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还想要问问年将军,作出这种假军报,蛊惑人心,你就这么想出征吗?还是说,想要握着兵马,做一些人神共愤的事?”
沈绾陡然变了脸色,大声道:“年博敖,你可知罪!”
众臣被这声震呵吓得一惊,此时是起身也不好跪着也不好,前面的年博敖显然也不明白此时的情况,抬起头看着沈绾:“臣不知罪。”
“好,那我就来跟你说说,燕京城郊,你勾结林星则意图刺杀我,派了百数人伏击,此罪一,我让凌期为主帅奔赴前线,你不服,让手下的众将领不听凌期号令,致使守城一役损失惨重,此罪二,为了拿回军权不惜偷看军报修改军情蛊惑众臣,意图携群臣逼我就范,此罪三,三桩大罪,还不够治你吗?”
沈绾的声音震耳欲聋,听得年博敖脑中发昏,这些事他都清楚,却没想到会被沈绾放到一起说,尤其第二件,他根本无从辩驳。
“这么说,这军报是假的?”
有人才反应过来。
沈绾坐回龙椅上,冷哼一声:“当然是假的,要是让戎人打到家门口了,我还不作为,不如现在就打开城门迎接他们去,还在这里演什么戏?”
口气尽是嘲讽,大臣们也听出话外音了,顿时觉得脸上滚烫,要是真如年博敖说的那般,沈绾也未免太过愚蠢,于她全无好处的事她为什么要做呢?
脸面哪有皇位重要?
沈绾看他们似乎回过闷来了,继续道:“戎人之所以要撤退,是因为西边的羯虞突然举兵来犯,并且声势浩荡,几乎要打到戎人王庭了,戎人的王者之师怎么还能在外蹦达?当然是回去救他们的王上了!”
此话一出,众人再次满面震惊,只是上了个早朝而已,年纪大的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承受不住了,先是被年博敖的假军报来了个晴天霹雳,再是被沈绾的话击的眼前发昏。
羯虞是谁?那也是大聿和大齐的敌人,羯虞和戎人毗邻百年,也不是一直相安无事,只是羯虞近来比当初更安分而已,实际上他们与戎人的争端要更多,两国打仗,羯虞负多胜少,到后来几乎被戎人赶到了海上。
它怎么有能力直捣戎人王庭?
沈绾却没打算给他们解释,而是看向下面的年博敖:“你拿来假军情,我不知你意欲何为,但是私下勾结将领,还有当初刺杀一事却是没法狡辩,凌期已经将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让人送回来了,你还是到牢里好好跟他们串串口供,想想怎么跟我交代吧!”
“来人!拿下!”
沈绾一声令下,金翎卫很快就动了起来,年博敖这时才明白,传递军报的信使原来早就被她收买了,现在前线不仅无事,凌期还领兵追回了北境,于大聿来说是实打实胜仗!那他今日之举就是弄巧成拙,几张嘴也说不清了。
年博敖被金翎卫带了下去,沈绾看了看底下,见众臣都不说话,似乎还没从刚才的变故中回过神来,就清了清嗓子。
“年将军的事,就交给刑部处理,稍后我会让人将证据送过去,具体如何,刑部尚书要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不能委屈年将军被冤枉,也决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生了异心的人!”
“臣,遵旨。”
早朝终于散去,大臣们身心俱疲地从大殿中走出来,沈绾却是松了一口气。
当初要不是萧承衍留了一手,让沥州军的杜轻和羯虞王上伺机攻打戎人,大聿也没那么容易就脱险。只是他也没想到林星则会出卖大聿,让那七城百姓白白送命,他只是担心到时大聿兵变换主,戎人会趁机侵入,却没想到歪打正着。
至于羯虞,其实早就在萧承衍的掌控之中了,她也是在安郡的时候才知道。
羯虞的首都从内陆的西搡被打到了临海的萨塔,几乎快要被戎人灭火,近几年来休养生息,才恢复了点元气,可单靠他一国,毫无可能对抗得了任何一方。
他只能从中寻找一个靠山。
萧承衍不是那个靠山,确是他压的一个注。
除了萧承衍,无论是大聿还是戎国,都没道理要跟他合作,而大齐,距离他太过遥远,远在锦都的齐王醉生梦死,躲着享乐还来不及呢,他一直认为,最先灭国的怕都不是他羯虞,而是大齐。
他最终选择了萧承衍,是因为他的封地是沥州,沥州和羯虞毗邻,有什么动作,都更方便更隐秘一点,要不是有约定在先,萧承衍也不敢离开沥州,去外面搅弄风云。
如今羯虞和沥州军已经集结,在戎人举全国之兵力打算将大聿拿下的时候,从他最薄弱的后方进攻,即是混水摸鱼,也是围魏救赵。
青州来信,蛮国余孽已经被钟卿扫清除净,随时可以离家办事,之前一直不想蹚浑水的钟卿竟然开始闲殿下那边墨迹起来。
安郡的元甲军已是摩拳擦掌随时待命。
就等一声令下!
