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日一回来,瞧见那孩子便喜欢。”
“此事我也知道,是年家那个孩子。”
“这孩子身世不易,人却是向上不自弃,泽方同我说,这孩子想要拜师那日起,每日练功刻苦,泽方每每要求,都努力为之,心性极其坚韧,这般过了十五日才收下他。这会子他还在练武,一会儿我让他来给你磕个头。”
“也好,我在宫中时倒不曾见过他。”
长公主心下暗想一回,今日吴老夫人大寿的日子,这年家小郎都不曾懈怠练武之事,她又想起那书上笔记,心中倒稍觉满意,阿芙同这样的孩子来往,总归会被带着沉稳不少。
“阿芙如今同他一处读书,同他倒是相处和睦。这样看来,这孩子品性也不错。”
两个人又说了一回闲话,外头匆忙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息后,青雀慌张敲开门,不顾仪态颤声道:“主子,郡主出事了。”
长公主面色一白,慌忙起身,“快带我去。”
“郡主怕是染上了天花。”
长公主闻此言,身子一软,险些摔倒在地。
“郡主你别怕,臣已派人去传太医,让臣给你擦身换上一身衣服好不好?”林女使轻声问道。
此刻她们主仆二人待在一间空房内,林女使让人烧了热水,又去找了烈酒,将整间屋子都洒扫了一回。
“女使,我是不是生病了?”阮梦芙这会儿已经镇静下来,她自己都没想到此刻声音都不带抖的了。
“郡主别怕,等太医来了,你就没事了。”
“女使,你也出去吧,若是将你染上了可怎么好。”
“臣没事,臣会在此处守着您。”林女使如何放心的下,她幼年时已经得过天花,硬扛着熬了过来,此生也不会被传染上天花。
“今日是吴老夫人的好日子,倒是被我扰了。”阮梦芙脑袋越来越重,人也越来越昏沉,连看人都带着几分的困倦,却还想起,今日这场寿宴怕是要被她搅了。
林女使守在床边,不停用烈酒替她擦着额头降温。随后走到一旁,将阮梦芙先前给她的盒子拿了出来,低头认真翻查着里头之物。
院子外头已经被禁卫重重围住,长公主走到院门处却被青雀死死拉住了手,“主子,您从前未患出过痘疹,您不能进去。”
禁卫站在前方,把持着院门,如何都不肯让她进去。
“阿芙在里头,我怎么能不进去,让开。”
旁人不敢拦她,又不能不拦着她,眼见着她就要推门而入。
林女使隔着门,低声同她道:“公主,郡主今日并不是突发天花,而是有人故意为之,臣在老夫人送给郡主的紫檀盒子中找到了染过痘疹的白布。公主您要稳住心神,在外找出幕后之人,为郡主讨回公道。”
长公主神情一变,到底忍住进屋的冲动,心中担忧全然转成了怒火,她的阿芙到底是招了谁的眼,要对她下如此狠手。
“去正院见老夫人。”她狠下心再不看院门,带着人朝吴老夫人院中去了。
太医脸色越来越沉,阮梦芙昏睡在床上,情况越来越不好,呼吸急促,呼气之间都带着肺热。
“太医,郡主如何?”
太医摇摇头,“郡主今日出宫前便有些发热,所以这病比寻常人来的更凶猛。需得日夜扎针散内热,再配制清热解毒之药,剩下的只能靠郡主熬着了。”
太医说话都带着苦,痘疾如今并没有根治的法子,寻常人家得了,要么死,要么拼命熬下去,这病又时常发作在孩童身上,多少大人染上此病都苦不堪言,更有那熬不住的人撞墙而死之事发生,更别提孩童,要如何才能咬着牙熬到天花痊愈。
林女使神情哀伤,却也知太医说的极是,她当年吃过这苦头,知它凶险,郡主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头,也不知道能不能熬得过。
长公主赶到吴老夫人院中,吴老夫人早已得到消息,宾客都不曾散去,正在用着雄黄、丹砂等药材配置的防疫散熏衣,这是预防时疫之法,也是为了不让那真凶逃出将军府之举。
“吴老夫人,扰了您寿宴。”长公主上前一步,她并没有将怒火迁至吴老夫人身上,方才白清月还在同她讲那支玉簪乃老夫人母亲遗物,而且凭老夫人刚直不阿的性子,断然不会使出这样下作的法子害人。
“长公主不必多言,郡主在老身这儿出了事,是老身之过。”吴老夫人面有怒火,显然是为此事生气。
长公主坐在她身侧,才发觉下头跪着好几个人,其中一个便是将盒子递到女儿手中的婢女,另外两个穿着华服,想来是将军府上女眷。
那送盒子的婢女叫做小荷,此刻声音颤抖,头压得死死的,“奴婢,奴婢真的不知,奴婢从老夫人院中库房出来,盒子一直在奴婢手上,奴婢想起来了,奴婢曾同二夫人院中胡嬷嬷相撞,盒子险些摔到地上,是胡嬷嬷将盒子接稳,而奴婢摔了一跤。因着老夫人寿辰,奴婢当时不敢说,见那玉簪无事,便没再管。”
“老夫人,孙媳着实不知会有歹人在盒子里头做了手脚,不是孙媳指使,请老夫人明鉴。”吴二夫人痛哭道,她如今掌管将军府中馈,此次老夫人寿宴便是由她一手操持,府上奴仆,包括老夫人院中之人这回皆听她的调度。她哭了两声,见上头坐着的二人皆是面色阴沉,如何都哭不下去了。
“律少爷求见。”外头又有仆人传话。
长公主面露不喜,此刻屋中正在审问嫌疑人,小孩子家家跑来做甚?
