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斐你吃饭了吗?”
“我不饿。”
“我去给你买粥和饼。”王甫胸膛仍在起伏。
“不用,”阮斐看王甫表情深沉,改口说,“你先歇歇再去。”
没有异议地坐在她床榻边,王甫眉头紧紧拧着:“怎么突然生病?”
阮斐笑笑:“谁知道呢?”
王甫语气很低落:“你脸色好难看。”
阮斐用另只手摸了摸脸颊:“很丑吗?”
王甫认真摇头。
阮斐轻笑。
之后每天挂点滴王甫都会陪在她身边。
阮斐很少生病,可这次病期却格外的漫长。
王甫担心她输液无聊,特地到图书馆借了几本书,供阮斐消遣。
其中有一本书叫《莫斯科绅士》,讲述沙俄时代的一位伯爵,因为“十月革命”,伯爵被判处在一座大酒店度过余生,且不能踏出酒店半步。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故事。
文字间处处营造着伯爵热爱生活的生命力。
就算被困酒店,他依然从容不迫,讲究生活。
书里为了突出伯爵的生活品味,运用大量笔墨详细介绍了世界各地的红酒美食。
阮斐脑海里本该出现一个典型古代欧洲人的形象,他有着打过蜡的像海鸥翅膀般朝两边支开的胡子,六英尺三英寸的高挺健壮身躯,或许还有一双碧绿色的眼睛……
但阮斐眼前却浮出另个男人的面貌。
他也很高,却不如伯爵健壮,并不是说他身体不好的意思,事实上他虽清瘦,却是很有元气的清瘦。
他的眼瞳漆黑,阳光下会变成漂亮的琥珀色。
他同样热爱着生活。
爱好美食或烹饪的人似乎都是如此。
“你首先得尝尝那汤。那是用鱼骨、茴香和西红柿煨出来的,带着浓郁的法国普罗旺斯的味道。”
《莫斯科绅士》里有一段这么写着。
阮斐觉得,那日在冀星山别墅,裴渡之在厨房用红酒、薄荷和番茄煎出的牛排,同样带着浓郁的普罗旺斯的味道。
她闻到了。
“阮斐,”王甫突然小心翼翼地喊她,“你在想什么?”
阮斐蓦地回神,朝王甫扬了扬手里的书籍,她笑说:“我在看书呢。”
王甫跟着笑笑,没有拆穿阮斐的谎言。
神色悲沉地垂下头,王甫眼中弥漫着失望。
他知道阮斐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书中,她眉眼时而透出忧伤,时而又氤氲着薄薄的笑意。
像是在怀念什么。
显然这份记忆已经完全控制她的思想。
哪怕他坐在这里,她眼底也没有他的半分影子。
王甫沉默地拿出个苹果,他埋头削果皮,音色很平静:“阮斐,我很怀念以前的高中生活。那时的你好纯粹,脑子里想的只有念书,除了念书,你还经常在校园角落照顾花草,你会对它们笑,笑得很灿烂。我记得很清楚。”
阮斐抬起下巴,这个角度,她只能看到王甫瘦弱的肩膀,和挡住眼睛的漆黑头发。
她笑笑说:“我现在和以前过得差不多,你是在担心我吗?你别多想,等我病好,我还是会好好学习和照顾花草的。”
王甫动作有片刻停顿。
然后,他静静嗯了声。
走出医务室,王甫不经意问:“你明天还来医务室挂点滴吗?”
阮斐说:“后天傍晚再来一趟就结束。”
王甫点头:“我陪你。”
阮斐笑着看他:“你不用次次都陪我,你也有事情啊,多留点时间给自己吧,我一个人可以的。”
王甫没看阮斐,他目光略过林间飞过的一只鸟,眸色渐深,如被阴霾笼罩:“最后一次。”
阮斐不好强硬拒绝,她语气很轻,像是在感慨:“王甫,我以前一直觉得你像我弟弟,现在却突然认为,比起弟弟,你更像是哥哥,总是很体贴地照顾我。”
王甫身体倏地冷硬。
他勉强笑笑:“我回去上课了。”
这次是王甫先走。
看着他背影,阮斐慢吞吞地朝反向转身,心中莫名生出些不安。
高中三年,她与王甫的情分终究是不同的。
所以,她不愿他们的情分多出杂质。
-
周四黄昏,阮斐上完课,同王甫来到医务室。
许是晚餐时间,医务室比平常安静,人也少很多。
躺在靠窗床榻,阮斐开始挂点滴。
王甫则坐在旁边陪她。
两人都在看书。
一样的心不在焉。
中途王甫帮忙唤护士前来更换药水,等护士走后,他站直身体,在药水木架旁整理片刻。
阮斐有点奇怪:“你在干什么?”
