋,有时几盘棋下来已经到了深夜,宫门落栓,萧承衍没办法出去,便借机住在皇宫里,几日都是如此。
今日下了早朝,林柏荣一如既往,让萧承衍同他对弈,两盘棋下来,这一坐就是半个多时辰。
第一盘,林柏荣已经输了。
为了方便给林柏荣诊治,韩行舟也住在了皇宫里的太医署,每次过来问诊时都看到林柏荣下棋,气得韩行舟不知如何说他。下棋本就是劳心费力的事,如此一折腾,他的病情更严重了,就算是大罗金仙也经不起病人如此糟践自己。
身为医者,最害怕的就是遇见这样的病人。
林柏荣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却不为所动,依旧我行我素。
他执着黑子,将手里的棋下到一个绝妙的地方,看到萧承衍眉头紧锁的样子,心情颇为愉悦,也不知道是对着谁说,兀自嘀咕道:“朕余生里只剩下这点意趣了,若是连棋都不让朕下,还不如让朕直接去死来的痛快。”
给韩行舟气得又是一个心梗。
萧承衍看着棋盘半晌,似乎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落子。很久之后他才松开眉头,落下白子,又拾起几枚黑子,低声道:“陛下还是应当保重龙体,这世上,除了陛下自己,还是有人担心陛下的身体的。”
“可是人生在世,少有时间是为自己而活的,对吗?”林柏荣抬起眼,虽然一脸病容,脸色发青,可是说这句话的时候,竟然有种摄人的魄力。
萧承衍想着他那句话,一边点头一边落下一子。
林柏荣低头一看,这一局他又输了。
三天里,林柏荣一共和萧承衍对弈四十六局,其中一大半都是他输,侥幸赢的局数不出五指之数。
他活了大半辈子,早年对自己的棋艺很有自知之明,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对自己的器量开始拿捏不准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棋艺有所提升,甚至到了打败天下无敌手的程度,却在临终之前,发现自己其实棋艺不精,只要认真同他较量,很容易就能赢他。
萧承衍不曾手下留情,他便真的没赢过。
似乎是从当上皇上的那一天起,他的棋艺便开始提升,已经很少会输了。棋艺不如他的人,自然下不过他,比他技高一筹的,就算是让子,林柏荣自己察觉不出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了。
如后者这样的,林星则就算一个。
“有时候,棋艺与眼界这种东西是相通的,朕目光不够长远,只能看到眼前的输赢,而棋艺又不精,所以才会被人蒙在鼓里,自以为达到了顶峰,所以才察觉不出是别人骗了朕,甚至自己还洋洋得意。因此而败于他人之手,也是命中注定。就像朕永远也确定不了,你输给朕的那几局,是不是故意为之一样。”
林柏荣将手中的黑子放下,手腕搁在棋盘上,末了叹了一声:“不下了,不下了……”
门外雨声阵阵,房檐上淌下细流,落在地上,发出好听的声音,雨声,总是能让人心情平静。
病人终于老实了,韩行舟赶紧跪下给他把脉,手一摸上林柏荣的脉搏,他紧皱的眉头就没松下过。
萧承衍将黑白子分别收起,似乎还沉浸在方才林柏荣说的那句话里。
“那陛下觉得,我有没有让子呢?”静默片刻,萧承衍抬头,饶有兴致地看着林柏荣。
两人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有深意,只有韩行舟听得云里雾里。
林柏荣想了许久,却是摇了摇头:“若是去猜,朕不论是棋艺还是品性,就都输了。”
萧承衍轻笑一声,没有说话,心里却知道林柏荣已经想开了,而这棋,他应该也下够了吧。
三人不再多言,直到韩行舟诊完脉,两道视线都看向他,把韩行舟看得脊背发毛,他却没直说林柏荣当前的状况,而是认真地反问两人:“你们需要多久?最好给我一个准确的期限。”
萧承衍和林柏荣对视一眼,都像千年的老狐狸一般,笑意深深,不紧又不慢。正巧这时沈绾过来了,她怀中抱着一摞奏折,眼下有些青黑,看起来很是疲惫。
“今日的奏章都批阅完了,世……父皇再看看,还有什么要修改的地方。”沈绾将奏折放到了两人中间的棋盘上,放下之后揉了揉肩膀。
林柏荣却摆摆手:“朕临死之前,都不想再去看这些东西了,朕信得过你,拿走吧,拿走吧……”
沈绾略一迟疑,再去看林柏荣的时候,眼中便含着些不明的情绪。
当初萧承衍和钟卿摊牌时,她一直怕萧承衍放下心中的包袱,将皇位拱手让人,现在再看林柏荣,就知道其实他才是真的不想坐上这个位置的人。
造成了如今的局面,有一半的原因是被萧放逼的,另一半原因,可能还是要归咎于林柏荣自己揽在身上的责任。若不是真的怜悯北方被戎人铁骑践踏的百姓,他何苦宁愿违抗圣旨也要据守燕京?
