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瞧不起女人,”许娘子道,“也不许任何一个女人主动问任何事。曾经有个小姑娘因为多往他屋子里瞧了一眼,第二天就被喂了鱼。”
她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就是因为活的像个死人。
晏骄和许倩都沉默了。
过了会儿,她道:“他死了,你自由了,需要我们送你回家吗?”
几年与世隔绝的日子过下来,许娘子对许多事情的反应很有些迟钝,她好像花了好久才明白过来晏骄的意思。
“我没有家了。”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垂下眼睫,看着微微隆起的腹部,木然道,“何况是我这样的脏水……”
“你不脏!不是你的错!”许倩忍不住大声道,两只眼睛红彤彤的,“错的是他们,你才是受害者!”
许娘子盯着她瞧了会儿,忽然有些生疏的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稍显僵硬的笑容,然后眼睛里刷的滚出来两行泪。
“谢谢你。”
话虽如此,那又如何呢?
世人总是苛待女子,若她的事情传出去,所有人只会骂她是人尽可夫的荡/妇!
而现在,她,她甚至还怀着杀人犯的孽种……
晏骄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好生硬的扯开话题,“你介意说说当年的情况吗?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帮你讨回公道。”
许娘子凄然一笑,“事已至此,讨不讨得回来,还有什么意义么?”
晏骄听她说话颇有条理,遣词造句也不似寻常村妇,又记起方才她说识字,便问道:“冒昧的问一句,你娘家是做什么的?”
许娘子犹豫了下,还是说:“我爹,是个落魄秀才。”
似乎这个话题牵动了她满腔愁绪,顿了顿,许娘子第一次主动道:“他没什么本事,考不中又不愿意做活,便将我卖给一个本地财主做续弦。”
说到这里,她脸上忽然浮现出一种久远的仇恨和解脱交织的复杂表情,让她原本清秀的脸看上去有些扭曲。
“他死了,我半点不伤心,他虽不是匪,可关起门来在我身上做的,却比匪盗还不如!”
晏骄明白许娘子为什么能熬下来了,不由得对这个苦命的女人更添几分同情。
她本是秀才的女儿,如果爹娘是个正经本分人,或许本该嫁给一个朴实本分的读书人为妻,哪怕不能皇榜高中,可至少会安稳一生。
但她没有,她的第一任丈夫便毫不留情的将她尚未来得及绽放的人生拖入深渊……
或许在许娘子的心里,跟着原来的丈夫或是水匪,并没有什么差别。
不过都是行尸走肉罢了。
许娘子望着地面怔怔出了会儿神,忽自嘲一笑,“至少那水匪,杀了人抢了银子之后,还会对我嘘寒问暖……”
这笑简直比哭还叫人难受。
没什么好问的了,晏骄也问不下去了。
她不由放软了声音,拉着许娘子的手道:“都过去了,你还年轻,待尘埃落定再好好寻个出路,日子还长着呢。”
许娘子低头瞧着她抓着自己的手,红润、纤细、有力,连指甲缝里都透着满满的活力。
跟自己截然不同。
是啊,日子还长,可她却已经太累了。
晏骄又安慰了许娘子几句,叫人在租的小院里收拾了一间屋子出来,对许娘子道:“你先歇着,有什么事儿,好好睡一觉再说。”
许娘子盯着她看个不停,安安静静的听她絮絮叨叨的安排,柔柔的笑了下,“你是这几年来,头一个待我这样好的人。”
晏骄一怔,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都是女人,嗨,也没什么。”
许娘子直直的看了她许久,好像想说什么话,可过了好久,却只是深深的福了一福。
晏骄重新回到前头的时候,许娘子口中的铅箱子已经被挖回来了。
正如她所言,其中一个箱子里放的是银两和各色贵重的珠宝首饰,另一个扁平的小箱子,或者说小匣子里则是用油纸包裹了六七层的账本。
那水匪头子不识字,记账本用的也是水手之间惯用的一种特殊符号,庞牧他们都不认得。
不过这没关系,因为活着的水匪还有很多,随便一个人就能认出来。
看过账本之后,晏骄不得不承认能拉起百多号人的阵仗,那水匪头子还是有点头脑的。
他也知道官府不可能真的放任自己在眼皮子底下胡闹而不管,可如何行贿,却是一门大学问。但显然他在这方面很有些无师自通的天分。
根据虎狼潭周围行政区划和衙门的分布,他将诸多府州县分成几大类:
单纯是县城的,不管,直接行贿上一级州官,因为县令基本不可能越级上报,所以只要堵住州官的嘴就行了。
如果是府城和州城、县城并存的,那么就直接贿赂知府,只要打点好带头的,下面的还怕什么呢?
其实他们每年贿赂几位官员的银两并不算多,给薛路的也只有千八百两,但对薛路而言,虎狼潭也不过一个随时都可能离去的泥潭罢了。即便真的下死力气整治匪患,功劳也不会太大,既然有钱拿,何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左右一去不返的人年年都有、处处都有,谁有证据证明人就是折在虎狼潭?而那些水匪都是亡命徒,平时又分散,但凡有一个漏网之鱼,他都会有危险,何苦来哉?
看完账本之后,庞牧问小六,“小五那边还没消息?”