王甫淡淡答:“护士没把这里放好,我重新弄一下。”
阮斐有些困了,她哦了声说:“我想睡一会儿,我订了闹钟,你如果有事,直接离开就行。”
王甫说:“我们一起离开。”
今天的王甫隐约有点不对劲。
但阮斐实在疲惫,她没有力气思考更多,就连裴渡之也没来脑海里打扰她。
阖上眼睛,她逐渐沉入望不见尽头的幽暗里,哪里都没有出口。
最后一丝意识彻底剥离她身体时,阮斐好像听到王甫在她耳边轻声呓语,像是一阵阴冷的风擦过她脸颊,他说:“阮斐,再没有人能占据扰乱你的心,阮斐,让我们回到高中好不好?从此你的眼里只有花啊、草啊,然后还有我……”
-
阮斐在黑暗里沉睡了很久。
她依稀听到争吵声、鸣笛声、撞击声,以及揪心的抽噎声。
它们一阵阵来,一阵阵去。
她仍徘徊在黑暗世界,努力寻找着出口。
总觉得,她似乎看到了裴渡之,他就在她视线的尽头。但阮斐眼睛眨一眨,四周依然黑得可怕,裴渡之并不在这里……
鼻尖充斥着刺激的药水味儿。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阮斐睫毛轻轻晃动,终于掀开沉重眼皮。
大抵在黑暗中太久,她好半晌才适应耀眼的光线。
四周雪白,是医院。
病房安静,床边匍匐着一个女人。
她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是母亲简秋。
“阮斐你醒啦!”突然推门而入的陈兰诺惊喜出声,她既像哭又像笑地望着她,“你什么时候醒的?”
躺在床边的简秋骤然惊醒,她支起背脊,目光愣愣盯着阮斐,眼周红肿。
阮斐想说话,喉口却干涩嘶哑。
简秋迅速递给她一杯温水。
抿了两口,阮斐望向简秋,她道了声谢,才回答陈兰诺说:“刚刚醒的。”
简秋鼻尖酸涩地别过头,哽咽说:“醒了就好。”
三人说了会话,简秋去准备餐食,病房独剩阮斐与陈兰诺。
阮斐的记忆仍停留在校医务室,她对后来的事情印象全无。
陈兰诺眼眶红红地告诉她:“王甫在你药水里加了具有安眠镇静作用的氯硝西泮和三唑仑,我对这些名词记得不是很清楚,基本是叫这些。他将你放到租来的汽车上,不知要带你去哪。大概他开车技术不娴熟,又紧张,恰巧遇到交警查车,露出了破绽。冲突下他想驾车逃走,结果撞到路边栏杆,”陈兰诺看了眼阮斐贴着纱布的额头,“你就是这样受伤的。”
阮斐沉吟片刻:“我爷爷奶奶不知情?”
陈兰诺点头:“没敢对老人家说。”
阮斐松了口气。
陈兰诺抽了抽鼻子,很愧疚:“对不起啊阮斐,我应该陪你的,但我怕你想一个人静静,我……”
突然噤声,陈兰诺咽下没说完的话。身为朋友,陈兰诺不会不知道阮斐骨子里其实是骄傲的,她外貌学习样样都好,自然有骄傲的资本。可这次她抛却一切,却……
不愿在此时提及裴渡之,陈兰诺匆忙转移话题:“我们与王甫高中三年同窗,竟然都感觉不到他心理有问题,出事后警察调查,说这件事可能与他经历的家庭童年阴影有关。你高中待他最好了,所以他才会做出这么出格的事。幸好你们路上偶遇交警,否则后果真的难以想象,想想我都好害怕……”
静静听着,阮斐视线越过窗外,望向湛蓝的天。
二十年的人生,阮斐从未有过这样的感慨,原来能看见明媚的阳光,就已经很好。
-
阮斐出事住院的事传遍岚大。
有记者前来采访,均被校方处理打发。
裴家封自是对阮斐心疼不已,同时又对王甫恨之入骨。
他迫切要去医院探望阮斐,又害怕打扰她休息。
日日在校学习上课,裴家封仿佛三魂去了七魄,成了个傀儡人。
这天黄昏,他恍恍惚惚走在路上,忽然想起远在锦市出差的哥哥裴渡之。
电话接通,裴家封嗓音很伤感,不等对面出声,他便哽咽着说:“哥,阮斐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被口口的是迷药成分,本来加间隔符号可以显示,但最近审核严格,怕被锁,大家知道是迷药就好。
谢谢“41304221”的地雷。
谢谢大家支持~
第25章
二五章
裴渡之怔怔挂断电话,右臂倏地垂下。
周鹏走来说:“裴哥咱们回酒店吧,这边工作收尾得差不多了。”
裴渡之没有听清,他眉目仿佛凝了层寒霜:“给我车钥匙。”
周鹏从兜里翻出来递给他:“裴哥你今天想开车?你等等,我去收拾下东西咱们再一起……”
周鹏不过转了下头,等他再回眸,眼前哪还有裴渡之的身影?
