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府上下皆将晏骄视作正经姑奶奶,她出嫁前住过的院子也还留着,以作频频过来串门的一家三口休憩之所。小孩子本就需要大量的睡眠,再加上饭后容易犯困,闹腾了大半日的平安很快便睡熟了。
晏骄盯着他的小脸儿看了会儿,忽对庞牧笑道:“也不知来日他是个什么模样,会不会也如今日棘儿一般对父亲的威名又爱又怕。”
庞牧挑挑眉,才要说话,却又突然一笑,“我好像有点儿对廖先生感同身受了。”
毕竟还有案子牵绊着,两人睡也睡不踏实,胡乱躺着眯了几刻钟就去了衙门。
尹丘此时正在二堂与师爷说话,见他们这么早过来还有些惊讶,又命人奉茶,“怎的不多陪陪小郡王?”
现在不是正经过堂,尹丘直接下了主位,与他们在下首两排座椅上对坐。
庞牧笑道:“睡着了,我们心里揣着事儿倒待不踏实,索性提前过来瞧瞧。”
显然尹丘一中午都没捞着休息,手边的浓茶近乎黑色,用力眨眼的次数也多了,闻言便直戳重点道:“第二名伤者已经找到,人还清醒着,已经带回来了。”
晏骄和庞牧惊喜交加,忙问道:“可知其身份?李树为何要在光天化日之下痛下杀手?”
很多老百姓杀只猪都怕,更别提杀人了,这得多大仇多大恨啊。
尹丘道:“此人名叫金财,是那女伤者金葵的弟弟,大夫还在替他包扎,其他的暂时还没问出来。不过我已派人前往城外金家,或许会有意外的线索也未可知。”
“弟弟?”晏骄刮茶梗的动作停在空中,下意识追问道,“堂弟?”
庞牧和后排站着的几个侍卫也都竖起耳朵听,脑海中各色难以言喻的黄色画面肆意奔腾:毕竟这年头堂表亲之间最容易暧昧不清。
尹丘出乎意料的摇头,“一母同胞的亲姐弟。”
原本预定的情感纠葛突然变为家庭伦理,巨大的转折直接就把众人甩懵了。
“对了,”庞牧眼中的茫然一闪而过,“那李树的家人可曾叫了过来?”
尹丘叹道:“李家人就住在铺子后头,李老头儿前些年自觉身子不好,提前叫了儿子接班,两年前就去世了。衙役们去时家中只剩一个七岁的小姑娘,问过伙计才知道当家娘子金葵一大早便出门了,老太太和李树头晌抱着连续两日高烧不退的孙儿去了城中医馆。他们只知道李树中间回来了一趟,得知妻子尚未归来便又急匆匆走了,却不知他已犯了大案。”
李家的小儿子至今高热未退,老太太焦心不已,似乎随时可能崩溃。眼下真相未明,衙役生怕把她儿子、儿媳的事情说了之后再把老太太折进去,故而没敢擅自行动,先回来禀报。
“儿子重病,七岁的女儿独自在家,金葵这个当娘的既不照顾儿子,又不担心女儿,反而去面馆与二十多岁活蹦乱跳的弟弟碰面?当爹的又去杀人……”晏骄将目前所知的线索顺了顺,越发觉得奇怪,“莫非他们对这两个孩子毫无感情?”
“倒也不是,”尹丘道,“据说倒也颇疼惜。”
这家人的操作过于迷幻,了解之后更说不通了。
正当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忽听外面一阵嘈杂,好似有个男人大声嚷嚷着“赔钱”之类的话。
“大人,金财醒了,得知自己在衙门后闹着要告姐夫李树杀人。”一个衙役进来回禀道。
伤者遇袭报官很正常,不过尹丘显然更在意另一个细节,“他伤势如何?”
照目击者描述来看,金财挨打次数和力度丝毫不逊色于其姐金葵,可为何金葵至今没有意识,金财竟然还能告状?
