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蹙着眉,“哎,那,那多交一点钱帛,也,也好过来这里啊……”
“我如何不知!”胖商人道:“前几日我正在城门处排队等候进城,突然听闻城门处一阵喧哗。派了伙计去探看,才知道原本前面有一运了整车胭脂的同行,被那兵卒扣了整车的货物,说是那胭脂有问题。哎,依我看,胭脂有问题是假,那县令官的小妾看上了那车胭脂才是真!”
说着,商人看了停在门外的一车货物,叹了口气,“我也不瞒各位,我这做的是小本买卖,就贩售些女子爱用的香膏花钿,且早与一位故交说好了,要运去北面桐金,这下哪里敢进竹迁府呢?哎!”
大娘闻言,面露同情,“可您这要是遇到了那些匪徒,别说货物,恐怕连人都……”
“哎!难啊!”胖商人越说越气,他憋红了一张脸,张了张嘴,到底不敢辱骂地方父母官,便小声咒骂起黄远山那边的匪徒:“都怪那些该死的匪徒,若不是他们,好好的黄远山也不会突然变作了黄泉道!哎,希望官府能早日管管这里,也给我们这些小行商一条活路。”
旁边的严舒讥笑道:“官府若是能管,早就管了。我不是听说年前还搞了几次剿匪,都被那些匪徒打回去了?你这期望啊,可要落空咯。”
“那是官府没动真格的!”胖商人反驳道。
他被严舒一讥笑,差点失了气势,便转头与店家大娘说话,想要寻求一些认可壮壮声势,“大娘,你说是不是?要不是那些该死的匪徒,你这茶棚也不会被逼得要关门!都是些该下地狱的恶人!”
胖商人没想到自己此话一出,也没能拉到同仇敌忾的伙伴,大娘全然没有他那般的激愤神色,闻言竟是突然垂首叹了口气,哀切道:“哎,其实这世道,都不容易。”
胖商人一愣,“啊?何,何出此言啊?”
“你们道那些匪徒是从何而来,不都是乡间实在没地,活不下去了,才上山做起了这种不仁义的勾当。”大娘道。
胖商人一时愣住了,严舒闻言则直接朝大娘看过去,犀利问道:“哦?大娘倒是知晓内情?”
那大娘目光躲闪了一下,道:“我们就是开茶棚的,知道什么内情啊!”
严舒笑,“你此前说招待过从黄远山那头过来的客人
,我就觉得有些奇怪了。”
他摸摸下巴,若有所思,“黄远山那头过来的,可不一定是商贾吧?”
严舒以为大娘要憋不住露馅了,但没想到那大娘却突然瞪大了眼睛,“我怎么知道来的人是不是做生意的?我只知道,只要进了店,付了钱买了茶,就是客人。”
严舒与燕逍对视一眼,又不着痕迹道:“是我失言了。只是我来此地途中,听闻旁人说起那黄远山,莫不是说山上恶徒身高八尺,青面獠牙。今日在此听大娘你说起来,倒却似全然不同,这才起了询问的心思。”
那胖商人也反应过来,急急向大娘问道:“哎,大娘,若,若是你真的认识那些匪徒,可,可否帮我联系一下他们?我愿将竹迁府的过路费……不,两倍,两倍过路费奉上,只求黄远山上的好汉们放我一马。”
那大娘被胖商人这段话逼急了,连忙澄清道:“你们可别胡说,我们是正经人家,哪里跟那些匪徒有什么联系?”
她咬咬牙,解释道:“哎,其实我也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只是我们两口子在这里,确实见过几个看着不像行商的人。他们也就是普通的乡民模样,有一两个也像这位小哥一样,一看就是读过书的模样。此前卜州北面闹了饥荒,各处的流民和土匪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我自己也是胡乱猜的。”
严舒却道:“就算是被逼当了匪徒,留下这般恶名,想来也绝不是什么好人。”
大娘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她忙活了一阵,似乎是终于忍不住了,边擦着灶台边道:“我家老头子天生是个哑巴,自小吃不得硬的,喝不得热的,能活到现在不容易。”
她这话一出,胖商人便探头去看她身后那老汉,心下寻思道:那老汉一直没开过口,原来竟是个哑巴。
大娘的声音还在继续,“几个月前他感了风寒,镇日咳嗽,便平日里惯常喝的稀粥都咽不下去,只能喝些米汤。我正要关了铺子背他去镇上求医的时候,正好遇到了一伙陌生人,他们运着一车药材,来这里吃茶,知晓了老头子的事情,便,便直接给了我几副药……”
胖商人看了看现下还在灶头忙活着的老汉,道:“看来那药很是不错?”
