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跟着的声音,是施怀娴的。她声线里带着紧张,冷冷地说:“你让我过来长安?你是把我卖出去了!”
“老子把你养这么大,当然要赚点回去了。”男人说得理所当然,愈发叫人忍不住想皱眉,“我告诉你!别想摆脱老子!”
施怀娴听到这里心头一紧,连忙眼角余光四周看了看,所幸这条街较为偏冷,附近也没什么人。她这才强忍着怒意道:“老夫人不是已经给过你了吗?你到底还想做什么?”
“就那点钱,打发叫花子呢?还不够塞牙缝的!”男人森森笑了笑,“你喊我那么多年的爹,这层身份是摆脱不得的。你在长安养尊处优,凭什么让我还在那山沟沟里?我告诉你,你要是还想当你的施家大小姐,就老老实实听我的。”
男人狮子大开口:“给我置办一处宅子,我还要娶几房小妾,将你弟弟接过来……每个月给我这个数,一个子都不能少,否则,老子脸皮厚惯了,可不怕把事情闹大。你从前那些事……”
“你住嘴!”施怀娴恼怒打断,恨声道,“施家不只我一个大小姐,你要的那些,我哪有办法给你,你也别太过分了,鱼死网破,施家不会饶了你的。”
男人嘿嘿一笑:“老子管你的。至于施家饶不饶我嘛,就看你了,反正我不怕,不过你怕不怕,我倒是清楚的。”
大飞将后面的话听得差不多,尴尬地低声道:“世子,这样的事情,去请京兆尹来,似乎不大好。”
“那怎么办?”车帘后,江然懒洋洋地道,“那我们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赶紧走吧。”
“……”
此时,男人似乎也发觉有人过来,再留下去对自己并无好处,便恶狠狠地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样的办法,我想要的你就必须要满足我,否则,哼哼,咱们就来看谁更无所谓。”
施怀娴抿着嘴唇,脸色发白的站在原地。
自家世子悠哉悠哉坐在车内,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可大飞就为难了。
往前走吧,势必要遇上施怀娴,往后离开吧,未免太显眼了些,似乎还更尴尬些。
不等他做出决定,施怀娴已经抬起眼来,看到他露出惊讶的表情,连忙上前福了福身:“是江世子吗?”
车内没有声音。
大飞:“是世子在里面,他可能……睡着了。”
睁眼说瞎话,大飞很心虚。
施怀娴身子薄弱的站在那儿,被风一吹,更显单薄。脸色略有些发白,眼眶甚至红红的,看起来好不可怜。大飞这种壮硕一根筋的汉子,看得都于心不忍。
顿了顿,他忍不住道:“施大小姐怎么一个人在外面?外头不安全,还是要让下人随行,请尽快回去吧。”
其实通过这一幕,已经可以想象得到,施怀娴在施家中处境艰难。
被那位卖她、贪心不足的‘养父’威胁、欺辱,甚至连个可以带在身边,真真正正信任的丫鬟都没有。
施怀娴眼眶红红的,勉强点头微笑,又说道:“让你见笑了。原本以为已经可以脱离过去的苦痛,没想到始终没那么简单。”
大飞有些意外,没想到施家大小姐会对他说起她的往事。虽然他们都知道,施家大小姐并非外面传言那般,而是从小凄苦,甚至被人略卖到长安。
只不过,这些都已经是不会再被轻易提及的秘密了。
不过,毕竟跟在江然身边那么多年,大飞也没那么憨直,很快心思一转,就想到,怕是施家大小姐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车内正‘睡觉’的自家世子说的。
只可惜,除了明曦县主,世子从没对谁有过怜惜之意。
施怀娴在这里楚楚可怜的说着过去,车内半点动静都没有。
大飞轻轻咳嗽两声,挠挠头道:“您是施家大小姐,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用太过愁苦,施老夫人睿智,无论如何定会为您做主。”
施怀娴惨淡一笑:“如果真有这么简单,那就好了。”
片刻的寂静。
自家世子显然不想淌这浑水,大飞当然跟着装傻,只感慨说:“最近的长安城,怎么这么不太平……施小姐,奴才先走了,您也快些回去吧。”
施怀娴轻轻点头,往旁边让开。
不管她到底知不知道江然是装睡,大飞是不是装傻,甚至有没有听到什么,她都未再纠缠。
不过,宛如凉风里的小白花,孤零零站在那儿,怎么都能叫人生出怜惜。
等走远了,大飞才道:“世子,施小姐似乎遇到了些问题。”
江然慢悠悠道:“你若是心疼了,就自己想办法。”
大飞咳嗽:“奴才可没那个意思,施小姐身份尊贵,怎么也轮不到奴才这里来。只不过,施小姐应该是想向世子求助吧。”
施怀娴本就对世子有意,遇上困境,想向世子求助,也是能理解。
只不过这种事,世子也没有去碰的理啊,况且,这要是真一心软去碰了,怕是缠缠绕绕再也分不清了,实在多生事端。
更何况,还有施老夫人在那,施小姐如果聪明些,就知道应该找谁求助。
江然淡声道:“你家世子无情无义,就不是助人为乐的人。”
大飞:“好的。”
江然心思压根不在这里,他现在更急切想要去做的事情,还是关于那个忽然出现的人。
“没跟上姬从?”
