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沈绾接下来却又道:“只是没有人能看得这样开,能放下的人,是因为心里有能放下的东西,而我总有一些人事是没办法永远释怀的。世事无常,祈愿都只是安慰自己,我却还是希望,你和绩儿都能一生顺遂,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失败了……”
“我们生死同穴。”
萧承衍忽地定住,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一般,他怔怔地看着沈绾,觉得她的轮廓染上一层柔光,与泄下的阳光混在一起,让人看不真切,可一颗心却又滚烫。
沈绾一直是一个很冷静的人,懂得审时度势,懂得利用人心,懂得忍辱负重,而刚才那番话,是一个绝对冷静的人不会说出口的。
他难得看到这样她。
是因为婚期将近,因为那件事终于要来了吗?
萧承衍握住沈绾的手,轻轻放在脸上蹭了蹭,语气故意放轻松:“现在,该是我比较担心你吧。”
沈绾指尖微热,她还是不习惯萧承衍这样亲昵的动作,可是这次她却没有抽回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说最危险的是黄雀还是蝉呢?”
萧承衍轻笑一声,抬头看她:“正常来说,最危险的是蝉,可如果是黄雀和蝉商量好了,那最危险的,一定是螳螂了。”
他笑地满含深意,却有一种志在必得的自信,沈绾却知道萧承衍并没有听明白自己的话。
蝉作为诱饵,肯信任黄雀,这才是让她更为之动容的吧。
而那只蝉,好像一直不懂自己作为诱饵有多危险一样。
——
林星则出宫后,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府邸,而是在纷杂交错的巷子里绕了又绕,最后进了一个只有两进的小宅院,昏暗的房间里,有一个人正坐在上面喝茶,动作十分有悠闲,听见动静,他随意地抬起头,眼睑微眯,神色有些嘲弄。
“怎么样,死心了?”年博敖放下茶盅,似笑非笑的看着林星则,卸去一身戎装的他,没了杀伐之气,眼神中却还是带着一丝果决。
常年在战场上厮杀,年博敖的体魄不可能跟寻常人一样,即便已年过半百,形容依旧干练。
林星则看了他一眼,又拍了拍身上的雨水,抬脚走了进去,从雨幕中踏进一个幽暗的世界。
“你早就知道,父皇已经拟好传位诏书了,还找了中书令陈大人、帝师封老先生和首辅张大人做见证人?”林星则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单纯的问话,他的脸上还挂着雨水,充满潮气,模样有些落魄。
年博敖闻言轻声笑了笑:“其实,老夫也是其中之一,那传位诏书我也见过。不过看来皇上也不放心老夫,并没有把老夫放在眼里,所以也没跟你提起我了。”
“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叫我白跑这一趟,还平白让人羞辱。”林星则皱了皱眉。
年博敖摇了摇头:“若是不让你撞一撞南墙,你是不会知道自己被逼到什么境地的,老夫可不管宫中那个小丫头和老头子跟你情谊如何,但你最好断了那些无谓的念想,老头子现在摆明了就是要抛弃你了,再优柔寡断下去,你只会被他们吃得骨头都不剩。”
“你这是逼我造反?”
年博敖像听到什么有意思的话一般,饶有兴致地看过去:“哦?这么说,你没有这个意思了?”
问题反被抛了回来,林星则一听见年博敖这副口气,心中便升起一团火,手猛地抓紧了椅子上的扶手,可脸还保持着相对的冷静。
“你误会了,”林星则松了口气,调整好了心绪,“之所以进宫,我只是为了确定一件事,并不是你所说的那样,还对谁抱有最后的念想。现在确信无疑了,我才敢放开手脚去做。”
“是什么事值得你冒这么大的险?你要是直接在宫中被他们办了,可就功亏一篑了。”年博敖紧了紧眉头,似乎是真的好奇林星则此举的用意。
在他看来,林星则冒险进宫,试探皇上的心意,这一点本就让人生疑,他单枪匹马,若是真的留在宫里,皇上随便编一个借口都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林星则却并不打算告诉他太多,他喝了一口桌子上早早为他准备的冷茶,淡淡道:“是什么事,与我们今后的打算无关,也不会损害你与我合盟的利益。至于我为什么有恃无恐,是因为我跟了父皇那么多年,我太懂他的心思了。”
他偏过头,嘴边噙着一抹冷笑:“他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动手,他在逼我。若我真的什么都不做,就算他放过我一命,也算全了我们之间的情谊,若我真的造反了,他诛杀我,就是名正言顺,还能顺便给他继位的养女造势,简直一举两得。”
年博敖脸色一变:“这么说,皇上肯定早有准备了?”