“回禀大人,那几下几乎全被他挡了下来,头上伤口只是看着吓人,实则没有大碍,倒是右臂格挡时被打断了,没有三两个月好不利索。”衙役道。
庞牧唔了声,习惯性的屈起食指一下下点着桌面,若有所思,“普通人在突然遇到袭击时是很难有反抗之力的,而且我记得案发时他是背对面馆入口,那么就更难了……”
这个金财很有意思啊。
座中三人对视一眼,“叫他进来。”
都说相由心生,那金财一进门,屋内众人便本能的反感起来。
他穿了件紫红色袍子,拱肩缩背满面油光,一边捂着头一边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进门之后先就把眼珠子钉在晏骄身上,脑袋上缠的纱布也挡不住面上轻浮油滑。
庞牧瞬间黑了脸,身体前倾挡住媳妇儿,面无表情的喝问道:“来者何人,竟胆敢见官不跪!”
金财被他看的一哆嗦,双膝一软就噗通跪下了,才回过神来就浮夸的哭嚎起来,“小人金财,要,要状告那李树光天化日的杀人,真是没有天理王法了,大老爷,您可要给小人做主啊!”
他这一套动作可谓行云流水,十分熟练,俨然是做惯了的。
“你可知李树为何杀你?”尹丘问道。
哭声一顿,金财眼珠子咕噜噜转了几圈,梗着脖子道:“他疯了呗!”说罢又干嚎起来,“大人,您看他差点把我打死了,这,这少说也得赔几十两银子吧?”
尹丘活了大半辈子,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打眼一看就知道他必然有所隐瞒,当即皱眉道:“休得放肆!既然你是那李树妻弟,本该和睦相处,他因何无缘无故杀你?”
然而金财只是装傻,开始高一声低一声的喊起疼来,仅剩的一条完好的胳膊一会儿抱头一会儿捂手臂,忙的不可开交。
晏骄听得心里发堵,忍不住出声道:“你就不问问你姐姐怎么样了?”
站着老高、躺下老长的一个人,明知李树下了杀手,哪怕你带着你姐姐一起跑呢!什么东西!
金财愣了下,好像这会儿才终于想起来还有个姐姐,当即撇了撇嘴,不屑道:“他俩一个炕头上睡的,难不成还能打死她?”
晏骄被他这幅无赖相气的心口突突直跳,才要开口,却听尹丘语出惊人道:“她还真就被打死了!”
晏骄和庞牧微怔,都很有默契的保持了沉默。
金财呆了半晌,连卖惨都忘了,结结巴巴道:“打,打死了?”
晏骄隐约明白了尹丘的用意,当即冷笑,“你也是个爷们儿,遇到危险不说护着你姐姐,都到了这份儿上了,竟然连问都不问一句?亏她巴巴儿的为你操持!”
娘家人来看本无可厚非,但这姐弟俩放着好好的家不进,非要舍近求远去面馆,无非两种可能:要么有什么事不好当着李家人的面开口,要么就是两边矛盾深到无法心平气和的说话。
而金家远在城外一个小镇上,据说单程步行就要将近一个时辰,究竟是什么急事迫使金财一大清早就长途跋涉的进城来求姐姐帮忙?
晏骄心中有了几个猜测,但因为没有证据,这才决定含糊其辞诈他一诈。
果不其然,金财一听就炸了,扯着嗓子嚷嚷道:“当官儿的也不能胡乱冤枉人啊,她还操持?呸!有她这样当姐姐的吗?不就是几个臭钱吗?至于回回见面就要吗?”
钱?
突如其来的关键线索让众人眼前一亮,晏骄瞬间将几条线索在心中串联,步步紧逼道:“俗话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如今她儿子都病了,是正事,你不能一次次的总不还啊。”
“谁家小孩儿不是七灾八病的?”金财非常丰满的展现了何谓死猪不怕开水烫,梗着脖子道,“啊,治病是正事,老子娶媳妇就不是正事?谁说老子没还?不是还过三两嘛!”