大娘看他一眼,点点头,“是,那人留了五副药,才喝了三幅,老头子就大好了。”
胖商人道:“这倒是新奇。这,这匪徒都开义诊了。”
大娘摇摇头,不再说话。
听了大娘一席话,胖商人似乎突然来了信心,面色好看了许多,他兀自轻快说道:“看来那些匪徒也不一定如外界所说那般穷凶极恶!其实我往这边来,虽是存了侥幸,但也是想着,找其他商队同行,或者实在不行,到附近的村镇花钱雇几个壮士……我这货物不多,也许匪徒看着人多货少,能放过我也不一定。”
他说着,重又看了一眼严舒那边。
燕逍一行人高手长,光是坐在那里便很有些气势,他一开始便动了同行的心思。
“哦,原来如此。我道你方才为何与我们搭话,原来是打着这个主意。”严舒笑,“不过真是不巧,我们与你不同路,也不准备接受雇佣。”
商人便点点头,道:“如此,我便再找找,而且就算真遇上了,也许我求求情……”
他低着头自顾自说着,声音却越来越低,终究没把话说完。
茶棚中一时安静了下来,燕逍一行休整完,便付了茶水费准备离开。
临走前,严舒突然绕到那胖商人面前,道:“哎,哥们,你这趟,赶时间吗?”
胖商人眨眨眼,还没反应过来严舒搭话的意图,却下意识回答道:“倒,倒是不算赶。”
严舒便笑了,“我实话与你说了吧。”
胖商人瞪大了眼睛,“这,壮,壮士请讲。”
严舒拍拍他的肩膀,故作神秘,“我自海外蓬山来,是一位浪迹四海的修道之人,今日我你相遇于此,便算有缘。方才我为你卜了一卦,卦上显示,你在此地等个五日左右再走,便能顺利越过黄远山,抵达桐金。”
胖商人呆愣着,反应过来后,面色纠结,也不知道是真信了严舒的话还是因着严舒一番戏弄而生了气。
半晌,他愣愣憋出一句,“此话当真?”
严舒一派世外高人的模样,笑道:“童叟无欺。”
外间突然传来燕逍呼唤严舒的声音,严舒回头应了一声,又朝着那胖商人笑了笑,这才转身离开。
等到胖商人反应过来,跑出门准备寻那严舒再详细问两句,哪里还找得到他们的踪影。
第71章
黄远山道旁。
刘大夏蹲在地上,顺手从旁边的矮树上择了一根嫩枝,放到嘴中咀嚼。
春日里这种甜枝树的嫩枝味道其实发苦发涩,但细细咀嚼之后会有一些淡淡的回甘,权当给无味的嘴巴做个消遣。
“大夏哥,黄远山这边,都多久没有商队过来了,咱们每天在这里蹲守,也没见着个人影啊。”刘耳朵躲在一旁,对着刘大夏说道。
刘大夏砸了砸嘴,品了品口中没了味道的嫩枝,“呸”一声直接将口中的渣粕吐了,“哪里没人来了?前几天不是刚来一队大肥羊吗?”
“嘁,大肥羊。”刘耳朵举起自己手上豁了好几口子的短刀,回忆起前几日的场景,“肥倒是肥,前后四名配着钢刀的壮汉,呵,这么厚的刀刃!下不去嘴啊。”
他边说,边打量着自己手中的短刀,眼神中的嫌弃都快溢出来了。
小小的一处树丛间分明藏了好几个成年男子,而在这一伙人中,刘耳朵那把豁了几个口的短刀其实还算是好的,周围藏着的其他人种,有的手中分明拎着的是把菜刀,有的甚至就抓了块尖锐的石头,只有刘大夏放在脚边的一把长刀稍微像点样子。
“所以说啊……”刘大夏道:“肥羊有,是咱自己不争气。耳朵啊,别怨这老天爷没赏饭,咱兜不住啊,知道吗?”
