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燕侯府经历了许多波折,近期又传言燕小侯爷在圣眷正隆的关头因旧疾复发辞了官,许多人都说燕侯府要没落了。但如果那位传言中的燕小侯爷就是眼前这个少年的话,那么她怕是要对燕侯府的真正实力进行重新估量。
分析出这一点,她蹙了蹙眉,目前这种缺少大量信息的情况让她陷入比较被动的局面,她只能配合着燕逍,补充说:“古府每隔三个月便会彻查一次。上一次恰好是两个月前,那人应当是近期才出现的。”
燕逍点点头,这时间与他辞官归乡的消息传回云州的时间相吻合,那伙人大概是那个时候就留了个心眼,准备布局了,他道:“多谢姑娘提醒。”
古珀愿意配合,是因为心里有别的牵挂,她直言道:“这倒不必言谢。只是……想来,能引得公子亲自对付的人物,怕也不是什么普通人。那些人选了古家做障眼法,明显是想将古家也拖入这趟浑水。公子今日直接登门,不知……”
燕逍眼中的眸光闪了闪,这就是他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的理由——他甚至不用说得明白,对方就已经能猜测到大概的形势,甚至委婉地向他解释了古家与此事并无关联!
“姑娘不必担心,我知此事与贵府无甚牵连,绝不会为难古府。”
燕逍的表情滴水不漏,古珀拿不准这句话是试探还是真心,干脆道:“多谢公子信任。若是公子还有用得上古府的地方……”
燕逍笑了笑,打断了古珀的试探,他重新拿回谈话的主动权,道:“我听闻古府仅用了短短七年,就从一户普通人家,变为如今潭应数一数二的巨贾。他们都说古家出了个财神爷,说的正是姑娘吧?”
古珀点点头。
“世人都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难道姑娘的才智足以逆天改命?”
还是第一次有人当面对古珀问出这样的问题,古珀直接反问:“生死有命,但富贵……做生意不是挺简单的吗?”
古珀的本职是一个战术AI,数据库中储存着的大部分资料都是战争军事相关。到了这个冷兵器时代,很多资料已经成了废纸,没有了作用。但是,古珀仍然具备每台超级AI都拥有的,令所有普通人类望尘莫及的超强计算能力和信息处理能力。
失去了顶级战舰躯壳,沦为一个战斗力低下的普通人类女性,又没能发挥自己的战术分析作用,只能充当一个计算器的古珀,迄今为止都不觉得自己的作为在别人眼中有多惊世骇俗。
她说:“收集各种人的行为偏好,做成大数据画像,再结合商品的价格规律,找到盈利值最大的契合点,再吩咐别人去做,不就行了吗?”
燕逍淡定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他不知道是该先为古珀的坦诚相待感到开心,还是为古珀这种淡然的态度感到惭愧。
古珀干脆从里间的案桌上取了一本账本,摊开到燕逍面前,解释道:“这个是我命人收集的,潭应城内所有茶庄的信息。”
不算薄的账本上写着数家茶庄每日门面流量,进店比例,进店顾客性别等等数据,这些名词对于燕逍来说非常陌生,但他能大致猜出来它们的意思。
古珀继续解释道:“派一个人到店门前驻守,数数每天进店的人数,简单记录他们的年纪,性别,买茶的偏好,再将这些信息结合起来,就能知道哪些茶在哪些地方最好卖,之后再将茶庄开到那个地方去,不就可以盈利了吗?”
古珀说得简单,但其实因为涉及到数值众多,又存在许多其他影响因素,所以整个过程是非常复杂的。
燕逍看得目瞪口呆,他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信息处理方式,这也让他对面前这个才智过人,但明显有些单纯不设防的人有了全新的认知。
他突然问:“若天下各行各业都可以通过这样的计算,算出做什么生意是最赚钱的,那么你觉得,什么生意最能盈利呢?”
他没等古珀开口,便逼近了古珀,继续问:“燕某想来,最能盈利的,也许还要算那些无本买卖吧?青岩山下,整整两大车的官银,劫了来,便是几十万两的真金白银……姑娘如何看呢?”