“你以为呢?”林星则好笑地看着他,“在外征战许久,年将军的脑子也生锈了吧,不仅不会揣测帝心,还活得这样纯真?你以为谋反就是率军攻下皇宫,杀了父皇和沈绾那么简单?谁都知道公主大婚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人家会坐在那里等着你举刀来砍?”
“你!”年博敖被林星则一通嘲讽,脸上早已挂不住,他是朝中老臣,林星则在他眼里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什么时候轮到他来提点自己?
“年将军稍安勿躁,听我好好分析分析。你手中的筹码,不过是那三州兵马,可是于这件事上却毫无益处,因为你不可能在不惊动他们的情况下将这些兵马调到京城来。”
年博敖眼中精光一闪,他重新坐下去,这下气焰消减了不少。
“既如此,你何必来拜托我呢?你既然看不上老夫,尽管去找别人去做这事。”
林星则仿佛就在等着这句话,他漫不经心地摸了摸茶杯的杯沿,语气高深莫测:“年将军忘了,到底是谁先来找我的,现在可不是我求将军替我做什么,而是你怕沈绾继位之后,出手对付你们年家吧。”
“而且,这件事告诉你也没什么,我去宫中确认的,就是沈绾以后会不会动你。三州兵马啊,那可真是个好东西,放在一个会咬人的老虎那里,他们怎么能放心的下,什么是唇亡齿寒,到底是谁仰仗着谁,年将军现在还不懂吗?”
这下轮到年博敖气急攻心了,他脸色一白,顿时明白了林星则是什么意思,从他进门到现在,自己都没有给他好脸色,现在说这些话,就是要让他摆正好自己的位置。
以后真的成事了,谁才是真的主子,谁是俯首称臣的人,他就是要让他清楚。
年博敖闭了闭眼,声音低了下去:“是老夫方才僭越了。”
“可是你既然知道皇上早有防备,又等不来三州前来支援的兵马,要怎么起事?手里无兵,岂不是任人宰割?”
林星则看了他一眼:“我自然有我的打算。”
“怎么,你不打算如实相告?若是这样,老夫可就不敢追随你了。”
外面的雨似乎停了,房檐上滴答着雨水,在地上砸出个深深浅浅的坑洼,一抹阳光从云层中直射出来。屋内顿时照进亮堂堂的日光,只有林星则的脸庞还笼罩在阴影里。
“年将军,不是我要你追不追随我的问题,而是我并不信任你。”
“阿抚的事,到现在还是让我很伤心啊。”林星则叹了口气,仰起头看着房檐,目光不知飘到了何处,年博敖却眸光一闪,顿时坐正了身子,脸色也暗沉下去。
“那件事,的确是我们年家有负于你,可是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她若是不想嫁,我总也不能逼她。”
“嗯,就是不知道是阿抚不想嫁,还是你年大将军在隔岸观火,待价而沽呢?”林星则冷笑连连,眼中尽是冷冽,仿佛撕开了那层薄薄的窗纸一般,也不再收敛他对年博敖的不满了。
“老夫绝没有作此想法!老夫可对天起誓!”
“年将军知道这种誓言在我这里没有用,如果你真的想表示忠心,不如替我做做实事。”
“什么事?”
——
从小宅院走出来的时候,林星则脸上并没有多少笑意,他沉着脸回了自己的府邸,叫来了自己侍从,将一封书信交至他手上。
“务必把这个在十六之前送到地方。”
“是。”
侍从离开之后,林星则坐在长椅上良久,直到身边都没人了,他的脸上才慢慢浮现出一丝担忧。虽然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可是仍有几个地方,是他没办法全然把握住的。
一个是年博敖,另一个就是沈绾了。
“绾绾啊,你到底能做到何种地步?”幽暗的灯火下,有人喃喃。
第72章 贺圣朝影
六月十九,乃大聿皇帝养女的新婚之日。
前一日,皇上下旨封沈绾为韵华公主,又因皇帝膝下并无儿女,宫外也没有公主府,大婚便在宫中操办,而沈绾现居住的地方,就是以前太子的居所——东宫。
唯一比较让人尴尬的地方就是,虽然名义上是公主嫁人,实际上却更像是公主娶夫,萧承衍作为一个实实在在的大齐人,在大聿毫无根基,礼部便取消了寻常嫁娶那般的礼数,拜天地直接在封后的凤阳殿举行。
虽然乱了套,可是礼部这一套方案通过,说明在皇上那里是默许的,大臣们便都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以后这大聿到底是姓沈还是姓萧,相信没有人会不清楚。
东宫之中,一女子凤冠霞帔,一身红装跪坐在大殿中央,头上盖着绣上鸳鸯纹样的盖头,微微露出的下颔光洁白皙,让人忍不住想要一窥究竟。
她一直跪坐着,旁边的侍女立在身后,一个长相很是慈祥的老婆婆笑眯眯地看着她:“殿下,再过不久就是吉时了,这一整天都会很累,没时间吃东西,殿下用不用垫两口?”
