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燕逍兵临城下,已经开始竭尽全力攻城,还请陛下直接迁都,离开瑞阳吧。”
萧疏的回应还是沉默地摇着头。
见齐禹还打算再劝,萧疏摆摆手制止了他。
他抬头看着齐禹,问道:“燕逍不是一个残暴的人,如果他攻进了城,你们只要不反抗,还是能保住一条命的吧?”
齐禹一愣,“陛下这是何意?”
“没什么……”萧疏低下头看着案上的战报,突然,他又开口说道:“我们到沧州,有好几年了吧?”
他不等齐禹回话,自顾自地说下去,“从京城落荒而逃,来到沧州,花费了好几年的心血,建立了一个足以和萧栩匹敌的势力……却终究,就剩下了这一座孤城……
“你不是一直想不通我为什么不走吗?
“齐禹,当初我们来沧州,是因为沧州是我早就准备好的退路,我从来就知道,父皇没有打算把皇位传给我,我想要的东西,只能自己去挣。
“可是现在看来,原来自己挣的也靠不住……”
他站起了身,双手撑着书案,面上是一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模样。
摩挲着掌下精致的案雕,他抬起头看齐禹,“燕逍,或许真的比我更合适吧?”
齐禹咽下了喉间翻涌的苦意,冷静分析道:“陛下,我们当初在沧州能开辟自己的势力,现在只要能逃出去,到哪里也都能……”
“不。”萧疏打断他,“不能了,去哪里都不能了。
“我已经看清了……”
齐禹咬着牙,又道:“陛下……”
“你说,萧栩现在是不是也跟朕一样?”萧疏自顾自地问道:“赫连家进攻善州,现在该到龙脊山那边了吧?呵,看来他比起朕,或许还能
多活一些时间。
“不过像他那样软弱又没有主见的人,如果面临像朕一样的处境,大概只会缩在寝宫里等死吧?
“朕可不会像他那样窝囊!”
他说完,抬头看着齐禹,“齐禹,去,为朕准备战甲,最后关头了,朕要亲自披甲上阵!”
齐禹浑身颤抖着,眼角已经湿润。
不过他这一次没有再劝,跟随着萧疏好几年,他知道萧疏也有自己的自尊和坚持。
于是他拱手领了命,径直往外去准备了。
——
一个时辰之后,萧疏全副武装,出现在瑞阳府南门城墙之上。
可惜如今守城的士卒们面对的不久之前,以天雷将他们炸得失魂落魄的敌军,萧疏的到来,并不能让他们多么振奋。
萧疏似乎也并不在意士卒们的反应,他站在城墙之上,遥遥望着城下,眼睛寻找着燕逍可能会出现的位置。
很快,他看到远处被兵卒们簇拥着,骑在马上的一个人。
即使因为距离遥远,他完全不能分辨出那人的相貌,但是熟悉的感觉却让他知道,那个人,就是燕逍。
自从当年燕逍托病辞官归乡,两人有整整六年多没有见过面了。
六年前,还是三皇子和燕侯爷的两个人,如今已经变成了叛军君主和剿贼将军。
萧疏命人取来一把弓箭,拉弓搭弦,朝着燕逍的位置射过去一箭。
两方相距甚远,弓箭还没到燕逍面前就失了力气,直直坠落在城下。
萧疏勾唇笑了笑。
他这一箭,本意也不是射杀燕逍,不过是给久未相见的朋友,遥遥打个招呼。
马背上,燕逍通过望远镜,却能清楚地看见萧疏的一举一动。
跟萧疏一样,此刻他心中同样感慨万千。
两人相识于年少微末,又彼此折服于对方的才气格局,燕逍那个时候,确实也想过投诚于萧疏,成就一段君臣佳话。
可终究,物是人非。
他放下望远镜,朝着那箭坠落的方向看了一眼,突然抬起手,对着城墙上的萧栩,摆出了个向东的手势。
随后,也不管萧疏是否看懂了这个手势的意思,他带着人,直接向瑞阳府的东面转移。
齐禹就跟在萧疏后面,见状有些疑惑,“陛下……燕逍此举是何意?”
萧疏沉默了一阵,回答道:“东门……出事了。”
这句话出口时,他语气中甚至没有疑问,只有全然的肯定。
齐禹却吓了一跳,“我马上去同夏将军说明,让他立刻带人去东门增援!”