终于联系上裴渡之时,周鹏都快急哭了。
他好不委屈:“裴总,我拿件外套而已,怎么出来你和车都不见了?我打好久电话,你还全都不接。”
眼前是望不见尽头的高速公路。
橙红晚霞像一团团火,浮在地平线之上。
裴渡之开着车,恍惚有种即将冲进烈焰的感觉。
他言简意赅,用仅存的理智处理公事:“我要回岚城,后续工作能缓则缓,不能缓的,我会让向源禾过来接手。”
周鹏讶异:“你开车回岚城?”
裴渡之嗯了声。
周鹏简直无法理解:“飞机动车哪样不方便?干什么亲自开车,累都累死了。”
裴渡之语气像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我不能再等。”
周鹏:……
这是一段极为枯燥的路程。
裴渡之穿行在漆黑的夜,有时抬头望向天上的星与月,他耳畔立刻就会浮现出阮斐那晚的话,她对他说:“裴渡之你看,今晚星星好美,月色也很温柔。”
那晚的她下颔微微仰起,在月光里露出漂亮的线条。
她嘴角含着笑,眼底却有星辰般的水润。
她神色是那么的脆弱,像是一碰就碎的琉璃。
他明明很想将这颗琉璃护在怀中,但他没有……
眼眶灼痛,眼前好似起了浓雾。
裴渡之将车停在路旁。
缓解片刻,他重新踩下油门,继续奔驰在寂静的幽暗世界。
-
阮斐已好几天没去学校。
她外伤不重,额头与膝盖有不同程度的受创,至于王甫添加在药水里的成分,医生说少量注入并无大碍。
本想出院,简秋却建议她在医院多住几日,图个心安。
阮斐考虑了会儿,颔首同意。
她不想这个样子回家让爷爷奶奶伤心,只当住在医院继续休养。
陈兰诺时常过来和阮斐作伴,偶尔会带来王甫的最新消息。
王甫比阮斐伤得重,他人虽在医院治疗,但已被警方控制,警方也有安排心理医生过来为他测试辅导。
陈兰诺蹙眉说:“我听说王甫状态不太好,他爸有次来看他,当着所有人面扇了他两巴掌,骂他是畜生。虽然王甫有点可怜,但他伤害你是事实,绝对不能姑息,只是阮斐,患有心理疾病的人是不是很有可能减轻刑事责任呀?”
阮斐靠在床榻无聊地叠纸花,听到这里,她动作有瞬间的停顿。
对王甫,阮斐无疑是复杂的。
思虑半晌,阮斐说:“都交给警方判断处理吧,这件事在我这里,已经过去了。”
陈兰诺连忙举手立誓:“好,我再不提了。”
阮斐笑笑。
“对了,还有件事儿,高中几个同学想来看你,他们向我打听是哪所医院,我说你需要静休,给拒绝了,你说合适吗?”
“你做事就没有不合适的时候。”
“哈哈我哪有你夸的那么伶俐。”
“陈同学你太谦虚了。”
“哈哈是你阮同学谬赞啦。”
……
历经此劫,折磨阮斐的那场严重感冒竟很快痊愈,她身体慢慢恢复到之前的状态。
虽然陈兰诺与简秋都说她瘦了一些,但精神状态至少是很好的。
躺在医院的这么多天,阮斐也不是没想起过裴渡之。
眼前浮现出他的面容时,她心口仍是一滞,然后有痛意开始在身体里蔓延。
可这种痛突然有了区别。
它丧失了很多能力。
它不能再让她消沉抑郁,也不能再让她失去对生活的热情憧憬。
痛就痛吧。
她会痛着展开新生活,静静等待时间将所有痕迹都抹去。
或许很久很久以后,阮斐再想起裴渡之,她能很坦然地笑着同别人说:那是我第一个爱上的男人,他很优秀,我曾天真的以为我能与他在一起,永远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