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建成大聿,把整个北方百姓护在羽翼之下,杀出一条人间血路的林柏荣,于南北对峙之时屹立不倒,却终没能活过那个夏天,他轰然倒下,开始无尽的长眠。
世人也无法知道,他临死之前,是不是了无遗憾。
将军戎马半生,山河破碎仍砥砺向前,手执长矛,鲜血染红战旗,其实一生过不去的坎,是他的妻子阿鱼。
他孤身一人踏往北方战场,从此后再也未能回去,当年一别,竟不知此生再也不见。多年后的一日,他死在自己最疼爱的侄儿逼宫造反的那一天。
因为对阿鱼的思怀,让他对林星则极尽宠爱和疼溺。
人生无常,无处寻觅因果,要是细细品味这各种缘由,林柏荣的一生,未免也太过可怜。
事情以林星则逼宫篡位为开端,以林星则身死,凤阳宫血流成河为结束,沈绾带着剩下的兵,将金翎卫来了一次彻底的大清洗,以雷霆手段,迅速结束了这场无畏的争端。
只是有人永远都回不来了。
大聿敲响了帝崩的丧钟,群臣还在纠结群龙无首,质疑沈绾的身份当不当得大聿皇帝之时,林柏荣死后第六日,北方边境突然陷入烽火狼烟之中,沉寂许久的戎人,突然举兵来袭,连下数城,所过之处只留下满目疮痍,而消息传到燕京之时,戎人大军距离燕京不过两城之隔。
这显然不止早有准备那么简单。
戎人势若破竹的架势,仿佛是掌握了大聿边城所有布防图纸一样。即便他们再怎样骁勇善战攻无不克,也觉到不了此种程度,大聿二十年来建立起的防线不堪一击,死在戎人马蹄之下的将士和百姓如同蝼蚁一般。
噩耗一个接着一个。
这就是林星则留下的后患,他在死前最后一刻说出的那句话,在戎人进攻的消息传入燕京的那一刻,人们才终于明白。
林星则做了一件连年博敖都没告诉的事。
他是大聿的大将军,一生里大半时间都活在马背上,各个重镇的边防布置他了熟于胸,最后决定破釜沉舟的他,将边境防线的所有情况尽数总结下来,交到了心腹的手上,若是京中传来他失败的消息,他便让那人将情报尽数告知于戎人,到时戎人举兵南下,这一块铁饼落到谁手里都会被灼伤。
得不到,他就想办法毁灭。
即便他死了,也要留下个烂摊子,给接手大聿江山的人。
沈绾憎恨林星则,多少带了一些个人恩怨在里面,可是她从未想过有一日,林星则会出卖大聿的军情,交到了掠夺无数条无辜鲜活生命的戎人手里。
不经战争之痛,何以明白战争之殇,但他偏偏明白。
或许到头来林星则和萧放,不过是一样的人,他们把皇权当做自己的掌中之物,喜欢凌驾在任何人之上的快感,而社稷,人命,一国的尊严和宿命,好像与他们无关,他们的国,不过是都城皇宫里的那一尺三寸地,行尸走肉一样的大臣,翻云覆雨的奸佞,将他们围在一起,遮挡了外面的生生死死。
这样的人,沈绾要一个一个将他们从高位上拽下来,让他们也品尝一下,什么叫众生之苦。
沈绾站在北城的城墙上,远际的天空一览无余,连一朵云彩都没有,艳阳下的燕京一派生机盎然。可是谁能想到,一山之隔的那边,又在经历着怎样的战事……
她挺着肩膀,修长的身形屹立在那,好像永不倾塌的山,国丧第七日,林柏荣以下葬,朝中关于皇权归属的问题争论不休,林家无子,先皇临死之前态度明显,又有圣旨为证,却不知什么时候跳出来一堆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奉着礼仪教条,甘当人之恶畜。
沈绾看着艳阳天,嘴角却忍不住泛起冷笑,她转身走下城墙。
天牢里诡秘阴森,沈绾一走进去,背后便吹来一阵冷风,将里面的烛火吹得摇晃不止,看守的人弯身行礼,刚要说话,却被她扬手挡了下来,没理会她,沈绾抬脚向里走去。
凌期就在左边的第二间牢房。
因为帝崩和战事接踵而至,身为始作俑者的帮凶的凌期反而一直被搁置,众人也像忘了他一般,未曾说一句求情的话,也未曾说一句严惩的话。
但他这几日里在天牢可并不好过。
自从他知道林星则把大聿的消息出卖给戎人,并且让大聿连失几个州府之后,几度要在牢里寻死,但最后都被救了下来。
这是沈绾特意嘱咐过的,不要让凌期死。
“死,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眼睛闭上了,连疼痛也会慢慢消失,从此后长眠地下,那些令人后悔不已的往事就可以随风飘散了,凌期,你是不是这样认为的。”
