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女使轻轻敲了敲她的头,“还不住口。”
“娘,您不生气我偷了您放在匣子里头的东西了?”阮梦芙问的小心,她实在是有些发懵,她母亲一开始进来的时候,怒气冲冲的问着她为何要偷东西。
长公主摇了摇头,这些日子她都在赶路,可边城的消息她也一点儿都没落下,她自然知晓自个儿女儿为了让那个人签下和离书做了多少事情,她心里是震怒不安的,可是随着边城的消息一日比一日更坏,她的震怒又变成了不安和担忧。
又听闻她的女儿使了计谋叫妖道露出真面目,还为了安抚被邪教蛊惑的老百姓,当街慷慨激昂的说了一番话,还做出了承诺,边城一日不恢复平静,她一日不会离开,会和边城百姓一起面对匈。直到这个消息传到她耳朵里头的时候,她才发觉其实自己的女儿是个很有担当的大人了,她甚至比她这个做母亲的更加勇敢,也更加的能够让人依靠,毕竟这样的决心和勇气,会有多少姑娘家能有呢?她的女儿,顺着她所期待的那样,成为了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姑娘啊。
“是我没有考虑清楚,原以为瞒着你才是好的,可是这一路上我也想清楚了,瞒你一辈子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长公主缓缓说着,她的眼中还含着泪光,带着些许的哀伤,却又比任何时候来的更加透彻。
“我教你对人要坦诚相待,可我自己却没有做到这一点。”
阮梦芙忙反驳,“不是的,娘不说这些话是因为娘心疼我。”
长公主轻轻抚着她的头发,陷入了当年那段叫她不愿意记起的回忆之中,“明日,我会去见他。”一晃就是十五年,她将自己困在那一年里面太久了。
她的手忽然被握住,她的女儿正仰头看着她,就像小时候每次见到她不开心时都会给她的安慰那般,将她的手轻轻地贴在自己的脸上,“娘,您还有我,我会站在您的身旁陪着您。”
“嗯。”长公主终于露出了今日到这儿的第一个笑容来。
阮梦芙心下大松了一口气,幸好,幸好她娘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最是通情达理之人。
随即,长公主又开了口,“不过为娘确实没教过你偷东西,没教过你将自己以身试险,也没教过你对着为娘说谎。”
阮梦芙背上一凉,等等,方才那般温馨的母女相处,此刻怎么她娘还记着她做的错事。
“等这回回京,禁足一个月。”长公主恢复理智的时候,从来都是赏罚分明。
阮梦芙欲哭无泪道:“阿芙遵命。”
她看着长公主脸上的疲惫,有些心疼,“娘,您赶了这许久的路,该好好歇息才是。”
“这都是为了谁?”长公主轻轻点了点她的头,这才起身,她这一路的担忧此刻化作了疲惫和困倦。
因着长公主的提前到来,又有了母女间的对话,阮梦芙躺在床上如何都有些睡不着了。
她百无聊赖地看向四周,忽然间看到窗棂之下一团小小的黑色,那团黑大概是见着她看过来,忽然睁开了眼睛,还伸出了信子对着她嘶嘶了两声。
她头皮有些发麻,又有些庆幸,“幸好你方才没有跑出来。”若是跑出来,别说是她了,她母亲只怕会吓得晕过去,到时候,她只怕会被罚的更惨。
这条小黑蛇如今在她身旁待了两日,只有她独自在屋中的时候才会出现,它会在那窗下懒洋洋的盘成一团,但不会挪动地方,就像是真的守着她。
她将枕头换了个方向,睡在床尾处,同那条小黑蛇四目相对,“你要知道,我可怕蛇了,不过你,我现在好像没那般怕了。”
黑蛇像是听明白了一般,尾巴尖儿晃了晃。
阮梦芙看着它,又想起那日年易安局促不安地将这小黑蛇放出来的模样,觉着有趣,这个人从小给她用青草编小兔子,小猫小狗的,没想到有一日,竟然会给她带来一条,还是活的。
长公主到了她的住处,梳洗过后,也并没有睡下,唤了林女使进来,细细问着她这些日子女儿的所作所为。待林女使事无巨细的回答了,她方才放下心来。
“所以,那个姓柳的女子果真同当年的阮夫人长得相似?”长公主问道。
林女使点点头,“是,殿下,臣还记得阮夫人的模样。”
“想来是当年邪教余孽布下的局,若不是此次郡主来边城,只怕还要许久才能将此识破。”
长公主叹了一口气,“他对阮夫人也算是情根深种了。”如若不是,怎么会连枕边人是好是坏都分不清,当年的阮三思至少还能分辨好坏的。
“殿下,若不是当年先帝害了阮夫人的性命,如今这些都不会发生了。”
“谁说不是呢。“长公主点点头,先帝当年痴迷炼丹成仙之术,更是对邪教言听计从,以女子之心炼长生丹,阮夫人便是被先帝给取了心害了性命,也因为这样,她像是当作物品一般被迫嫁给了阮三思,可她使杀妻之人的女儿,阮三思怎么可能不恨她?她并不想嫁,甚至出嫁那日她是做好了自尽的准备,先帝害了阮夫人,她这个做女儿的便还一条命便是。
可阮三思强迫了她,不准她死,还逼着她洞房了。那一夜后,她有许多日子想要自尽,皆被她母后拦下,整日里她都觉着自己像是行尸走肉一般,不知该如何活下去。
可谁也没料到,只那么一夜,她就怀上了阿芙。当十月怀胎将阿芙生下来的那一刻,她发现她好像又能重新活下去了,看着女儿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话,学会了唤了她娘的那一刻,她想,她应该继续活着,她不想留这个只有母亲的孩子一个人活在这世上,这孩子已经不得父亲疼爱,总还有她这个做母亲的护着才行。
“殿下,郡主也是心疼您。“林女使轻声道。
长公主笑了笑,眉眼都舒缓了下来,“我知道。”
“对了,你可知阿律也随着援军一起到了边城?”长公主又问。
林女使诧异,“他不是在滇西?”