第79章 水色天光
大聿和大齐自分裂以来,两军任何一方都未踏足过洛水对岸,直到沈绾回到安郡,以大聿皇族的身份。
这身份其实没什么好拿来炫耀,因为毕竟和林家并无血缘关系,可是说起渊源,沈家和林家又是同病相怜,如今她终于回来,打算新帐旧帐一起讨还了。
连同萧承衍的一起。
他身子还在恢复,很虚弱,沈绾没让他过来,韩行舟自然也留在了燕京。
她到安郡的那一日,就是元甲军出兵之时,相比较戎人,大齐这边的守军更容易击溃,虽然不能说不堪一击,可哪里腐朽不堪哪里防守偏弱,沈绾早在收服雕陰太守之前就摸清了。
比沈绾还要更先发兵的,是青州王钟卿。青州多好马,人民多好战,这么多年龟缩一隅,实在是因为他们的王太佛系,可一旦他振臂一呼,以往沉寂的人们会马上揭竿而起。
要怪,就怪萧放一点民心都不得。
大军出征之前,深居简出的小周氏身披红氅,在城头上送别钟卿。
这一刻,她已经等了太久了。
“母妃,等我打下锦都,就带你回家。”钟卿握着小周氏的手,扬颜一笑,仿佛此去只是游山玩水,并不危险似的。
小周氏眼睛慢慢湿润了,她把手从钟卿手心里抽出来,摊开手心,里面赫然躺着一个玉镯。
钟卿认出来,这是表哥让他带回来那个,母妃不管白天黑夜,都戴在手腕上,从未摘下。
“周家除了我,就只剩这一个东西了。”小周氏看着手心,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良久后小周氏抬起头,摸了摸钟卿的头发,温柔道:“只要你活着,哪里都是家。母妃让你替衍儿出力,但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刀剑无眼,战场上你当心着点,母妃总在等你。”
钟卿点了点头,以前总觉得母妃更在意表哥不关心自己,现在再看看,母妃还是爱他的。然而心里刚感动完,小周氏已经跟他挥手了:“去吧。”
钟卿满脸疑惑,指着小周氏的手:“娘不是要把这个送给我?”
小周氏摇了摇头:“不是啊。”
钟卿悻悻地袄了一生,转身下了城墙,他还以为母妃在这等重要之际把手镯当传家宝一样送给他,结果她只是拿出来看看……
翻身上马的时候,钟卿回过头看了一眼城墙上的母妃,然后潇洒转身,带着大军浩荡而去。
望着儿子背影的小周氏,握紧了手里的玉镯,轻喃一声:“一定要平安啊……”
从青州一路向东的钟卿,在三月之后,和沈绾从金域汇合,其时,青州兵马比出征之前还要壮大。
但从金域往南,就没前几座城池那么容易攻下了。
三月之前,沈绩和杜轻带领沥州军,和羯虞兵分两路,在戎人后部最空虚的时候攻打进来,把戎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等到前线精英退守的时候,又被凌期的大聿庆龙军围追堵截打得狼狈不堪,身在王庭的戎王以为自己这是被林星则蒙骗了,恨不得把他从坟墓里揪出来鞭尸。
能用到前线的良驹,沈绾最初都分到了这两个战场,戎人背腹受敌,战圈越来越小,而他们引以为傲的战马,在两军面前也没讨什么好,论战术,头脑简单的戎人又玩不过阴险狡诈的军师。
军师封桓最后逼得戎王在王庭签订了盟约,约定五十年两国不犯边境,而这个边境,由东南向西北平移了好几座城池,连羯虞都捡了不少漏。
这一代的羯虞王上位正赶上戎人差点把羯虞整族都灭的时候,所以他有些懦弱,不好战,在民间颇受微词,甚至和萧承衍结盟,让沥州军借道之后,差点有人借此把他拉下马,一整个族人都不理解他,觉得他胆小懦弱不配为王。
可是当他们赢得了胜利,从备受屈辱的萨塔搬回了原来的王都西槡,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所有人都沉浸在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的胜利喜悦里。
羯虞王不介意自己成为子民口中的庸懦无能之辈,也不介意自己承受多少非议,只要他的子民们能得以生存,能保留一国之名。
大聿、沥州军和羯虞的兵马,将戎人王庭逼到穷途末路之时,没有继续作战,而是签订盟约,其实是羯虞王的意思。
他也不是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一旦让萧承衍灭了戎人,再收复大齐,就算羯虞比以前更强盛了,到时候也避免不了被吞并的命运。
留给戎人最后一口气喘,也是给自己活命的机会,待羯虞修养生息,哪怕他已不再,羯虞的下一代,下下一代,比他更英勇好战的人接替王位,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金域——
沈绾在营帐里,手中摊开一条丝帛,她看着上面的文字,脸上笑容越来越深。
“只看阿姐的脸色,就知道是殿下要来了对不对?”沈绩打了胜仗之后,就从羯虞赶过来了,此时看到阿姐突然这么高兴,忍不住调侃道。
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封桓,沥州军从羯虞撤出之后立马挥师南下,算是第三路兵马,也在金域和沈绾汇合了。
为了防止戎人卷土重来,凌期则一直带兵震慑边境,此种时期,他起码有两三年不得离开那里。
沈绾收起丝帛,斜眼看了看他:“不是。”
“不是?”沈绩将信将疑地摸了摸下巴,“很久没看阿姐这么高兴了,不是殿下,还能是谁?”