萧疏站在原地不动,只点点头,淡淡道:“去吧。”
齐禹离开后,他收回追随着燕逍的目光,直直望向了东面。
同样在苦苦支撑的瑞阳府东门,似乎隐藏着什么波涛巨浪,正待翻涌而出。
——
燕逍的本意并不在南门,他将大部分主力放在瑞阳府南面,不过是一个障眼法。
他与古定通过消息,今日巳时末,开东门。
声东击西之计布下,他的主力将瑞阳府中大部分兵力牵制在南门,却另有一支队伍,埋伏在东门附近,随时准备在古定带人开门之后,破城而入。
等他自己带着人到达东门时,瑞阳府的东门已经被打开了。
带兵的将领燃起信号,一是给其他三个门的人报信,另一个则是指挥东门这边的将士继续进攻。
燕逍坐在马上,看着己方的将士一波波
从洞开的城门涌进瑞阳府,心情说不上是轻松还是沉重,只觉甚是复杂。
眼见着萧疏高楼起,眼见着自己亲手葬送了这高楼。
胯-下的战马被周围的血腥味影响,不安地刨动着蹄子,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位向来是冲杀在最前面的主人,这一刻居然能安守在后方。
连燕逍身后的燕卫都有些疑惑了。
燕二驾着马上前几步,请示道:“侯爷?东门已破,我们是否随着将士一同进城?”
燕逍回过神来,收起了心中纷乱的思绪,轻轻地点了点头,“嗯,走吧。”
说完,他不再犹豫,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
瑞阳府高大的城门上溅着污褐色的血迹,墙角还有火光烈烈,燕逍驾马踏进城门的那一瞬,只觉得心中有些重担似乎轻轻放下了。
有了东门这个缺口,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燕侯府的军队像一支利刃,直直地插进了瑞阳府的心腹之地。
战斗一直持续到酉时,燕侯府的人才算基本将城中的军队镇压下来。
燕逍的军队纪律严明,非一般的军队能比,攻下城后,他们丝毫没有惊扰城中的普通百姓,反而有条不紊地接管起城中的各种维-稳事务。
燕逍带着人,闯进了瑞阳府内那座修建好不久的皇宫。
跟善州京城那座有些几百年底蕴的皇宫相比,瑞阳府内的皇宫显得十分小气。
但燕逍一路走过,却能在许多细节的地方,发现一些萧疏特有的习惯和喜好。
这皇宫大概就是萧疏幻想中的模样,承载着萧疏这么多年来,对天下权柄的幻想和渴望。
他一路走过宫中的玉石道,径直来到正殿。
正殿的门紧闭着,安麒领着先锋军已经将正殿团团围住。
见燕逍过来,安麒行礼说道:“侯爷,叛贼萧疏就在此殿中。是否让属下直接带人进去,将人直接捉拿?”
燕逍没有回答,反问道:“殿中就他一个?”
安麒点头,“叛贼萧疏的几个贴身侍卫都已经被我们拦下了,他孤身一人负伤逃进了正殿。因为……因为之前侯爷有吩咐,所以属下不敢贸然带人入殿。”
燕逍点点头,“你做得很好。”
说着,他将背上的长-枪解下,放到安麒手中,“我进去看看,没有我的命令,你们不要妄动。”
安麒微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之后,恭敬接过长-枪,回道:“是!”
吩咐完,燕逍便转头看了一眼正门的位置,轻舒了一口气,抬脚往殿内走去。
燕逍走进殿中时,燕逍隐隐能看见萧疏蜷缩在龙椅旁边,他手中高高举着佩剑,察觉到有人靠近,身体不自然地痉挛一下。
大概是已经身负重伤,这一痉挛竟让他没能握紧手中的佩剑,长剑从他手中脱落,当啷一声直接摔到地上。
待到回头看到来人是燕逍,他自然地放松下来,“你来了。”
燕逍走进,却见龙椅上卧着一个小小的婴儿。
婴儿被包裹在沾了血迹的明黄色襁褓之中,睁着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宫殿上方。
萧疏就靠坐在龙椅旁边,浓重的血腥味一阵一阵地散开。小婴儿却似乎没有受到丝毫影响,自顾自地在这一片血腥寂灭中,扮演着唯一的赤诚。
见燕逍看着龙椅上的婴儿,萧疏也将目光移到了他身上,“他是,平掖之战那一天夜里出生的,呵,丧门星,真不会挑时候。”
解释完婴儿的来历,他有些吃力地想要去够方才摔落在身旁的佩剑,“把,把剑给我,我要先把他杀了。
”
燕逍上前,在萧疏面前半蹲下,却没有去理会那半边剑穗都染红了的长剑。
他静静看着萧疏,萧疏身上有许多血污,一些是别人溅上去的,更多的,是从他自己身上的伤口中流出。
两人相对静默了一会儿,燕逍开口:“婴儿何辜,他又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和生辰。”
萧疏顺着他的话,口中喃喃念道:“婴儿何辜?”