古珀沉默了,她倒不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此刻燕逍正弯着腰,逼近了正视着她,她微微地向后仰着身子,与燕逍对视着,整个运行内存被无数蜂拥而出的冗余数据霸占着,无法进行正常的运转。
好一会儿,她才处理完后台,回到正常的轨道。
她克制着稍稍后退一步,抬手感受了一下红得发烫的脸颊,回答道:“风险太大,人命关天。”
第19章
场面一时沉默了下来。
燕逍今天来的目的,一个确实是为了昨晚的事情向古珀道谢,另一个则是想试探一下这位古家掌权者的态度,方便他进行接下来的布置。
没想到一番试探下来,却意外发现这位掌权者的才智和心智都远出乎他的意料。
她才智过人,对这个世界仿佛有自己的一套理解。账簿上记载的内容是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但她又单纯得怪异,没有任何防备地就把这些堪为家族辛密的信息摊开到他面前,态度坦荡得宛若这些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
他自认识人能力过人,眼前女扮男装,面无表情的人并不是那种善于伪装的人,相反,她的眼睛一如昨晚他所见的那样清澈,带着一些直白的,无害的情绪。
看着古珀愈发红艳的脸,燕逍轻咳了一声,坐了回去。
他斟酌了片刻,决定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开口道:“是燕某逾矩了。”
古珀呆呆地眨眨眼,开始分析自己做了什么错误的行为导致对方退了回去。
燕逍见古珀呆呆地没有回应,反思了一下自己略有些咄咄逼人的态度,决定表达一下自己的善意。
他将摊在面前的账薄合了起来放回她面前,提醒道:“这些,是非常重要的消息吧,不可轻易示人。”
古珀摇摇头:“不重要的。”
燕逍看向她。
古珀发现系统运行速率忽然提高,程序运转也比平常更为顺畅,整个身体的情绪反应可以翻译为愉悦,她向燕逍解释道:“只是最基本的数据,要经过很复杂的计算和分析。”
燕逍略歪了歪头,虽然他对面的古珀仍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但她眼中有些晶晶亮的愉悦情绪通过两人对视的目光泄漏到他面前,他被感染到,甚至能捕捉到古珀话语中那微不可察的邀功意味。
“姑娘很擅长,用这种方法推算吗?”
古珀点点头,继续目不转睛地与燕逍对视。
燕逍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半开玩笑道:“那你能推算昨晚那个小蟊贼的真正落脚点在哪吗?”
古珀问:“你都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他?”
燕逍回想了之前燕三传回来的资料,说了几个对方关键的活动地点。
古珀脑海中直接展开一张谭应城的4D地图,燕逍说的几个时间地点被迅速定位,无数线条将几个关键点串联起来,从码头到锦衣坊,从客来楼到古家……一串串数据从地图上凭空升起,无效信息被过滤,有效信息被截取,分析,计算……
地图上一块区域被标注成橙红色,随着计算进程地进行,橙红区域开始收缩。
最后,数据流停止,橙红区域也缩小到极限。
“康福巷。”
燕逍眉头锁了起来,他攥了攥拳头。
那天晚上,那个暗探消失的地方在古府的东面,和康福巷刚好在两个不同的方向。
但是康福巷,是他怀疑的两个家族其中之一,吴家府邸的所在地。
他不相信古珀真的仅凭那几个地点就推算出什么康福巷。潭应城中,势力较大的家族也就那几个,古家作为新晋的巨贾,和那些家族自是免不了有许多生意上的往来。
他更倾向于古珀是早就发现潭应某几个家族有些不寻常的迹象,再通过他今日透露出来的消息,猜测吴家是最可能有反常的一个,于是给出了康福巷这个提示。
这是这位古家掌权者的表态和示好。
想通了这点,燕逍点点头,道:“好。”
既然如此,就先从吴家查起吧。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古珀跃跃欲试,她的运行速率达到了升级以来的最高速率,她很想为面前这个人做点什么。
燕逍笑了笑,摇摇头。
今日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他站起来,准备告辞离开。
这一站起来,他却瞥见不远处的摆着的一副围棋。围棋离他们有些远,但以燕逍过人的眼力,仍可以隐约窥见一角。
仅仅是一个小角落,就已经叫他挪不动脚步了。
古珀像个被燕逍牵着的木偶一样,随着他的起身抬头,又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那是她之前为了打发时间自对弈下的一局棋。见燕逍对那盘棋有兴趣,古珀直接引着燕逍来到棋盘前。
走进了,燕逍才得以看到整个棋面的布局。
棋面上,局势胜负已分,白子在与黑子的胶着对战中艰难取胜。
燕逍认真地看着,专注地研究了好一会儿,才啧啧称奇道:“燕某对棋艺一道涉猎不深,但亦可看出此局之精妙。”
他将视线转向古珀,问道:“燕某之前听闻姑娘与临崖寺如善大师交情匪浅,如善大师是当世三大棋圣之一,不知道姑娘是……”
他猜想古珀可能是如善大师的徒弟,但又觉得如善大师不可能有俗世女弟子,所以最后迟疑了一下。
古珀抬头看他,问:“如善是棋圣么?他的棋艺很差。”
燕逍看着她,满眼的不敢置信。
古珀平淡地指向棋盘,“这是我方才闲暇时自对弈的。围棋的规则不是全然的公平,先手白方略占优势,如果不想进入三劫循环,那白子的赢面总是更大些。”
“你自对弈的?”燕逍眼中的探究欲更加浓厚了,他觉得他对面前这个女子的认知可能远远不够。
古珀点点头,道:“你要与我对弈吗?”