红盖头里面飘出淡淡的声音:“不用了。”
那老婆婆其实是当朝首辅大人的老母亲洪氏,身份贵重,可是也知道当前的人是什么身份,不敢太过逾矩。只是听韵华公主的声音,明明是大喜的日子,其中却没有多少喜气,甚至连新婚之前的紧张与娇羞都听不出来,心中甚是奇怪。
洪氏虽然看起来稳重,其实心里总爱想些有的没的,现在又忍不住猜测……其实韵华公主根本就不想嫁给那个大齐皇子吧,不然不会如此冷漠。怕是皇帝担心自己归西的时候公主没有靠山,所以将公主托付给了那个人,可是公主自己心里不情愿,所以才如此淡然吧。
哎,想一想还真的是很可怜。
她也不在乎心里的那些猜测是否合乎逻辑,总之她不会对别人说,也不怕惹来杀身之祸,正在脑中构思着“公主戚戚”的模样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唱词,原来是吉时已到。
侍女将公主扶起来,她则将大殿之门打开,外面站着一个身穿暗红色直裰的男子,他背着身立在那里,听到声音后转过头,眼睛却一直紧紧盯着被侍女扶出来的人。
沈绩“啧”了一声,洪氏虽然年纪很大了,可是却没老眼昏花,将这声啧叹听得真真的,心中越发觉得奇怪。
这不是公主殿下的亲弟弟吗?怎么在大婚之日,似乎也不太高兴?
沈绩回过神来,先是对洪氏躬了躬身:“有劳太夫人了。”
“能为公主殿下做全福人,是老身的福气。”洪氏急忙托住沈绩的手,不管怎么说,沈绩身为殿下的亲弟弟,以后的身份也只有水涨船高的事,都是皇亲国戚了,还是客气一些的好。
这样儿子在官场上也能平顺一些。
侍女将公主扶到门前,再往前却不行了,大聿的风俗便是新嫁娘的脚不能沾上尘土,从出嫁的地方出去,再落地,就是夫家的地界了,因此需要兄弟背行。
沈绩走过去,看了她一眼,而后默默地转过身弯下去,轻轻说道:“上来吧。”
“嗯。”盖头里的人应了一声,让人听着很是粘糯,侍女把她扶到沈绩的背上,然后托起公主身后长长的裙摆。
沈绩很容易就站起身,把背上的人向上掂量掂量,惹得那人向前一磕,下巴正好抵到了沈绩的后脑上,两人一齐“哎呦”一声。
这可把洪氏吓坏了,她急忙走上前,一边摸了摸公主后背一边略带埋怨地看了沈绩一眼:“你可慢着点,新嫁娘成婚那日可不能磕着碰着的,寓意不好。”
沈绩有些哑然无语,他定定地站了半晌,才应了声是,抬脚向前走去,脚步很快,洪氏在后面都跟不上他。
“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背着你成亲。”
“……嗯。”
“我心里很不舒服。”
“你可是嫌弃我了?”
“哪能啊!是我……哎!总之就是很生气,但与你无关!”
“……你还是别说话了。”
后面的洪氏紧赶慢赶追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她塞给公主一个苹果:“差点将这个忘记!”
宫外有个十六人抬的大花轿,沈绩只要将她背到骄子上就行了,花轿也不用出宫,就在宫内转一圈,最后抬到凤阳宫去,实际上礼部已经为公主着想而去繁就简了,而且皇上身体不好,等不了太长的时辰。
沈绩将她放到骄子里,有些局促地挠了挠后脑,趁洪氏转身吩咐的工夫,急忙掀开骄帘,对里面的人道:“你别生气,我不是说你不好……是我错了行了嘛?”
那人不回答他,洪氏又已经转过身来,沈绩只好放下车帘,悻悻地站到一旁。
沈绩遥遥地看了一眼红光满面的萧承衍。
萧承衍一身喜服骑在马上,如沐春风一样得意,注意到沈绩的眼神,他点头示意一下,便调转马头,洪氏让人放了炮仗,迎亲的队伍便开始前行,天色也已经发沉,路的两边亮着红红的灯笼,看着好一派喜气洋洋。
萧承衍调转马头之后就沉下脸了,只是谁也没瞧见。
到了凤阳宫前,早已经有赴宴的大臣与家眷在那里等候,因为是大喜的日子,宫中的禁令都放开了,许多以前入不了凤阳宫的人现在都在这里,包括大臣的子女与亲眷。
萧承衍从马上翻身而下,走到喜骄之前,刚要伸手将之撩开,却被一只手挡了下来,他抬头一看,发现是脸色不悦的沈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