“进来。”吴老夫人却宣了见,进来的却不止年易安一人,他手中拿着一根绳索,绑着一个鼻青脸肿的男人。
年易安沉着进屋,行过礼放道:“老夫人,长公主。”
“这就是将痘疾带入府中之人。”他猛地一拉绳索,那男人便跪了下去。
众人皆是一惊,吴二夫人更是脸色突变,惊呼道:“胡三郎,怎么会是你?”
“阿律,你来说。”吴老夫人轻瞥一眼吴二夫人,让人将那胡三郎给按住,转身瞧着年易安。
“昨日,我回府时,曾在门口碰见他采买东西回府……”
年易安冷静的将昨日之事有条不紊地讲了出来。
原来,昨日他回府时,这胡三郎行色匆匆,同他擦肩而过,胡三郎身上带着一股异香,那香味中还夹杂了别的什么,他并没有在意。可是今日,他在阮梦芙身上也同样闻到了,当他想起那股异香中夹杂着的东西是雄黄的味道时,阮梦芙身上真的开始起了水痘。若真是胡三郎下手,那他一定会得手之后再跑掉,果不其然他去寻了一圈,寻到了那鬼鬼祟祟想要出府的胡三郎。他行事这样鬼祟,一定是心中有鬼。
“你如何断定就是他下手?”吴老夫人反问。
“平日里并没有人会轻易使用雄黄,我五岁时出过天花,家中照顾我的嬷嬷便是用雄黄替我祛毒,那股味道我一辈子都不会忘。”年易安淡然道,五岁那年,那场天花险些将他这条命带走,若不是嬷嬷照顾,他肯定活不下来。时人预防时疫,多用雄黄加上香料,制成香丸熏衣。
长公主这才多看了他一眼,若他所说为真,这胡三郎为何要害她女儿?
“我家阿芙做错了何事,二夫人要这样对她?”长公主冷声道。
“长公主饶命,真不是臣妇所为。”
那胡三郎却是忽然笑了一声,年易安上前按住他,却还是没来得及,胡三郎已经服下口中毒药,没了气息。
吴二夫人面色一白,这岂不是死无对证。可她一口咬定了,非她所为。那去捉拿胡嬷嬷的仆人两手空空回来,胡嬷嬷今日休息,他们去拿人,却发现胡嬷嬷一家四口包括孩子皆已自尽,那孩子身上发有痘疹,那白布来源显而易见。
太医又传话进来,阮梦芙的痘疾是因为早上有些发热,所以接触了那白布,病发的极快,如若不然,定会过上两日才会发作,到时再查证已是来不及,下毒之人用心险恶,只怕饱藏霍乱皇室之心。长公主盛怒,下令彻查,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这一切,阮梦芙皆是不知,她昏睡的时辰远大于清醒,偶有清醒的时刻,那股子痒意和难受让她恨不得自个儿没有醒过。清醒那一小会儿,还时不时有人在她耳边念着书,声音熟稔,她脑子昏沉沉的却想不起来,只觉着这平日里读过的文章,此刻听着颇有静心之意。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又从沉睡中清醒,她喉咙难受的紧,像是有虫子在啃食着一般,如同那回她喝下那杯毒酒之后一样的难受,难不成她又要死了吗?她有些想哭,眼角却是滚烫的,睁都睁不开。
外头传来药味,林女使想来不在屋中,她哑了声音,唤了一声,却是有脚步声过来,喂她喝水。
阮梦芙喝了一口水,喉咙终于没有灼烧感了。
她又坐了一会儿,有了力气睁开眼,她同桌正端着一碗温水慢慢喂给她喝,她内心震动,想要说话,偏偏睡意来袭,又陷入沉睡之中。
沉睡之前,她好像听见谁说,我会一直陪着你。
第24章
阮梦芙拉了把椅子,坐在紧闭的房门前。
她在床上躺了十日,这两日终于有了力气能够起身,太医也松了一口气,让她也多活动活动,只是不能出房门,便只好在屋子里头随意走走。今日林女使在外替她熬药,她有些想晒太阳,可是屋子里头关的严严实实的,她只好坐在门边,看能不能感受到太阳的温度。
她一坐下,便用软布将两只手包住,免得一会儿就去挠脸上的痘疹。屋中没有镜子,但她知晓,她脸上一定惨不忍睹。说来,她有几分不自在,并不想让旁人瞧见这副惨样。·
身上那股痒意一阵一阵传来,连喉咙里头都在发痒,她清醒过来之后才发觉,自个儿喉咙里头也长了痘疹,怪不得吞咽都困难。
今早太医和林女使宽慰她,能有力气走路了,这病大概就要好了。可她也知道,背过身去,太医那一声声叹息,还有林女使红了的眼眶,还有她身上的痘疹越来越多,一直不曾消下去,一切都提醒着她,她这病并没有丝毫好转。
门外有人走动,像是要推门进来,门被她抵着又上了门闩,如何推都推不动。
“郡主?”说话的人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还有几分难掩的紧张。
“同桌,是你吗?”阮梦芙正抵抗着浑身的痒意,说话都带着几分懒洋洋。这些日子,年易安日日进来给她念书,她心中感激,可是这会儿却不想再连累旁人。
“嗯,是我。”年易安并没有问她为何关着门,只耐心站在原处,等他回答,屋子里头又安安静静的,没了声响。他靠着门坐下,过了一会儿,屋子里头方才又传出声音,“同桌,你还在吗?”
