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才是社稷,那才是真正的江山!而懂得捧起手中社稷之人,在驻守汤臣之时,已经决定了要将这一城拱手相让。
这是他身为大齐子民最后的良心。
五千士兵,镇守汤臣,却不退分毫,不离半步,不折一寸,将这土地占据了七天七夜,誓死不降,这又是他身为大齐子民最后的决心。
“阿姐,他为什么?”
沈绩又问了一遍。
“明知是无谓的抵抗,明知必败,为什么还要打这一场?”
沈绾早已回过神,也听清楚了沈绩的问话,然而还未来得及回答,已经攻破城墙的士兵已经将尖枪送到了李还瑛的胸膛,他似乎吐出一口鲜血,然后缓慢地向后一顿,没有了生息。
紧接着是冲天而起的欢呼声。
城门前推满了尸体,有沥州兵的,但大部分是那些仅剩的驻守齐军,此时他们躺在血泊里,根本看不到城破的那一刻,而李还瑛作为最后一个死去的人,他必定是看到了。
沈绾却似乎隔着狼烟,看到了他脸上的笑容。
“这是大齐最后的脊梁,”沈绾轻声说了一句,“他死了,大齐才是真的亡了。”
沈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黑烟慢慢消散,留下了城墙插入的一杆战旗在风中飘扬,上面的大字赫然是个“萧”字。
一代末路英雄的落幕,有时候往往是悄无声息的,就像李还瑛。
如果要把沈绩的问题抛到李还瑛面前,他大概会捻着胡子,轻叹一声:“如果没有一个为大齐誓死抵抗的人,那我一直坚守的东西,岂不是有些太过可怜了吗?”
那大齐,岂不是有些太过可怜了吗?
李还瑛还是李还瑛,那个为大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李还瑛,他眼中是高高在上的皇位,心中胸怀无比珍贵的忠诚,然后他带着这样的忠诚和五千士兵,死在了苦守七天后的汤臣镇,被一把火付之一炬。
沈绾第一次觉得,大齐这样的政权,配不上李还瑛这样的臣子,可她,也没时间在这里感慨万千。
“传我命令,大军休整过后,前去碍峡支援!”沈绾拉着缰绳调转马头,回头看着身后追随的将领,英眉挺立。
眼下最重要的,是剩下的大齐军队。
“殿下,我们不是应该直取锦都吗?”
第一个出声反驳的,是年清抚,虽然除她之外,别人并没有质问她,可看眼神也知旁人一样有相同的顾虑。
“碍峡那边有险,我军理应前去支援。”沈绾沉声回答,却并未作出太多的解释,萧承衍手中必然握着真正的敌情,齐人大军不在汤臣,那么就在御岭关或者碍峡,可依萧承衍的性子,他万不会把最棘手的东西留给钟卿,只是这借口,却无法说与人听,也不够令人信服。
碍峡是否真正有险,沈绾也拿捏不准。
“我们知道,殿下和沥王的关系……可是行军打仗却并非儿戏,如今三军既出,看起来是势如破竹,可殿下求快,一路上不曾停歇,战后的补给一旦断裂便会造成毁灭性的打击,途中若是出现反戈的城镇,大军便会受阻,我们的优势就会不复存在,现在唯有一路直下,穿过南川就是锦都,胜利咫尺之间,殿下可不要为了一己之私拿将士们的性命开玩笑!”
年清抚几句话说得慷慨有力,沈绾并未及时打断,她认认真真地听完了,竟然点了点头:“我的确,藏有私心。”
众将士目光微动,似乎引起了不小的骚动,皆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未置一言。
“御岭关和碍峡,的确哪一个都像李还瑛留下的后手,但是就冲他最后顽强抵抗,未曾放一丝水就能看出,他还是不希望,大齐就此陨落。李还瑛更想,给咱们先尝个甜头,再把那个巴掌留在后面,想要从三军中找个突破口,打我们个措手不及而已。”
当然,他也是存着不想继续做和心里深处的乞求的割裂之举的心思,才借一死选择逃避。
这些,沈绾却不欲说。
“既然两个地方都有可能,咱们却分身乏术,最好能分析出其中最有可能的那一个。直下南川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是别忘了一点,如果剩下的两处其中一个必定受到伏击,那另一军就会直下南川,年姑娘的顾虑也就不足为虑。”沈绾上前,御马走到年清抚的身侧。
“御岭关在玉山之中,大齐的兵马若是想守住关卡,势必要尽数进山,可是庞大的人数在地势复杂险峻的情势下未必能处处占优,反而会损失一定的灵活性,一旦被围,再多的人不过是瓮中捉鳖而已,齐军的那些好马好儿郎怕是都派不上用场,一万人还是五万人,最后都是一样的结果,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可碍峡,却不是这样。”
沈绾扫了一眼众人,眼中尽是凌厉之势。
第82章 阑干万里心
碍峡——
两山之间烟雾弥漫,萧承衍站在战船的甲板上,看了看前后摩肩擦踵的战船,脸上浮现出嘲讽般的笑意,船上的人都拿着武器,互相指着对方,有的一脸得意,有的茫然不已。
“何帅,你这是什么意思!”
