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懂事,所以,你做得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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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震颤将江衔蝉从回忆里强行扯了出来,整座殿宇摇摇欲坠,正濒临崩塌。
窗边的人影突然没了,她心里好似被一把巨锤砸了一下,跑到屋外时,才发现自山脚升起的魔障不知何时已经开裂。
无数被困在山顶整整十日的鸟兽往山下逃去,乌压压一片,遮天蔽日。
地面的裂隙也在合拢,恶鬼忙不迭躲藏起来,乌云中探出一丝明亮温暖的阳光,宛若一把利剑从九霄笔直地刺下。
狂风掀起沙砾,抽在人身上,实打实地发疼。远处被漆黑与葱绿交割的地平线处,逐渐出现一大群人,风中断断续续地传来他们的叫喊声。
“魔物受死,今日必饶不了你!……”
“……为宫主报仇……”
“杀了他……”
他们喊打喊杀,所要讨伐之徒现正站在石阶上,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们。整片昏暗的天地只有这一束光,照射他们之间。而少年身上的滚沸煞气不见平歇,反而愈显凶烈。
“这是怎么回事?”众人谨慎地停下了步伐:“他……他不应该是奄奄一息的模样吗?”
“管他奄奄一息还是生龙活虎呢!总之要亲手斩了他才行,不能放任这样的魔物存活于世。”
“说得对,现在就动手!”
一时间,五花八门的法器朝高阶上的少年飞袭而来,在空中留下的光芒宛若庞大的流星雨,在朝同一个方向坠去。
他只是随意抬了抬手,挥出的煞气便将这些光芒一扫而落。
那些迫不及待刚踏上第一级台阶的人首当其冲,煞气从身上滚过之时,他们便已经成了一滩血水。
后面一排的人勉强捡回一条命,只是缺了胳膊少了腿。
再后面便没人敢上前了。
景箫的目光一寸寸从这些人身上滑过。
玄色是太虚宫,白色是洛家,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是叫不上名字的小宗门……除了裴家,其他人都与他无仇无怨,只不过杀了他的话,便能使他们声名大噪。
毕竟,魔是那么少见,斩杀一只魔就更不容易了。
他又看了眼攥在手心的护身符,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令他愉悦的事,他嘴角露出一个浅笑。
很奇怪,本以为这群无聊的人又会惹自己暴怒,但其实并没有,他反而觉得很平静。当自己不再为此困囿时,他也便不会产生任何杀意了。
但他脸上的纹路仍旧没有消除,并在不断加深。
他让江衔蝉永远在这里陪自己,就和父亲许下的第一个愿望一样,可望而不可求。他说的“永远”,其实只有十天。但只有这十天的时间,他才觉得自己真正存活过。
他一笔一划地刻完两个“正”字,倒计时便结束了。
就像裴执玉同样一笔一划刻完二十个,然后拉着洛羲和的手,在睡梦中悄然分别。
震天动地的巨响中,他好似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台阶下的人喊着要杀自己,只有一个人是在喊自己的名字。
他没有回头,而是看着自己开始化为灰烬的手掌。
那片黑色的纹路宛若疯长的藤蔓,一直从脸侧爬到他胸口,有一把刺骨的火在体内燃烧。
他的双手最先消失,护身符掉落在地。
“江衔蝉……”
接下来是整条手臂,身体所化的黑色尘沙吹进天地间唯一一束阳光内。
那里是飓风温暖平和的中心,就连灰烬也被镀上一层金光,像夏夜里的萤虫,安详而缓慢地飞舞。
“我很高兴——”然后是他的双腿,他还能说话:“能喜欢你,我很高兴。”
在意识消失之前,仿佛有人从背后扑上来,抱住了他的腰。
江衔蝉碰到了他的衣角,下一瞬手里便只剩下了衣服。
识海里那个坐在她影子里的少年站起身,朝她挥了挥手,他逐渐变矮,又变回了十岁的孩童模样,脸上狰狞的纹路消失得干干净净。
那一刹,她所留下的渺小的影子扩散开来,像初升的旭日一般将浩大的光铺满地平线,每一处阴暗的角落都被光填得满满当当。
“终于……解脱了。”
那一片沃土上,开出了一朵蓝色小花,静静在风中摇曳。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两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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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归档重来
江门宗三年一次的奇门试法又开始了,江衔蝉带头发起了组队邀请,其下拥护者甚众,大多数是今年新入门的小弟子,资历浅,一心想抱大腿。
但很可惜,今年江寻鹤和沐青鸢已经作为满级大佬退场,这两条金大腿抱不上,于是江衔蝉便成了炙手可热的目标。
“你们要和我组队?”江衔蝉打量着面前几个刚入门的小师弟,抱手道:“可以是可以,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新人菜鸟们头点得像小鸡啄米:“我们很靠谱的,小师姐说什么我们都可以做到。”
从万人宠溺的“小师妹”到如今被人依赖的“小师姐”,江衔蝉还真有点不习惯。她卷着发梢,想了想道:“没什么其他要求,你们别跟着我就可以了。”
“可我们是一组吧,小师姐不要我们帮忙吗?”