“嗯,我在。”年易安语气平静。
阮梦芙心情实在低落,她完全没想到这回会在将军府惹出这么一档子事,“我好像真是个惹祸精,吴老夫人好好的寿宴,被我给搅了。”
那日早上她就有些发热,长公主心中担忧,本不想让她出宫,是她自己坚持,她知她名声在那群闲来无事便嚼舌根的妇人口中并不好,子不教母之过,这些人议论她,难免就会议论上她母亲对她的管教问题,甚至还会议论些别的。她不想让旁人议论母亲,便做那规矩之人,这些天下来,却败在一场天花上头,着实可笑又可叹。
“早知道我就不出宫了。”她嘟囔了一句,这天花早不来晚不来,为何这样的时候发作,莫不是老天爷不喜欢她,故意刁难?这下好了,搅了吴老夫人寿宴不说,她得的这是传染疫病,没好之前,连这屋子都出不得。
更别提旁人避她如蛇蝎,这院子里头除了太医和林女使,还有时常来探望的年易安,她再也见不到别的活人。大概是生病的人,总是内心脆弱许多,此刻她仿佛就被全世界抛弃了一般,她鼻子一酸,眼泪就顺着眼角往下流。她虽知道这并不是旁人的错,可她就是心中难过。
说着话间,她又发起了肺热,浑身的力气开始散去,但是她却没动,“我娘肯定很担心我,女使告诉我了,我娘日日都在院门口守着我。”
“不过我不想她进来,这是传染疫病,有我一个人生病就够了。我娘身子不好,免得被我传染上。”
“同桌,我怕我这回撑不过去了。”
“我明明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
“我还没找出当年真相,我娘为何一定要嫁到阮家,嫁给那个男人。”
“我从记事起就喜欢问别人,我爹在哪儿,为什么从来不来看我和我娘。可旁人哄我,我爹是大将军,要守在边城,为国守着边疆,是个大英雄,顾不上后宅之事。”
“我又不是真傻,他顾不上后宅,却顾得上亲儿子,将他带往边城,亲自教养,这样的慈父心肠,怕是连我的生辰都不知道。”
“他既然有喜欢的女子,娶了她也生了儿子,为何还要答应娶我娘,还要生下我。”
“我想,大概是因为我,我娘才不肯同那个男人和离。”
她越来越没有力气,说话声音也越来越小,眼前不知道是泪水糊了眼还是真的就要死了,一片模糊,仿佛回光返照。
“同桌,谢谢你。”
“你在外头遇见我娘,告诉她一声,是我不孝顺不能侍奉她左右,还要累的她整日牵挂我,日子还有这么长,让她好好活下去,忘了我这个不孝女吧。”
阮梦芙闭上了眼睛,这场疫病她怕是熬不过去了,就让她抱着这些遗憾,再次离开这世界吧。门被抵着,旁人进不来,也就不知道她死的有多惨了。
年易安破窗而入,将人扶起来,眼中难掩焦急之色,“阿芙,醒醒。”
小姑娘已经是烧糊涂了,浑身滚烫,口中还在不停的喊着娘。
“长公主当年之事,我已经寻着人问清楚,你若还想听,你醒过来我就告诉你。”
话音落了,怀中的小姑娘终于是生了几分求生之意,神色从浑沌中清醒,看着他带着几分渴求。
院门之外,禁卫戒备之处,长公主站在那儿,神情哀伤,太医递了消息出来,她的阿芙病情不见缓解,只怕就是这两日的光景了。青雀站在她身后,轻声请求:“长公主,您回屋歇歇吧,您在此处站了多少日子,您不为自个儿身子想想,也要替郡主想想,如今谋害郡主的凶手还未找出来,您若倒下,还有谁会替郡主寻一个公道。圣人还没回来,您一定要撑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