沈绾站在天牢里,一字一句都没有温度,凌期坐靠在墙边,跟她前世临死之前的境况有些不同,凌期的形容还算体面,只是额头上多了几道伤痕,脸色有些发白而已。
“为什么不让我死?”凌期好像一句话也听不下去,只是狠狠地瞪着沈绾,“我犯下了那么大的错,千刀万剐也不为过,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在心里嘲笑我,不如就赐我一死,对谁都好。”
沈绾没说话,她走到另一边,整了整衣服坐到席子上,语气平缓,毫无起伏,像是讲故事一般。
“当年燕京求学,我和他……得幸遇顾先生指点,聿齐势不两立,北方的戎人和羯虞又虎视眈眈,我同他都一起选择的兵法,习行伍之阵,求行军之术。我放弃了最感兴趣的医术,他也放弃了那些风花雪月。”那个他虽然并未明说,但两人都知道指的是林星则。
“凌期,在上苑的日子,是我一生过得最快活的时候。”
凌期慢慢抬起头,眼中神色微微改变,却听沈绾突然一改态度恶狠狠道:“但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们凌家兄弟。”
“你说什么?”凌期欲起身,却被铁链扯了回去。
“我与他投靠父皇,你们兄弟只视我们为眼中钉肉中刺,嘲笑我们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几次与我们不快,京中世家子又多与你们为伍,初时,我们在燕京真是受尽了冷眼。”
昔日旧账被翻了出来,凌期却一时语塞,像打开了尘封了记忆,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反而沉浸在旧时的回忆里。
沈绾还在絮絮说着:“直到父皇派我们去军中历练,当时戎人攻打横城,横城基本上已毫无转机,可是几个年轻气盛的少年们,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心里飙着一股劲,谁都不肯服输,谁都不肯退缩,靠着邱棱的身手,竟然绕过军防将戎人的后方捣得天翻地覆,军粮一把火付之一炬,这才拖延几日等来了援军。最后大聿一举击退了戎人,不仅守住了横城,还夺回了戎人驻守的雅安托。”
凌期的眼睛瞬间红了时候,他看到沈绾抬头看过来:“同去敌人后方的一百二十六人里,最后活下来的林星则,邱棱,还有你们凌家两兄弟。”
凌期为之一震,眼中的愤然和羞愧并重,竟然不知那是种什么表情。
“你可还记得,回到横城时,对留在军营里的我说过什么?”
“你别说了……”
“你说你一生要活在战场上,为那些死去的兄弟们报仇,要戎人以血还血……你还说——”
“别说了!”
凌期怒吼一声,狂躁地挥动着胳膊,脸上狰狞又可怖,却好像又掩饰了他内心里的巨大恐惧。
沈绾不为所动:“你还说,再也不想看到任何一个兄弟倒在自己面前了。”
天牢里似有阴风吹过,一下消了音,凌期瞪着眼睛,终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眼前似乎浮现出了大殿之内金翎卫嗜血奋战的画面,一个一个为他而战的人倒在他面前……林星则是为了皇位,他为了林星则,也为替自己的兄长报仇,而那些效忠他的人呢?他们是为了什么?
凌期这时才想起,被蒙蔽了双眼的他,竟一丝一毫都没替那些追随他的人想过。
沈绾按着膝盖慢慢站起身,所说的话犹如一个个刀子插在他心上:“如今因为你的助纣为虐,戎人已经连下七城,你曾为之奋战过的横城,早就尸横遍野了。你想要死,可原本那些金翎卫都想要活着的,大殿里殃及池鱼的臣子也想要活着,边境的百姓,我军的战士,他们一个个都想要活着!你现在求死,也不过区区一条命罢了,而你曾对我说过的话,大概就是个玩笑吧!”
她忽的扬唇“嗬”地笑了一声,那极尽讽刺的语气压垮了凌期最后一道防线。
“你到底想要怎样!”凌期咆哮着看她,眼底是无休止的绝望。
沈绾顿了顿,低头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然后忽然走进他,一双清亮的眼里透彻而坚定:“我想要你,带兵,把戎人挡在渭城,一寸也不得踏过。”
沈绾斩钉截铁地说道。
第75章 貂裘换酒
凌期一下就愣住了。
“什么?”