接着,他自嘲地笑了起来,“哈,那就是朕的错了?平掖那一战,胜则兴,败则灭,是朕,没有给他一个坦荡的未来?”
龙椅上的婴儿似乎被两人的对话声惊动,在襁褓中蜷动着想要往萧疏的方向靠近。
突然,萧疏一把抓在了燕逍手臂上。
“你说,当初如果我没有在那件事中,将你当做替罪羊,我们是不是……是不是就不是现在这个模样了?”萧疏睁大眼睛看着燕逍,语无伦次地询问道。
燕逍认真地想了想,轻声回应:“我不知道。可是如果当时你不那么做,应当早就被太子抓住把柄,直接除掉了也不一定……”
萧疏随着他的话回忆起当年的场景,突然大笑出声,“也是……”
他看着燕逍,“如果再来一次,也许我还会那么做。”
燕逍却是点了点头,“你向来有壮士断腕的魄力,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能做什么。”
萧疏也点点头,“所以,这一路走来,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我没做错什么……”
肯定了自己一路以来的决策之后,他的眼中却开始泛起泪光,“我没做错……可我还是输了……燕逍,我输了……”
燕逍低着头,扯了扯有些僵硬的嘴角,“胜败乃兵家常事,这种事情本就是一场豪赌,输了便一无所有。”
说着,他的目光从萧疏身上的伤口移开,抬头与他对视,“但是输了并不能说明什么,能入局,已经是这场赌局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了。”
萧疏闻言笑了笑。
他捂着自己流血的创口,突然道:“如果对手是你,输了似乎也是正常。”
接着,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揪着燕逍的衣袖,嘶声说道:“我败了,你一定要成为最后的赢家。我不允许……不允许像萧栩那样的废物越过我去,知道吗!”
燕逍抬头,覆上他抓着自己衣袖的手。
萧疏的手掌间沾着粘稠的血液,燕逍还能感受到那些粘稠中仅存的一点余温。
他点点头,“我会的。”
听到这句话,萧疏便开始笑,歇斯底里地笑。
整个空荡荡的宫殿中回荡着他凄厉的笑声,像是要把这几年沧海桑田的变迁和人世遭遇的无奈都发泄出来。
但他没能笑多久,有鲜血顺着他的笑声一起从他口中溢出,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
那咳声急促,却低哑。
他握着燕逍的手开始收紧,像是在最后祈求一点什么,“帮我,帮我杀了他……我不要,不要他像我一样,从出生开始,就背负着父皇的错误和,和……”
最后几个词萧疏没能说完,随着他合上双眼,殿中重归寂静。
燕逍一动不动僵在原地,半晌后,轻轻将萧疏的尸体放倒在地上。
他看着昔日至交染血的眉眼,即使知道他听不到了,仍旧轻声答应道:“不会的。”
他直起身,将龙椅上的婴儿抱了起来,朝外轻轻喊道:“燕二。”
燕二闻声,闪身进入殿中。
他在燕逍面前跪下,“侯爷。”
燕逍示意他起身
,之后直接将怀中的孩子交到他手中。
燕二是燕卫中年级较大的,之前也负责教导燕卫中年龄较小的一批人。
他虽然没抱过这样小的婴儿,但接过襁褓时,总归不算手足无措。
燕逍吩咐道:“把他……送到夫人那边去吧。”
燕二愣了愣,正要领命,却听燕逍又说了一句,“如果夫人不喜欢……你就先带着。”
燕二等了一会,确认燕逍没有其他需要吩咐的,便领命后直接转身离开。
他清楚燕逍单独喊他进来的心思,解下了身后的披风将婴儿裹住,寻着人少的地方往古珀处寻去。
又过了一会儿,燕逍才从正殿中走出。
安麒见他出来,连忙迎了上去。
燕逍对着他吩咐道:“萧疏已死,将他的尸体好生安葬了。”
安麒点头领命,“是。”
交代完了萧疏的事情,燕逍提步向外走去。瑞阳府的天幕沉沉地压下来,让他觉得有一些喘不过来气。
但很快,从东面袭来的晚风伴随着飞燕的轻啼,在这一片沉闷中撕开一处裂隙。
燕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