元亨两只手都被人拿在身后,根本没有拿武器的空闲,现在已是被人完全挟制住了,何毕却没有回答他,而是看着元毅。
就在刚才,在碍峡准备迎接大齐驻军的元甲军突然出现内讧,平日里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竟然手握武器对准了自己。
而何毕,似乎是领头的那个。
“你好像总是识人不清,也看不清局势,现在你弟弟在我手上,要不要仔细考虑考虑,帮我把萧承衍杀了,或许将来,你还能弄个将军之位坐坐。”何必背着手,一脸势在必得的笑意,全然没有了平时的谨慎谦恭。
元毅没想到,行军到了碍峡,还没撞上大齐的敌人,先遇到的却是窝里反。
“何毕!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今我们离锦都就差这一步,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们?”元毅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那么激动,可是弟弟在人家手里,他总不能完全放下心保持冷静。
“背叛?”何毕摇了摇头,“我这是在策反。”
“你什么意思?”元毅一愣。
“因为雕隂从一开始,就不是真正的归顺吧。”萧承衍先何毕一步说出了答案,被看透了之后,何毕没有惊讶,反而是充满不屑。
“你现在才发现,是有点晚了吧?”何毕笑了笑。
萧承衍向前走了一步,正好走到何毕身前,他旁边的护卫急忙将剑尖对准萧承衍,可他连眉头都未皱一下,何毕挥了挥手,护卫收回了手里的剑。
“雕隂兵营,是萧承平一心扶持的军方势力,他甚至把太守都控制住了,兵营里却只有那一个曹将军,这太不符合他的性格了。”
“太守和曹成在雕隂互相牵制,其中若是没有一个暗中观察并向他禀报的人,要是那两人拧成一股绳,变成睁眼瞎的就是远在锦都的萧承平了。”
“所以,你猜出来了,这个人就是我?”何毕挑起一根眉毛。
“并未,毕竟,我不觉得先归顺我,再唱个反间计,是个好的计策。”萧承衍冷眉看着他,深黑色的瞳眸里看不出情绪。
何毕笑得更深了:“当初安郡一战,你把心腹放到我身边,前去救援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你不相信我。哼,要不是军中混入了隆泉的人,安郡北城,赶来的就不是救援之师,而是讨伐之师了,太子殿下也不会被俘,死的就会是你。可是你不知道的是,要不是有我在,太子殿下手下的那个将领也逃不走。”
那次,确实有一个主将逃走了。
“我本是想着,要是太子殿下就此被诛杀,跟着你,也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可是你偏偏放虎归山。我何毕,绝不会跟随一个优柔寡断能力不足的主子,你跟太子殿下比,还是差了点狠心。然后最令我惊讶的是,你竟然将新军的主帅之位让给了我。任是谁也不会把自己怀疑的人安插在这么重要的位置,当初你让我做元甲军的主帅之时,我还满心震惊,原以为你怎么也会卖元毅一个面子,将这个主帅之位留给他。如此一看,真是天助我也!”
“所以你就趁机挑拨两军之间的关系,让元毅和他手下的那些人游离在元甲军之外,一方面好控制手中的力量,慢慢将隆泉那些将士归化,不能控制的暗中处理了,一方面还能让我始终在意元甲军,不敢放手一搏,毕竟这样一个队伍,是谁都不会放心。之前在金域,元毅和大聿那几个将士之间的争端,似乎也是因为你的几句话而挑起来的。”
何毕温声笑了笑:“殿下现在想的很清楚啊。”
“所以呢?你现在已经决定要为萧承平卖命了吗?”萧承衍退后一步,褪去漫不经心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认真和镇定。
而这样的镇定却让本是胸有成竹的何毕有些心里发慌。
“如果你能过得了今天这关,让我死心塌地地追随你,也不是没有可能。”
“呵,”萧承衍忍不住轻笑出声,“你的脸皮倒是挺厚。”
“萧承平呢?”萧承衍左右看了看,一副早已看透的模样,“这种时候,不是应该他亲自来耀武扬威吗,看看我最狼狈的时候,看看我快要失败的时候。”
三分玩笑,七分游刃有余的语气让何毕有些气急败坏,他刚要说话,后方远处却响起一声号角,他回身去看,就见几艘大船纷纷让开了位置,留下一条宽阔的水路,从最后面缓缓驶上前的那艘船上还坐着一个人。
远远看着便知,那人不良于行,坐在一个木制的轮椅上。
“看来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萧承衍看了看元毅,只见他满脸阴翳,仿佛下一刻就会食人饮血一般,接二连三的打击,已经让他意识到想要脱离此等困境的几率十分之小。
“元毅,你现在别无选择,你弟弟在我手上,要不要考虑考虑我刚才说过的话?”何毕又问了一次。
这次元毅没有出声,反而是元亨在大吵大闹:“大哥,你别听这个笑面虎,妈了个巴子的,之前看不起我们,临到了还他娘的坑我们,要是随了他的意,老子就不姓元!”