长公主对此也是一知半解,这样的朝廷大事,她向来是不过问的,“我也不清楚,两日前,他才追上援军的队伍,像是滇西那边也发现了邪教的踪迹,大概他是为了此事而来。”她也是因为年易安同她家阿芙有些渊源,才会关注此事。
长公主见她若有所思,便问,“可是还有事?”
林女使忙低下头,“臣无事了,臣告退。”她心中的疑虑却是更深,若是年易安随着援军一同前来,那黑衣人到底是谁?
第二日,阮梦芙起了大早,规规矩矩地给她母亲请过安,母女二人静悄悄的用过早膳,外头马车也已经备下,就等着她们上马车。
阮梦芙吃饭都心不在焉的,一碗粥愣是被她挑着米粒给用成了米汤。
长公主轻叹一口气,拍了下她的手背,“从小便教你,吃饭要专心。”可她那碗粥,也剩下了大半碗。
阮梦芙看了看她母亲的碗,忍下了想要问她母亲是不是也如同她一般,其实心中也是有些不平静的。
待坐上了马车,母女二人都是安安静静地坐着,一句话都不说,一直沉默到了将军府门口,长公主方才开了口,“你别怕。”
“嗯?”阮梦芙有些不解。
长公主却是摇了摇头,并没有解释,这世上真心疼爱孩子的,又如何肯让孩子瞧见父母离心的场面呢?
她从前也是想过如果有一天和阮三思再次相见时,会是怎么样的场景。她应该是愧疚的,又或者是愤怒的,又或者是不知所措。可她没有想到,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她的内心极其平静。这个男人曾经让她的人生昏暗无光,半点儿看不到希望。但她有了一个女儿,又让她重燃起对这个世界的热爱。
阮梦芙一直走在她母亲的右边,想了想,还是伸出了手轻轻握住了对方。
阮三思见着她们到来,淡淡一句,“来了。”便再无话说。
他的气色并不好,比起阮梦芙上次见他,这一次整个人就像是病入膏肓一般,一张脸瘦的两颊深深地凹了下去,面色惨白不带人气儿,仿佛下一刻就会断了气再也醒不过来。
长公主应了一声,坐在他的对面。洞房花烛那一夜叫她刻骨铭心,她记着了痛,但此时却有些想不起这个男人的模样了。
阮三思平静的拿出他已经署名的休书来,推到长公主跟前,“我签好了名字,日后我和你再没有关系。”
长公主低下头扫了一眼那封休书,这是她当年所写,只是当年写的是和离二字,却不想被阮梦芙将和离二字用了法子抹去,换成了休书二字。和离和休书天差地别,也不知阮三思这回是不是临死了看开了一切。
她无奈地看了一眼自个儿女儿,除了她胆子这般大,还能有谁?