现在他久病缠身,即便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心情也没什么大的起伏,是不是因为太累了,所以才想赶紧逃脱这宿命?
“陛下!宫外年博敖将军求见!”
突然,一声高昂的通秉声将她的心思截断。
听见那个心中反复念叨的名字,几人脸上都展现出喜意,萧承衍看着懵懂不知的韩行舟,兴奋道:“你不是问还需要多久吗?之前我们不确定,现在该等的人等到了,就可以确定了。”
“多久?”
“就在我与绾绾成亲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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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自从下起来之后就一直断断续续的,持续了七日之久。
这之间,林柏荣的病情突然加重,甚至连早朝都不能上了,众臣都知道陛下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坚持不了多久,礼部更是急得焦头烂额,原本的期限还是半月之久,现在却不得不再提前几日。就算是只为圆陛下的心愿,他们也要加紧公主婚事的筹备,因此忙得彻夜不休。
而在林柏荣缠绵病榻的这几日,一直保持沉默的林星则却在这时突然发难,他怀疑有人趁陛下病危的时候,企图搅弄风云,胁迫陛下,蒙蔽众臣。林柏荣躺在床上,连早朝都不露面,谁知道传话之人说的是真还是假?
而他身为陛下义子,却没有听到任何召见,这显然是于理不合的,林柏荣病情如此严重,什么时候撒手人寰都有可能,若是真到那个时刻,他怎么可以不在陛下身边?
林星则便以此为借口,一定要进宫面圣,看到陛下确实平安无事才肯心安。
可是,林柏荣根本没有召见他,所以他连皇帝寝宫的门也进不去。
若想看到林柏荣,他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带兵闯宫,可是要真的做到这种地步,他的意图便昭然若揭了,场面话说得再好听,逼宫就是逼宫,他不会笨到落人口舌自投罗网。
他知道,朝中还有许多大臣在观望,也有很多人更拥护林星则,并不想让大齐皇子萧承衍什么都没付出就拿到这江山,讨一个天大的便宜。
林星则便跪在皇宫门前请求面圣,一跪就是三天三夜。
连守门的侍卫都要被一片孝心满腔赤诚的林星则感动了,然而最后出来见他的人,却是许久都未露面的沈绾。
沈绾低头看着林星则,她已经很久没有同他说过话了,此时双目相接,两人相处的片段却映入脑海,仿佛都只是发生在昨日的事。
雨滴淅淅沥沥,沈绾撑着伞,站在林星则面前,脸上没有什么波澜,声音也很平静:“父皇说要见你一面。”
林星则抬头看她,眼中暗淡无光,跪了这么久,几乎滴水未进,实际上他已经脑中发昏,坚持不了多久了,若是沈绾不出来,他非得晕死在宫门前。
林柏荣说要见他,是想在临死之前,把所有的事都说清楚吗?
他眯了眯眼睛,嘴角却微微勾起:“绾绾,这一天,你是不是想了很久了?”
林星则低下头,雨滴顺着侧脸滑下,不知混入了什么,一下一下砸到地上,和雨水汇聚到一起。
“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这一天,你是不是想了很久了……”
沈绾神色微颤,又转瞬即逝,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让人将林星则扶起,抬到了偏殿休息,他已经是半昏迷的状态,这会恐怕比林柏荣还要虚弱,自然不能直接去见他。
经韩行舟看过之后,又过了半天的时间,林星则的情况才有些好转。他脸色苍白地坐在床上,嘴唇干裂地出现几抹血痕,形容狼狈。
沈绾还是那副姿态,背对着他,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留给他。
他已经身处皇宫之中,偏殿里却只有两个人,他没有说话,沈绾便也没有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