江衔蝉“嗯”一声,“你们有胆去迷途崖的话,跟着我也可以。”
“迷、迷途崖?”新人们缩了缩脖子:“可、可是,门规里不是说了,那是禁地不能乱闯吗?”
江衔蝉一本正经地点头:“我知道门规里是这样写的。”
“所以师姐为什么还要去啊?”
“那当然是因为——”江衔蝉慢吞吞道:“门规就是用来违反的啊。”
远处的江云逸打了个喷嚏。
“怕被受罚?那完全不成问题,你们知道今年的裁定者是谁吗?有他在,我可以给你们开后门哦。”
远处的江寻鹤也打了个喷嚏。
“哈哈,开个玩笑。”江衔蝉皮这一下很开心:“除非我成了无可救药的路痴,或者觉得活着太没意思了,才会去迷途崖那种凶险的地方。”
—
组队事情解决后已是深夜,丫鬟端起油灯轻手轻脚地带上门,最后一丝光线便被关在了门外。
江衔蝉从被子里悄悄探出脑袋,左右看了看,而后趿了鞋下床,从衣领里拿出一枚琥珀,被她体温捂久了,连摸在手里也是暖暖的。
琥珀外圈是一层浅淡的黑紫色,里圈则是云絮般的乳白,隐隐露出一个小人的形状,有完整的头颅和四肢,只不过没鼻子没眼睛,单纯只是一片小纸人。
江衔蝉把琥珀放在琉璃灯盏内,灯盏便也亮出一圈光。
“对不起啊,今天太忙了,没时间跟你说话。”她双手合十,真诚地向它道着歉。
小人周身光芒宛若一片清澈的河水,将它浸在其中,光芒在流动,便显得仿佛它也在动。
“你向我点头,那说明你原谅我了,是不是?”江衔蝉拿手指摁了摁琥珀,接触的瞬间一缕白光又渗了进去,那团混沌的小白人似乎变得透明了一些。
“这是拿到你死魂后的第一千零六十八天,你的身体终于彻底成型了。”她从灵囊内拿出纸笔仔细记录,那上面满满当当地一排字。
人死不能复生,魂魄则入六道轮回,转世投胎。但景箫不一样,他是被煞气滋养从而孕育出的魔。
在他身躯化为灰烬的下一刻,江衔蝉用琥珀圈住了他的死魂。
第三十天,琥珀是一团乌黑。
第五十二天,她用灵力浇灌的方法起效了,琥珀里出现了一条细细的白线。
第一百天,黑色变少,白色变多了,嗯,白线也多了起来。
第一百零一天,大发现!琥珀里居然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小小小婴儿!
江衔蝉去请教了沐师姐,沐青鸢笃定地告诉她,这是死魂在净化重塑,至于肉身……因为魔物以世间邪煞之气塑体,死之后便烟消云散,所以现在,他会天地灵气塑体,重塑后成为什么模样尚是未知数。
第二百天,婴儿在以远超常人的速度长大,成了一个小孩的模样,可惜不会说话。
第三百天,同上。
……
第四百天,同上。
……
第一千零一天,现在是少年的形态。
第一千零五十天,停止生长,还是不会说话。琥珀内的黑色被挤到边缘,已经快没了。
第一千零六十八天,同上。
“终于快结束了啊,怪不得学者都是秃子。”江衔蝉往后一靠,摸了摸自己的发际线。
变秃了,也变强了,真是让猛男落泪的现实。
她一口气叹得又重又长,自言自语道:“这个课题就叫做——关于人体重塑培养的实践研究,第一作者江衔蝉,第二作者沐青鸢,第三作者温……”
“请问,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空空荡荡的房间里,突然想起一道声音。
江衔蝉惊起,却压根没发现一道人影。
“我在这里。”那声音有些无奈:“低个头。”
江衔蝉往下看,只见琥珀内那个小小的白人动了起来,它看看自己的手脚,又抬起空白的脸,“这几天是你在和我说话吗?”