小六点头,“薛路还真是沉得住气。”
恐怕就连薛路本人也没料到,那一伙大字不识一个的水匪竟然还有记账的习惯。
小八觉得有点儿难以想象,“薛路堂堂知府,竟然只要几百两就能封住嘴?”
也太不值钱了吧?!
庞牧抖着账本道:“他出身寒微,也没有特别过人的功绩,听说这几年是牟足了劲儿往上爬。既然如此,少不得使银子打点,可就他那点身家和背景,哪里经得住折腾?蚊子再小也是肉,能划拉点儿是点吧。”
知府明面上的俸禄才多少?一千两,着实不算少了。
齐远皱眉道:“可就算有这个账本,也不太可能一口气扳倒薛路吧?”
谁又能证明这账本不是污蔑呢?最多也只是怀疑罢了。
晏骄斜眼看着他,啧啧几声,“你太嫩啦。对绝大部分朝廷官员而言,这种程度的怀疑已经可以算作致命伤。”
齐远失笑,上上下下将她打量几回,啧啧道:“到底是晏大人,如此深思熟虑。”
众人正说笑间,韩简那边却来了消息:账本上的一个叫黄本的知州本就因为离间计而惶惶不安,得知官军剿匪的消息后直接崩溃,意图连夜逃跑,结果被提前埋伏在四周的士兵捉了个正着,已经在往这边押送了。
众人大喜,“真是雪中送炭啊!”
黄本到时已经是夜里了,晏骄正要跟庞牧一起审案子,小六却进来道:“小银说许娘子那边不大对劲。”
许娘子之前叫了一回热水沐浴,然后就说要休息,外头的人也没打扰。
因晏骄怜她身世,特意嘱咐小银多照看些,才刚小银便亲自过去送饭,结果敲门却无人应答。
晏骄心里没来由的一咯噔,忙跑过去一看,果然见里头黑漆漆的,一点儿光亮也无。
她抬手敲了敲门,没有动静,暗道不妙,直接抬腿踹门而入,结果映入眼帘的便是悬在半空中的两条腿。
片刻死寂过后,小银的惊叫划破天际。
许娘子死了。
沐浴过后,她换上了晏骄送过来的干净衣裳,自己吊死了。
“是我大意了。”晏骄看着已经盖上白布的许娘子,喃喃道,“是我大意了。”
许娘子之前哪里是不想开口,而是根本就存了死志。
生父不靠谱,生母软弱,动辄打骂自己的丈夫又被人杀了,而她跟着仇人过了几年,又怀了对方的孩子……
世间虽大,却早已没了她的容身之所。
庞牧捏了捏她的手,叹道:“哀莫大于心死,她自己不想活了,又岂是你拦得住的?”
防得了一时,难道还能防得住一世?
这种事情除非自己想开,不然神仙来了都没用。
晏骄摇了摇头,只觉得喉头像堵了一团棉花,又酸又痛。
这样可怜的一个女人,就在不久前还冲自己笑来着,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许娘子的自杀让晏骄在接下来几天都有些恹恹的,同时也让她在对水匪的处置问题上格外严苛,以至于韩简看她的眼神都不大对了。
自己好歹还抓了活口回来,这位晏捕头一开口,可是恨不得要将这些人统统砍了祭天呐……
当然,晏骄自己也知道全部都杀了不太可能,不过那十几名主犯基本上手上都沾血,其中不乏是在外地打杀人命后流亡到此的,这些该杀。
至于剩下的,都根据所犯罪行的轻重或刺配或入狱或仗责。
几名主犯和账本上有名的几名官员都押解入京,前者交由刑部备案,后者则需要圣人亲自处置。
转眼已是十一月初,雪都下了几场,放眼望去,滔滔江水两岸皆是苍茫一片,连日头也灰蒙蒙的,道不尽的苍凉。
晏骄出钱替许娘子修了一座坟,临行前去上了一炷香,烧了些纸钱,低声道:“愿你来世平安喜乐。”
庞牧静静地等着她转身,“走吧?”
晏骄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小小的墓碑,就见不过眨眼功夫,上面已经落了一层薄雪。
她缓缓吐了口气,“走吧。”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晏骄一行人因水匪的案子耽搁了许多天, 原本宽裕的时间也变得紧张起来。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 众人不敢再停, 日夜兼程。
越往南走雪越少,待到距离萍州只剩约莫五六日路程时,已经完全瞧不见雪,花草树木郁郁葱葱,河里也没有冰碴了。
南方湿润多雨, 一言不合就毫无征兆的下一场,空气倒是比北方清新许多, 连带着皮肤都好了。
然而好景不长,接连七天没见日头后,一干来自北方的成员们对着一箱因为不小心弄破油纸而返潮发霉的衣裳, 已然濒临崩溃。
小六抓着身上憋出来的疹子抱怨道:“以往在北边都是干的流鼻血,满脸爆皮,如今倒好,要是哪天忘了烘被褥, 整晚都潮乎乎的!”
大家哪儿经历过这个啊, 他有几件衣裳都快馊了!
南方本就潮湿, 他们又走的水路, 这些日子洗的衣裳就没自然风干过, 全都架在火炉边烤干的。
冯大夫给他拿了一回脉,开了一副方子, “三碗水熬成一碗, 然后小火熬成药膏子, 放凉了抹上。下一个!”
同行众人中九成以上迄今为止都只在北方打转,冷不丁在南边的河上漂这么久,接二连三的出问题,他这几天着实忙的不可开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