心里清楚阿姐和殿下的关系,沈绩说话就无所顾忌,也不管有没有旁人。
结果沈绾没多说什么,却惹得钟卿十分不快。他在金域呆了快一个月,都要长出蘑菇来了,军中没有美女,一个个都素成和尚,唯二两个入得了眼的女人,一个是表嫂,一个是表嫂的弟媳妇,他现在是看谁都不顺眼。
他走过来,飞快得从沈绾手里一捞,就把丝帛抢了过来:“什么事还神神秘秘地不告诉我们?”
沈绾没握住,竟让他抢了过去,只是也没纠缠,钟卿扫了两眼,原本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展,马上也眉开眼笑了,他转过头,冲着沈绾道:“怪不得你这么高兴,终于等到了啊!这批战马送过来,就能大大缓解这边的压力,金域之后,有三个战略要地,没有重骑很难攻破。一万五千匹,啧啧……真可以,我要是戎王,这辈子是睡不好安稳觉了。”
钟卿一边说一边摇着头,嘴角却要咧到耳根子去。
戎人赔的马到了,就说明他要发霉的日子也到头了。
实际上羯虞王的顾虑沈绾和萧承衍不是不知道,他们也从未想过要将戎人一网打尽,三军的集结只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就算攻下了王庭,茹毛饮血的野蛮人也并不是那么好教化的。到时攻占了大戎却不能治理,那这胜仗就打得毫无意义。
他们最开始要的就是戎人元气大伤,然后趁机捞一批战马,青州到郦石的兵马大营要想真的运转起来,短短几个月是不行的。如今他们急着攻破锦都,就需要现成的战力,戎人无疑是最好宰的一只肥羊。
谁都没能力独自吃下任何一方,能着眼的也就是谁能得到更多的眼前利益而已,大家都不想让对方一口吃成个胖子。
众人在金域并没有等多久。
很快,戎人送来的战马就到了金域,已经投降的金域太守打开城门迎接,骑在马背上走在最前头的那个人摘下盔甲,没有理会走向这边的太守。他往上面一看,本是立在墙头没打算下去的沈绾面色一变,脚步慢慢后退,竟在千军万马下有些失措地奔下了城墙。
“不是说不来吗?怎么还是来了?”沈绩抱着臂站在城墙上,动作跟旁边的钟卿一模一样,都是百无聊赖地看着下面,也没有多少惊讶。
“肯定是想给绾绾一个惊喜呗,我偷看的那封信上可丝毫没提萧承衍。”钟卿哼了一声。
封桓但笑不语。
元毅两兄弟和何毕也在旁边,但是这种事就不是他们可以随便议论的了,也只能安安静静的在一旁看戏。
沈绾跑下去之后,却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般含情脉脉,太守看到她过来,便自觉地退到了一边,眼睛时不时飘过来。
他不知道两人之间的渊源,也不知道两人现下是想做什么。
沈绾快到萧承衍面前时,突然放慢了脚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中的神色也由惊喜转为气恼,终是忍不住质问他:
“韩行舟呢?”
马儿鸣了声响鼻,焦躁地倒腾两下前腿,衬得马上之人也有些焦躁。
萧承衍本是从看见她的那一刻起视线就没离开过,一直是带着浅浅的笑意的,只是现在面色有些挂不住了。
“你见着我第一句话,就是问他?”他压低了声音,似乎是为了不被后面的人听到,微微前倾了身子。
沈绾却不顾其他,皱着眉,一副公事公办不近人情的样子:“燕京到金域路途遥远,你现在不宜长途跋涉,我说过了这边交给我,到了锦都,最重要的时候,我会让你过来的,韩行舟本来答应地好好的,为什么现在人不在?”
她还要再说什么,却忽然声音一顿,眼前伸出一只手,干净的掌心纹路清晰,方才攥过缰绳,微微发红。
他在马上,似是邀请。
沈绾昂起头,不动声色,却看到萧承衍又抬了抬手,仿佛她不接受就不罢休一般。
沈绾看了一眼萧承衍身后的人,有一些大聿的将领,她眼熟得很,此时都看看天看看地,就是不看这里。
唯有一个人,眼睛直往这里瞟。
运送战马人员的名单,沈绾一早就有,前来的人除了萧承衍,是谁她都了熟于胸,那个人,她自然也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