顿了顿,又脸红脖子粗的喊道:“那什么,那李树把我姐都打死了,赔钱,叫他赔钱,杀人偿命,杀了他!”
庞牧微微眯着眼,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你姐姐死了,若是李树再死了,你欠他们的银子就可以一笔勾销,对不对?”
金财的瞳孔剧烈收缩,本能的不敢跟他对视,口中兀自嚷嚷些“杀人偿命”之类的话,活脱脱一个泼皮无赖。
尹丘冷声道:“好,你现在不开口,那就莫怪本官只听信李树证词。”
正在撒泼的金财被捏住要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才要说话却被进来回话的衙役打断,憋的够呛。
“回禀大人,金家二老已经到了。”
尹丘又意味深长的瞥了金财一眼,将杯中浓茶饮尽,好像忽然就精神了些,“升堂!”
当看到金家二老发现金财受伤后的第一反应也是蹲在地上撒泼要银子时,晏骄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清晰的认识到何谓“老鼠的孩子会打洞”。
如出一辙的龌龊德行。
晏骄再次提到了“被打死”的金葵,金家两夫妇毫不迟疑地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男人要动手也没法子,不过我们好歹养育她一场,总得赔点银子吧?”
饶是这两年已经见识过许多人情冷暖,但这家人的无耻还是超乎想象,许倩强迫自己闭上眼,不去看这些恶心的嘴脸。
都是女孩儿,兄长视自己如珍似宝,这家人却只把女儿当作敛财工具,甚至死了也不放过,当真令人作呕。
了解到这家人的基本诉求后,尹丘索性直接把李树提了上来,指着堂下三人道:“李树,现在金家人告你谋害人命,要求赔钱,你有何话说?”
他故意加重了“赔钱”二字。
这个词就好像拨开了李树身上的某个开关,就见从案发到现在一直死气沉沉的李树突然暴起,目眦欲裂的怒视着金家三人,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两旁衙役慌忙上前去拉,李树哪里理会?如一头困兽般挣扎着嘶吼道:“你们这些天杀的畜生、杂种,不是人!养个女儿专来害我!竟还有脸提钱?金财你这狗/娘养的,没杀了你算我没本事,要钱?我呸!老子日你们八辈祖宗!来日你们这些吸血的虫子下了地狱,都要入油锅!”
李树骂的痛快,而金家三人却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即开始回骂,大堂上顿时乱作一团,人人耳中都灌满了污言秽语。
尹丘拿起惊堂木连拍三下,命人将这四人按住了,先把金家三人的嘴堵上,又叫李树交代事情原委。
被金家人刺激到的李树哪儿还有最初的沉默?当即咬牙切齿的交代了。
这两家的亲事本是金家高攀,李老爹也嫌金家家教不好,尤其金财整日游手好闲不像正经人,不大愿意。奈何李树却贪恋金葵美色,又见她一色针线女红都十分娴熟,便说动父母去下聘。
婚后金葵倒也谨守本分,又很快为李家生儿育女,但李老爹的担心不久就变成了现实:
金财频频打着走亲戚的旗号登门,一住几天混吃混喝,又变着法儿的索要钱财,很不像话。
原本李树是觉得如今成了一家人,略拉扯一把也在情理之中,谁知金财就此尝到甜头,开始变本加厉。
时间一长,李树也难以忍受,屡屡与金葵姐弟发生言语摩擦,最严重的几次甚至大打出手,金财从此不再上门。
若事情就此打住倒也罢了,便如金母所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各自关起门来过日子,从此天下太平。但万万没想到,从小就被教导要帮衬娘家、帮衬弟弟的金葵根本坚持不住,但凡有人捎口信来说娘家要银子,便会乖乖将自己攒的私房偷偷拿给弟弟。
偏她如今全靠男人养活,如此做派便等同于挖李家墙角,有几次被李树撞见,金葵便哭诉:“那是我娘家,我亲弟弟,我哪里能不管!你是他姐夫,怎能如此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