大飞羞愧道:“奴才实在跟不上,此人轻功很好,与世子不相上下。”
江然微微垂眸。
-
程瑶棠终于发觉,其实她骨子里带着的是不安分。享受清净几日心情愉悦,但时间一长,难免觉得无聊。很快就不满足于在程王府庭院内走走逛逛。
长安的风光以往是看腻了,现在是想念得很。
程王爷将女儿视若珍宝,但也不能将人时时刻刻关在程王府吧。培养多年的影卫终于到了他们出手的时候,没想到第一个任务就是保护明曦县主,随时潜在暗处等候命令。
当哥哥的程博昱不放心,跟了出去。
当弟弟的程博东也不放心,同样跟了出去。
江世子知道这件事后,就是死皮白赖也要跟着。
这也就算了,结果这消息也不知从哪儿传出去了,太子、四皇子都要来参一脚。
程瑶棠望着这么大的阵容,差点误以为一出门等着她的就是四面埋伏,走错一步都要玩命的那种。
“算了,日常宴会的阵仗而已。”程瑶棠实在没力气再说什么,默默宽慰自己。
至于情谊嘛,真真假假分不清。
“哟,霍公子今日这么有闲心?”
虽然知道,这次出门肯定要遇上江然,但等霍彰看到江然笑眯眯冲着他,他还是觉得额角隐隐作痛。
江世子的这份热情,他半点也不想接受。
四皇子周元礼笑道:“人多热闹,便叫上阿彰了。”
霍彰压下心头的闷意,温文尔雅的含笑:“见过江世子,长安春光甚好,有幸得四皇子邀请同游。”
又转而去对程瑶棠关心地说:“明曦县主身子可好些了?春风拂面,县主的病定很快会好。”
程瑶棠娇娇柔柔的微笑:“承霍公子吉言。”
美人坐在车内,素手掀开窗帘,露出的白皙小巧脸庞上,眉目染着层轻柔。程瑶棠的样貌是有些矜贵张扬的,好像是这次病了一场的缘故,显得颇为惹人怜爱,但也不见憔悴不堪。
霍彰眼里一热,刚想接着说,不料又被讨厌鬼打断。
江然:“论起长安春光,霍公子的确看得不少。”
正在旁边的太子周元昊随口接话:“哦?”
霍彰神色一紧:“哪有此事。”
江然:“这事还是霍公子自己说的。还是霍公子只对美人说,对本世子和太子,就说不出口了?”
“江世子说笑了。”
霍彰面色微变,很快明白江然提的正是他之前对孟若宛献殷勤几次邀约的事情,没想到竟然好巧不巧被江然听了去。无论如何,这个话题不能就这么被江然带着走,否则又要陷他于困境。
想着,他镇定微笑:“江世子这话说得,似乎意有所指,霍彰不明白,世子不妨明说。太子、四皇子都在这里,还可请他们做主。”
就在这时,江然倏然扬起马鞭,身下的骏马撒开蹄子,绝尘而去。
留下气焰卡在一半,呆若木鸡的霍彰。
“江,江世子这是要去哪里?”