阮梦芙偏过头去,只当作没瞧见。
“你先出去,我同你娘单独谈谈。”阮三思看向那个一直都不被他放在心上的女儿,见她一动不动,全然不将他的话放在心里,眼中有过厌恶。
“我和你没什么话好单独谈的,你有话说就是了。”长公主将女儿拉到身旁,“你也知晓,她只是我一个人的女儿,你无权对她指手画脚。”
第47章
阮三思看着面前这个女人,说来是夫妻,实则两个人是这世上最陌生的两个人。他甚至都忘了这个女人的名字。他只记得洞房花烛那一晚,她被他压在床上不住的痛哭求饶,求他放过她,她宁愿以死谢罪,也不愿意同他合房。可他当时心中憎恨着,他恨所以要毁了她。
那时候,他心中全是恨,他恨狗皇帝昏庸无能,滥杀无辜,杀了他的依依,还将女儿嫁给他做妻。他无法弑君以报杀妻之仇,便将所有的恨都转移到了仇人之女身上,那一晚,他恨恨地羞辱了对方。之后,他便按照同当今皇帝的约定,北上边城,再不回京。
这些年,京中老母时常会写信来,告诉他家中的点点滴滴,还告诉他,长公主给他生了个女儿,每年逢年过节都要上门去给她老人家请安。连他那不成器的弟弟犯了罪,也因为长公主的缘故,而被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放过了。
这些年,阮家在京城中算的上是旁人不敢惹的人家。他想,这是应该的,他们皇家对他犯下的罪孽,理应长公主来还。虽然,长公主什么都没有做错,错就错在她是杀妻仇人的女儿。
他理所应当的将家中妇孺全都放在京中叫长公主照管,自己一个人躲在边城怀念着发妻,怀念着从前的点点滴滴。
“谢谢你,放过我。”长公主摸着那份签了已经签好名字的‘休书’,脑子里头那根紧绷着的弦,此刻终于松懈了下来。她想过有很多话,要同面前这个男人讲,可到了这个时候,她发现她心中因为放下了多年来的心结,她再无可说之话。
这不是因为她心中不怨了,而是她往后余生的岁月里,她终于可以摆脱十五年前的那段记忆,从此只为了自己而活。
“娘,你凭什么还要谢他?”阮梦芙忍不住插嘴道,“他将外祖父的过错全部都推诿于您,还理所当然这么多年,凭什么!他当年若不是贪恋兵权,怎么会娶您,他可有想过,这一切根本就不是您的错,他不敢向外祖父报仇,便将所有的仇恨都转移到了您身上,凭什么,他根本就是个懦夫!”
阮三思看着她,他心中那些从不敢面对的事实,和他的懦弱胆小,被面前这个不到十五岁的丫头毫不留情地揭露,血淋淋的呈现在他眼前。
“你。”他想要反驳,可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随后他颓然地倒在椅子上,脸色灰白。
长公主轻轻拉了她的手,再次看向阮三思,对他说出了十五年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道别,“再见。”
她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十五年的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此刻都烟消云散,仿佛她又变成了那个天真烂漫,还带着对自己未来憧憬向往的小姑娘。她慢慢地朝屋外走去,就像走向新生一般。
阮三思一直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直到她终于走了出去,终于消失在他眼前时,他方才有了那么一丁点儿的茫然,这十五年来,他到底在惩罚谁?
“娘,您为何不骂骂他?”阮梦芙走的不情不愿,她不懂,为何她母亲什么都不说,就放过了那个男人。
长公主看向她,眼神中一片清明,“我不是不怨了,只是今日同他争吵一番,又有何意呢?终究是我父皇先做错了事,我拿十五年来还给他,日后我同他再无干系,这样不好吗?”她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体会着从来没有过的欣喜。
她们的身后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阮梦芙往后看了一眼,只觉得那些个景色越来越灰暗,又转过头来看向前方,前方阳光正好,一片光明。她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不明白。
又一日,白芷兴冲冲地跑进房中,脸上满是凑热闹的兴奋劲儿,“郡主,柳姨娘被提去了将军府。”
阮梦芙有些兴致缺缺,“知道了。”
白芷上前一步,给她梳理着发丝,“郡主,你不想听听他们二人相见发生了何事吗?”
“有什么好听的,那都是别人家的事情了,同我没有关系。”是了,如今她和阮家没有干系了,这总算是给了她一点儿高兴的理由。
“那郡主为什么还不高兴呢?”白芷又问她。
“你说,我娘真的放下了吗?还这样简简单单的放过了他,甚至还叫太医好好的给他医治。”阮梦芙心中郁闷的很。
白芷挠了挠头,有些不大明白,“郡主,他毕竟是你的亲父,长公主或许也不想将此事闹大,这于郡主并无好处,长公主心疼郡主,自然不会做对郡主有害的事情。”
“况且,郡主这一两年就要定亲了,长公主肯定想要好好为郡主选下一门好亲事。”
白芷说着说着就将话题引开了,阮梦芙有些羞恼,“你再胡说。”
到底是真将话题给引开了。
长公主静静地看了许久那封休书,方才将它收好。想了想,还是亲自动笔将这件事写信送回了京城,这些年,皇兄时不时劝她和离,她都因为各种缘由不肯,她母后也因为当年没有拦住她父皇将她嫁给阮三思而愧疚,这下好了,这件事情终于有了结局。
她的人生如今只剩下女儿叫她操心,她再没有这般轻松的时候。
“林路,这几年你看阿芙如何?”
林女使斟酌再三,“郡主恩怨分明,行事颇有章法。”这话说的轻巧,实则她心中是有些担忧的,毕竟郡主有时候主意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