江衔蝉关注点和他不同:“你没有眼睛,怎么看见我的?……不,你连嘴都没有,为什么能说话?”
“……”它静默片刻,道:“总之,很感谢你,虽然你说的我听不懂,但你在我耳边说说话,我至少不那么无聊了。”
其实从方才起,江衔蝉的脑袋一直是混沌的,现在她终于接受了“这个纸片人其实一直有意识,而且居然会说话”的事实。
她有一种自己浇灌的小树苗长大了的感觉,一时间感动不已。
“谢谢你,我明天就要走了。”
“诶?明天就要……”虽然沐青鸢跟她说过,等到了一定的成熟期,重塑的死魂就会回到躯体中。
但走得这么突然,江衔蝉觉得自己显然没有做好分别的准备。
“那你……你还记得……”
“不记得了。”纸片人似乎知道她要问什么,“我有这个世界的全部认知,但我不会继承前世的记忆,所以你如果有什么想问我的话,我也一无所知。”
它有模有样地作了一揖:“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没关系。”江衔蝉坐直身子。
即便知道它离开琥珀后,记忆也会随之消失,但她还是煞有介事地朝它伸出一根食指:“那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江衔蝉,是江门宗的弟子,欢迎你来找我玩。”
纸人也伸出手,和她食指指腹碰在一起。它的语气有些迟疑,而后变得笃定:“我叫……景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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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在眼睫上跳跃。
江衔蝉趴在桌上睡了一夜,醒来时腰酸背痛,手心仍旧攥着那枚琥珀,只不过琥珀光芒不再,里面也是空空如也。
真的走了啊。
她打了个哈欠,机械地穿衣洗漱,带上装备出门。
同组的六个人早已在集合点等着了。
“这是幽沼密林的图纸,我们照着红色记号标记的路段走,就可以了。”她井井有条地给他们安排好任务,众人便干劲十足地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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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一行人来到悬崖边,两股战战地抱住粗壮的树干,以免被呼啸的崖风刮下去。
崖底带着腥味的风卷起,一片紫色迷障浮在半山腰,隐隐能看见蜘蛛毛茸茸的长脚。
“小、小师姐,我们好像……迷路了。”
江衔蝉往下看去,当年被折断的树枝已经长出了新芽,翻涌的紫色雾海遮住了她的视线。
她想起昨天自己立下的旗帜,又看了看应该要去的目的地,不免觉得有些牙疼。
她一个人果然还是不行啊。
“等等,那边好像有人。”一人忽然伸长脖子,指着下面:“有个人在下面哎!”
一个白色的身影贴着峭壁,像大海中的一片小帆,随时随地都有翻没吞噬的危险。
所有人的心都被高高提起。
“是不是和我们一样迷路的师弟?”
“比我们更惨,他落单不算,还掉下去了。”
“别废话了,快喊人来帮忙,晚了要出人命了!”
这番七嘴八舌的功夫,小白点忽然借着一旁的树枝往上一跃,一下子与崖顶拉进了不少距离。
他扒住一块突石,明亮有神的目光掠过崖顶众人,却不说话,更没有开口求救。
他双瞳如平湖,目光扫过江衔蝉的时候,也未泛起一丝波澜。
“把手给我。”衔蝉主动开口,探出大半身体,朝他伸出手:“我拉你上来。”
对方看了她一会,却只靠着自己蛮力,双腿在峭壁上一蹬,借劲翻了上来,衣袍在空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度。
他穿的是素服,背着个长条形的物什,袖口、裤腿处都用束带扎紧了,显得身形纤瘦但有力。
虽然造型变了,但感谢神奇的造物主,这张脸还是这么原汁原味。江衔蝉默不作声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