“有志气。”何毕笑着拍了拍他的脸,却被他吐了一口吐沫。
元毅眼见着那边拔刀了,刚要出声制止,却忽然看到架在元亨脖子前的那把剑剑光一闪,“咣当”一声剑就掉到了地上,跟着掉下去的,还有一个手掌,紧接着是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叫喊,原本挟制元亨的两个人,手都已经落地,手腕血喷如柱。
元毅眼疾手快,急忙把元亨拉了过来,变故发生的太快,何毕都没反应过来,他看到那个一瞬间就把两只手砍下来的人提着剑向自己冲杀过来了,赶紧退到了护卫身后。
“跑得还挺快!”夏巡叫着,“看剑!”
何毕被吓的一缩头,闭着眼等着剑落下,却久久没有等到,再回神的时候,抬头一看,夏巡已经站到了萧承衍身后。
原来刚才那声“看剑”不过是虚张声势。可是夏巡是什么时候躲到了他们的队伍里,而且还不露痕迹,明显是刻意隐藏的……那是不是说明,萧承衍也早就知道他要反?
“何毕!”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声叫喊打断了他的思绪。
那艘船已经御水行了过来,现在已是近在眼前,轮椅上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已经被萧承衍废成残疾的萧承平。
“退下。”他看着萧承衍,却是对何毕说的这句话。
时隔数月,他终于又看到他的兄长了,一看到萧承衍,浑身凉彻的血液似乎都一下有了温度,热得几乎要喷涌而出,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他跪地求饶,苦苦哀求的样子。
他等着看他失败已经很久了……
萧承衍确实也看向他了。
可是兄弟二人相见,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腿还疼吗?”
萧承平的脸一下就白了。
而那双早已没有知觉的腿,确实隐隐疼痛,萧承平暗暗抓紧了膝盖上的衣服
“兄长还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吗?”他紧着眉,眼神一丝一毫都不愿落下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是你要输了。”
萧承衍淡然一笑:“那可未必吧……你就算杀了我,锦都也会被攻下,大齐终将会改朝换代,你们守不住的。”
萧承平却阴郁地勾了勾唇,并未因为这句话就大惊失色,他眼中满是狂热的期待:“只要杀了你,只要最后活下来的是我,就算是我赢了!我只要赢过你,剩下那些,与我何干!”
好像也不是很在意锦都的死活。
何毕眼神微动。
“腿还疼吗?”萧承衍又问了一句,这次的声音有点冷漠。
萧承平顿了顿,眼中的狠厉似乎无处安放,闪过一丝错愕。
“是不是腿上的疼痛让你时刻记得那次失败,所以才迫不及待想要占一次上风,赢过我一次,为此不惧怕付出任何代价?”萧承衍继续逼迫他,这次又多了嘲讽的语气,“你连这个从我手中夺走的太子之位都守不住,有什么资格说自己赢了?”
似乎被戳中了痛点,萧承平抓着把手要站起来,却狼狈地摔了回去:“那次只是我一时大意,并非真正地败给了你!我不会败给你,永远不会!你马上就要死了,锦都如何还不一定呢,只是你永远也看不到了。”
萧承平歇斯底里地怒吼着。
他觉得自己已经占到了上风,已经把萧承衍的性命捏在了手心里,可是为什么还是说不出硬气的话,为什么对方还是镇定自若气定神闲地笑着?萧承平心里几欲抓狂。
“你知道现在汤臣镇发生了什么吗?李还瑛,在为大齐做最后的抵抗,可他把大齐所有的兵力都留给了你,唯独他自己,没有留给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是忠诚,也是背叛。”
萧承衍抬起头,目光移向萧承平,眼中不知是笑还是嘲讽:“而你就算握着千军万马,也抵不过一个李还瑛,这一点,恐怕你永远不懂。”
萧承平几乎一下子就被激怒了,他扬起手,冲着那边振臂一呼:“开战——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