“你是待罪之身,当日犯下的错,无法更改,可今后的路,还有诸多选择。如果我说到这,你仍是想像胆小鬼一样只想用一死逃避……”
沈绾向后退了退:“那我绝不拦着。”
凌期的神色始终未恢复,像是被晴天霹雳劈中一般,嘴唇开开合合,半晌也没完整说出一句话。
然而沈绾看了他一眼,却是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虽未置一字,却瞬间明了他的选择。
说完,她便要转身离开天牢,却在临要踏出的那一刻,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微若蚊蝇般的声音。
“为什么……”
沈绾顿住脚步,想要听他问完这句话,却久久没听到声音。
她忽然转过身,看着凌期:“至少你跟林星则比起来,还不是无药可救,而且,我知道,把你派到那去,谁都有可能逃走,唯有你不会。”
“你就用后半生赎罪吧。”沈绾没有再停留,说完这句话后转身走了。
天牢的门没有再被锁上,凌期低头看着地面,眼前一片模糊,直到他跪在地上,开始号啕大哭,将几日内心里灼烧的所有痛苦和悔恨一并发泄出来。
沈绾从天牢里走出,外面的太阳有些大,一下晃得她眼睛有些睁不开,她伸出手挡在额头上,昂起头,看着晴空万里的苍穹,看着天际时不时掠过的飞鸟,一直没有动弹。
直到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人叫了她一声。
“姑娘……”
还这么叫她的人,唯有挽月。
沈绾没动,肩膀却稍稍放松了,她昂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她鼻音有些重,背影很是清冷,挽月在她身后,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心里却越发担心。
谁知道还不等她劝说,沈绾已经放下了手,抬脚向前走去,丝毫不犹豫。
“杜轻那边来信了吗?怎么样了?菱洲近来没有什么躁动吧,元毅和何毕,非常时期,两个人一个都不能松懈监视,还有锦都,燕京的事应该已经传到那了,他们想要趁乱攻打过来,也不是不可能。最后是年博敖,他肯定觉得这次戎人来犯,我只能派他过去……”
沈绾一条一条地说着,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头,言语间未有多少停顿,仿佛身后有什么怪物在追赶着一般。
可挽月却觉得,她这般,和殿下很像。
几日来,姑娘不眠不休,处理着先皇留下来的烂摊子,而在这种时候,越是表现得冷静自持像没事人一般,不是越说明她反常吗?
挽月心里想着,应答却丝毫未含糊,回道:“杜轻那里还没有回信,小少爷正赶过去,现在应该已经到了沥州。元毅和何毕那边,暂时没发生什么事,有暗影卫的人暗中监视,还有庞虎在,一有风吹草动,他们会飞鸽传书的,姑娘大可放下心。锦都那边现今不足为虑,大齐要想打过来,还要费些时日,更别说之前还叫萧承平损失了十万精兵。至于年博敖年将军,近日来的确在京中的各个武官府邸中周转。”
“嗯。”沈绾应了一声,又向前走。
好像故意没说那个人。
第二日,朝廷议政之时,沈绾竟然舍年博敖不派,将罪臣凌期从牢中放了出来,要其领军去往前线。
众臣一时哗然。
如此任性的举措当然引起群臣不满,即便是那些向着沈绾的人都一时语塞,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虽然大家心里都明白年博敖不可轻信,但疑臣之时也不该表现得这么明显。
尤其沈绾还根基未稳。
兵部一个官员比较直,站起身便道:“年将军骁勇善战,是大聿的征西将军,戎马一生带兵无数,无论是凭借战绩还是声望,他都是出征的最好选择,想必大家也是这么认为的。殿下是为何要舍近求远,把牢里的凌期放出来呢?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儿戏?”
不是说凌期担不起这样的大任,而是在重臣眼里,相比年博敖,他不如。
更何况还是死罪难逃的罪臣。
“魏大人有所不知,此时年将军并不在场,有些话我也不必藏着掖着了,当初我等一行人回京,在燕京之外遭遇伏击,不知这事大人可还记得?”
沈绾不紧不慢,却是提起一件大家都已经快要忘掉的事,重臣面面相觑,纷纷点头应和,那个魏大人皱了皱眉:“老臣还记得,只是那件事,和大军主帅人员的定夺又有什么关系?”
沈绾站起身,走到香炉旁,添了点香灰:“大家也知道,父皇召我入京,名义上是让韩大夫给他看病,我久居在外,对父皇也甚是想念,根本没有多想,就亲自赶赴回来了,却不想父皇最终,要将皇位传于我。”
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忽然转身,目光炯炯地看着诸位大臣,将这个一直以来争论不休的话题又抛到了明面上,一些人暗暗皱起眉头。
“我也知道自己在诸位眼里有些自不量力,以女子之身隆登皇位,别说大聿,就是悉数千百年来的历史,也是罕有。可是父皇遗旨在前,他膝下又无子嗣继承大统,我自小敬重父皇,尊重他下的每一道旨意,况且当年大聿背腹受敌,我更不得后退,这是我的决心。”沈绾将手按到桌子上,双眼扫过议政的每一个人。
“如果谁敢阻我,我不介意让他成为这条路上的第一条孤魂野鬼。”
凌厉的视线一扫而过,让别有用心的人忍不住一滞,魏大人却挺了挺胸,道:“现在说的是出征主帅的事吧!”
“哦?魏大人是觉得父皇的旨意不重要,还是觉得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句话,是言过其实?”沈绾淡淡笑了笑,眉梢却渐渐扬起:“前些日,因为父皇尸骨未寒,我不曾提到过登基之事,便容那些包藏祸心的人逍遥一阵子,可不代表,你们就可以把我当成一个孤女,可随意玩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