说完,她也没等燕逍回应,自顾自地收拾起棋盘来。
燕逍自不会拒绝,他坦荡坐下,帮忙分好棋子。
“你执白子。”古珀谦让。
燕逍也不客气,选定了白方,开始落子。
棋艺一道,讲究的不仅仅是棋艺,更是棋道。一局投入的对弈,可以反映出弈者的大局观,得失心和判断力等等修为。
燕逍的棋艺确实只能算中上,但他之前与许多成名的棋手对弈过。燕逍年纪不大,但性格稳重,经历丰富,喜怒不形于色,与他对弈的人,无论输赢,都会称赞一句:“后生可畏,大将之风。”
但是古珀在这方面尤胜于他!
且不论棋艺,她下棋时的神态稳重得可怕。寻常人该有的反应——落下精妙一子时的自得,与对方拉扯时的纠结,被对方出其不意地进攻惊扰的不耐……这些情绪,她通通都没有。
她自始至终维持着坐下前那种面无表情的神态,每一次落子的时间规律得可怕,往往是燕逍落下一子的两息之后,她就会放下自己的棋子。
棋面上的局势已经十分明了了,黑子占据着绝对的上风,将白子杀得溃不成军,胜负已经是十步以内的事情了。
燕逍把玩着指尖的白子,将目光从胜负已定的棋面上移开。
可能是因为他这一步犹豫得过久,古珀的目光早已离开了棋局,燕逍一抬头就与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对面的人明显没料到他会突然抬头,楞了一下,面颊开始转红。她目光游移了一会儿,落在他执子的手上。
燕逍道:“是在下输了。”
他将白子放回棋盒,真心实意地赞叹道:“姑娘棋艺高深,逍不如也。”
古珀的目光追随着他的手,停在了白子的棋盒上,不知为何,她并不想结束这局棋。
“没有输。”古珀眨眨眼,她伸手,从白子棋盒内摸了一枚棋子。凭着过人的观察力,她准确地摸到了燕逍刚才放回去的那一颗。
她的右手抖了一下,粗略地估算了一下这颗棋子的表面温度,确认这点温度不可能烫伤自己,才努力排除异样的感觉,将注意力放到棋盘上。
“放这里。”古珀落子。
燕逍的目光紧盯着古珀落下的那颗白子。
白子所在的位置非常奇怪,脱离了正面最激烈的那处战场,落在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
燕逍蹙眉,认真地沉思着,过了好一会儿,突然豁然开朗。
古珀一直在观察着燕逍,见他眉目舒展,适时落下一枚黑子。
燕逍落白子。
如此一来,战局又被拉长,两方你来我往,又进行了数个回合。
终究,燕逍还是不敌古珀,白子输了。
因为这次燕逍没有给古珀挽救的机会,古珀只能眼睁睁看着黑子一点点侵占着白子的生存空间,直至白子负势已定,再无挽救的机会。
输了的燕逍却丝毫没有沮丧之感,他看向古珀,发现这个胜者眼中竟有丝丝埋怨和沮丧,没忍住笑了出来。
那清朗的笑声驱散了古珀莫名的负面冗余数据,古珀分析了一下,没能分析出他的笑因。
但这不妨碍她的冗余数据快速地被清空,整个系统运转又重新畅快起来!
燕逍笑完,拱手道:“姑娘大才,在下输得心服口服。”
古珀安静地看着他。
燕逍想到刚才她的那步棋,又道:“刚才姑娘为我下的那步棋,初时看似无用,却在紧要关头为白子保留了一线生机。姑娘在那种局面,已经想到了之后数十步的局势了,当真叫燕某佩服。”
古珀道:“正面的局势胶着,败势已定,不如另辟蹊径,反倒有一线生机。”
燕逍:“当时,若是换了姑娘来执白子,一定能够扭转局势,将白子这一线生机继续扩大,直至获胜。可惜逍才智有限,终究未能凭借这个奇招打开局面。”
思索间,燕逍突然想起与这局棋极为相似的一个局势,他道:“当年,梁朝被攻下北面六州,梁光帝迁都南安,凭借樊江天险,与北鲁对峙。可惜,最终仍是不敌北鲁强兵,兵败柏水,自缢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