-
前方的白色身影几个来回间,如风穿过,人的眼睛看得还不仔细,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噔。
闪烁着冷光的剑横在前方。
面对直逼而来的剑,气质清雅的男子飞快后退,神色从容不迫。
白色布条蒙着的双眼,身后的系带轻轻飘扬。
江然追得上来,姬从毫不意外。
不过,这份敏锐,还是让他有些诧异。
要知道,程王府那些训练有素的影卫,尚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二人对立,隔得不远不近。
伴随着凉风灌入,衣袂微动,不过是眨眼间,两个人已经各自往前踏出一步,几乎是同时间的,手中的剑挽出一个剑花,朝着对方直击而去。
江然的剑术是狠厉的,招招果断。难以想象少年能有这样的造诣,总能叫人心头一慌,或是难以置信,转瞬间的晃神,就是致命一击。
但是,这样狠厉的剑术,现在却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这的确叫人意外。
姬从轻轻皱了皱眉,下一刻,眼皮上微微一凉,覆在眼上的白色布条随之滑落。
原来,这才是江然的目的。
很多人见过他覆盖眼睛的样子,他们都不由自主的想,白布下面究竟是怎么样一双眼。却没想到,那样狭长的眼眸却是极显冷酷之意,轻轻一扫,便令人胆颤。
原本的姬从,是略嫌清冷的,露出眼睛的他,毫不掩饰的是漠然、残酷、锐利。
像是轻而易举就能洞察人心。
而此刻,眸子清晰倒映出人影。
他果然是看得到的。
江然轻嗤一声。
“我确实是没想到。”江然微微勾起唇角,黑眸里闪烁着寒意,“堂堂北国摄政王,会跑来南国装成一个瞎子。”
若是此时不只有他们两个,而是还有其他人在场,怕是要被震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连永晋帝都十分忌惮,年纪轻轻贵为摄政王,辅佐幼帝,手段凶狠,人人畏惧的北国摄政王裴执,居然就在南国。
身份被揭露,裴执没有半分意外,像是早就预料到,也像是毫不在意。
“阿棠单纯可爱。”裴执掀起唇角,“如果不这么做,还真是难以看到这样的她。”
江然的笑容顿时收起,盯着裴执,眼中冷意翻滚,甚至有杀意。
“你接近程瑶棠,想做什么?”
裴执讥诮道:“既然你猜到我的身份,怎么没猜到我为什么过来?”
江然眼里的情绪变幻不定。
上一世,他虽然请命去边疆数年,却将大飞安排于长安内。对于程瑶棠的情况,他很清楚——前往北国的和亲对象,最终结果变成程瑶棠。
可在半路上,就被他所拦截了。
除此之外,程瑶棠和裴执应当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为什么现在,裴执却会主动接近她?
江然不认为在裴执身上问得出什么,他警告道:“离她远一点,否则就算你是裴执……在我眼里也算不得什么。”
就在江然转身的那刻,身后那清冽的声音传来,带着讥讽之意,裴执说道:“江世子现在倒是深情。只不过,似乎上一世,你可不是这么做的。”
一瞬间,江然瞳孔猛地缩起。
第43章
上一世,裴执说的是上一世。
荒唐的话语,任谁听到都是一头雾水。可江然却是经历过这荒唐事,前世酸甜清晰流淌在血液中,绝不可能是梦境——既然如此,裴执又怎么会知晓?
短暂的掀起惊涛骇浪,江然立即意识到,裴执和他一样。
他们有着相同经历,他们都重生了。
江然停住脚步,转过身。
裴执似笑非笑看着他,眼中翻涌着嘲讽之意。
“我确实没想到。”江然面若冰霜,“北国摄政王不管在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是传奇般的人物。而这样的人物,却一直在觊觎我大南国的县主。”
“江世子不也是如此么?上辈子你分明选择与她背道而驰,这辈子倒是挺装模作样。”
两个人针锋相对,四周在顷刻间,似乎都笼罩着层寒意。
便是春光漫漫,也遮不住。
“我同她的过去与将来,不需要和你多说。”江然冷冷地道,“你只需知道,程瑶棠是我江然的未婚妻子,不是你该觊觎的——无论你是什么人。”
说到‘未婚妻子’时,裴执心里涌出的是杀意。
那双狭长的眼,似是一抹深潭,潭水毫无波澜,却冰冷刺骨。
顿了顿,他勾起唇角:“那你也别忘了,程瑶棠在上辈子,是我的‘未婚妻子’。”
当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江然倒是很巧合的,也涌出杀意。只不过,这不是可以冲动的时候,所以无论如何,都只能先强制性按捺下去。
不过,他已经确定了一直以来的疑问。
“原本的和亲对象并不是她。作为程王府的嫡女,自出生便尊贵无比的明曦县主,忽而被送往北国和亲,这其中,是你插过手吧。”
江然的话不是问句,而是肯定。
裴执嘲讽看着他,承认了他的肯定:“当年永晋帝病危,整个长安陷入混乱境地。我终于有了让她在我身边的能力,我能保护她,而你当时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