刘耳朵抓了抓自己的大耳朵,埋下头不敢说话了。
一行人继续蹲守,初春的日光不烈,但此时正午方过,正是一天中日头最毒的时候,刘大夏就着下蹲的姿势挪了挪身子,往旁边的树荫下靠了靠。
这一挪却让他突然感受到了一道带着恶意的目光。
刘大夏能成为这一行人的领头者,自然有些了不得的本事。除了身手不凡,事实上,他还有另一个与生俱来的天赋,他对危险的感知度极其强烈。
那人应该藏在他的左后方,若是换做普通人,决计发现不了,但刘大夏却直接被激得起了一身寒毛。
他不动声色地偏偏头,用眼角余光往左侧后方瞥去,果然在枝丫掩印间,影影绰绰地发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那人他不熟,但绝对打过照面。能在这黄远山上横行的,除了他们寨子,便是……
旁边,刘耳朵打了个哈欠,盯着丝毫不见人影的山道口,对着旁边另一个人道:“现下这种时候最容易犯困了,麻子,你要是看我眯过去了记得叫醒我。”
“谁先眯过去还不一定呢。”麻子回道。
刘耳朵这一个哈欠仿若引起了连锁反应,他们一行七八个人都开始打起了哈欠。
刘大夏边伸了个懒腰边站起来,抻了抻蹲久了有些酸麻的双腿,对着周围的小弟说:“走走走,都未时了,哪还有羊过来。老子是要回去睡觉了。”
刘大夏说完,抬腿就往山上走。
春日午后正是懒倦的时候,其他人甚至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刘大夏说的话,只呆呆互觑一眼,在刘大夏又一声“走了”之后,才愣愣收拾好家伙起身跟上。
“这,这就回去啦?”刘耳朵不可思议地问。
“不然呢?”刘大夏回道:“有这个蹲守的功夫,不如回去帮瘸子他们多开几块地。”
“山上的地不是开得差不多了吗?”刘耳朵疑惑道:“再说了,种再多,不也要再等好几个月才能吃上粮食?”
正是初春这个青黄不接的时候,村寨的地里只有些新苗或者熟得快的时蔬,压根指望不上,眼下只有打劫才能解决他们寨子里的燃眉之急。
“少废话!”刘大夏瞪他一眼,“跟你大夏哥
走就是了,害不了你。”
刘耳朵闻言不敢再说话,一行人老实地跟着刘大夏往回走。
直到回到山腰的村寨,刘大夏身上的不适感才总算是彻底消退了,他与刘耳朵一行分开,往寨子北面走去。
虽说此处是匪寨,其实就是十几间就地取材,用山上木材粗糙搭建起来的木屋,住人没问题,但绝不舒坦。
沿途有妇女在卖力劳作着,她们看到刘大夏,还抬头打个招呼。偶尔跑过几个孩童,嬉笑着与刘大夏玩闹,算是寨中难得的一点鲜活气。
刘大夏赶走几个拉着他嬉戏的半大孩子,径直来到寨中北面最好的一间土屋,还未进门,先闻到一阵血腥味。
他脚步一顿,随后急走几步靠在门前,轻敲了敲门。
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穿着沾血长衫的青年男子推门走了出来。
因着门被打开,刘大夏隐隐约约听到屋内传来两个人的对话声。
“季大夫啊,我阿兄,这,这个伤还能治吗?”这是一个青年的声音,刘大夏能分辨出说话的人是寨子里一个叫刘吉的男子。
“能。我待会找条线给他缝起来。”季老大夫回答。
“缝……缝起来?!缝,缝了还能活吗?”刘吉话音中已经带上了哭腔。
季老大夫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冷静,出口的话却叫人心凉,“不好说,三成活命的机会吧,看造化……”
再后面的,门被关上,刘大夏就听得不甚清楚了。
长衫男子将刘大夏带离了屋前,刘大夏看着男子衣衫上大片的血渍,愣愣地问:“季小大夫,刘吉他阿兄,怎么了?”
长衫男子与方才刘大夏听到的那个老大夫是父子,两人都是医者,听说是犯了事,才逃亡到黄远山附近。
当时刘大夏刚领着自己一帮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村里兄弟做了土匪,劫到季家父子头上,知晓他们会医术,便把人强留了下来。
但季家父子留下后,季小大夫因着腹中颇有才学,久而久之竟隐隐取代了刘大夏成了这个匪寨的主事人。
他指挥刘大夏他们抵御了官府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剿匪士兵,让他们在山上开垦荒地栽种粮食,也约束着他们劫财不害命。
季凉平静回答道:“刘吉几个往山上去,遇上了一头怀了崽子的野猪,刘吉他阿兄被撞到一块尖石上,腹部开了个碗大的口子。”
刘大夏咽了口口水,但因着季凉神色太过平静,他也不好表现得太过惊慌,“那,那他还能活吗?”
季凉微蹙起眉,答案跟他爹季老大夫一个样,“看造化。”
季凉说完,看着刘大夏问道:“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刘大夏连忙正色将自己先前的担忧说了:“方才我和兄弟们在山道上,偶然发现虎头寨的人了,他们就在我们平时惯常埋伏的地点附近,偷偷监视着我们!那见不得人的玩意,看着我的眼神,怕是比平日里看着那些行商的眼神还毒一些!他们以往埋伏的地方可与我们不一样,突然出现在那里,必定是另有图谋!现在行商越来越少了,我怕他们狗急跳墙,要啃我们这丛窝边草啊!”
黄远山上有两个匪寨,一个是刘大夏提到的虎头寨,另一个就是刘大夏他们村寨。刘大夏琢磨了很久,一直想取个盖过虎头寨的响亮名号,但季凉觉得太蠢,一直没答应,以至于他们现在都只能自称为“我们村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