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阿芙求您了。”她深深地弯下腰去。
顾承礼现在外宫宫门处,来回踱步,他向来不会人前有如此焦急的表露,此刻却叫旁人都知晓,他心思浮躁。
小黄门匆匆走来,喘着粗气儿,“殿下,郡主出来了,皇上宣您觐见。”
顾承礼毫不犹豫,随着他前往御书房。
走到半道儿上,便见阮梦芙红着眼眶朝他走来。
“可还好?”他停下脚步问了一声。
“我没事的。”阮梦芙心底里轻松极了,这些年有许多压在心里头的话,她今日一股脑儿的说了出来。
“嗯。”顾承礼应了一声,又见她身后跟着的小黄门手上抱着厚厚的一堆书,心下了然,知她大概还是受了罚,但他父皇不忍心罚重了,便罚她抄书。
阮梦芙朝着长寿宫走去,身后小黄门有些怯怯的说道:“郡主,皇上疼爱您,您便是惹恼了皇上,您服个软儿,皇上可不就心软了。”
阮梦芙忽而一笑:“有些事情,总要摊开了说,才不会变成心结。”
小黄门似懂非懂,只是怀中沉甸甸的一堆书告诉他,郡主在宫中被关着禁足的日子可一点儿都不好受。
又是禁足又是抄书,这可是郡主从来不曾受过的惩罚,也不知道到底是做了何事,才热的皇上发这样大的火,小黄门心中不禁暗想了一回。
大概是皇帝太过生气,竟又叫人传了口谕,叫她禁足,老老实实抄书一直到出嫁。
“郡主!圣人将您的婚事定下了。”白芷着急忙慌的走进书房。
“嗯,我知道。”阮梦芙低头抄着书,心情一点儿都没受影响。
“郡主,你不是心中只有律少爷!”白芷见她不抬头,不由得问道。
阮梦芙写完了一张纸方才停手,天气越发热了,可这屋子里头没有放冰,她却觉得静心。
“我心中有他,可他如今生死未卜,舅舅又不喜欢他,我除了等着嫁给安王世子,还能做什么。”
离皇帝罚她已经有一段时日,她都安安静静的抄书,白芷原以为她是在想对策,可今日赐婚的旨意都传到长寿宫了,郡主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甚至还安于现状。
白芷惊呆了,这还是第一次从郡主口中听见这样的话,显得无情又软弱。可她家郡主分明就是秉性坚定,不会轻易被外物动摇之人。
“郡主,不是的。你不应该这样。”白芷嘀嘀咕咕,像是要说什么话,却又说不出口。
“那我应该如何?去和舅舅哭,说我心中有了别人?”
“白芷,我们回了京城,不是事事都能顺心。”阮梦芙端起茶杯,给桌上放着的小盆栽浇水。
在京城,她再也不只是阮梦芙,而是她舅舅亲封的婧宁郡主。
“早知道这样,郡主,咱们就不该回来。你都不曾见过安王世子,你怎么可以嫁给他!”白芷一跺脚,又气道:“奴婢听外头的人说,那安王世子还未迎正妻进门,房中就有了人,这样的好色之徒,郡主你不能嫁!”
她这样的心直口快,叫刚踏进门的林女使听见,“还不住口。”
“郡主,长公主要见你。”
阮梦芙点点头,将有凌乱的桌面收拾了一番,方才出去。
“母亲找我。”
长公主听见她的声音,放下手中的大红请帖,“阿芙,你到底是如何想的?”
阮梦芙微微一笑,半点儿看不出她因着赐婚的旨意有难过的地方,“婚姻大事,自然该由长辈做主,阿芙没有别的想头。”
长公主叹口气,想要问她回京那日,明明为了年易安去找皇帝求情,怎么转眼就平静的接收了赐婚的旨意,这转换太快,叫她这个做母亲的都有些无法接受。
她的女儿不该是这样的,逆来顺受,毫无主见。
“阿芙,你若不想嫁,娘去找皇上收回旨意。”
阮梦芙表情一顿,却是温和的一笑,“娘,舅舅的旨意,其实轻易能改的。”
“舅舅不是还特意下旨,让安王世子留在京城居住,能叫女儿婚后时时的进宫给母亲和外祖母请安,已经是莫大的恩赐。女儿别无他求了。”
长公主忽然想起那一日,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跪在她面前,告诉她,他心悦阿芙。
“若娘这儿无事了,女儿还要回去抄书。”阮梦芙起身,顺从的告退。
不该是这样的,长公主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请帖。
她有了婚事,本来是一件大喜之事,可长寿宫里倒没有一个人心中觉得欢喜。
阮梦芙看够了白芷那张欲言又止的脸,终于等到安王世子进京下聘的日子。
皇帝特准,让她同安王世子在婚前见上一面。
长公主替她亲自挑了一套出宫游玩的衣裳,见她打扮妥善,没有一思出错的地方,长公主心中也没有一点儿欢喜,“阿芙,你真的想清楚了?”
“娘,您说什么呢?女儿这一身衣裳可好看?”阮梦芙笑着转了一圈,她如今身材抽条,已经很有大姑娘的身段,瞧着十分明媚动人。
“我的阿芙自是好看的。”长公主冲着她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她目送着女儿乘上出宫的马车,嘴角的笑意尽失。
青雀扶住她,“殿下。”
“去御书房。”等彻底看不见马车了,长公主吩咐了一声。
阮梦芙很久都不曾出宫,上回她回京那日也没有好好的看过京城大街小巷,今日却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她同安王世子约在盛春亭,那儿有湖有景,是个赏景谈心的好地方。
马车停下,青戈撩开车帘,“郡主,到了。”
“好。”阮梦芙睁开眼睛,嘴角缀着和煦的笑,像一个合格的京城贵女一般。
她遥遥看了一眼,站在盛春亭下的安王世子,长身玉立,翩翩贵公子的模样。
千里之外,竹林深处,有人手中握刀,刀光似飞花,刀落之处,竹子应声倒下,切面平整。
只是持刀的人,常年肌肤比常人更偏冷白,眉目比刀锋更利,此刻却显寂寥。竹林中有细碎的阳光洒落,照在他脸上的时候,能够看见他的眼中,于黑白分界处,有一圈淡淡的深红。
竹叶晃动,有人从竹丛中蹿到他跟前,“我差点儿就迷路。”
吴策嘟囔着拍点身上的竹叶,见年易安收刀疑惑看他。
他忙忆起自个儿是来干嘛的,“阿律,京中传来消息。”
“圣人为婧宁郡主赐婚了。”
第62章
吴策见他收好刀向竹林另一处走去,一愣忙跟上去,见他身上素白的薄衣上头渗出了血,心中一紧忙问:“那什么,阿律,你要回京吗?”
“不行,你伤不是还未好全。”吴策连忙道,他们好不容易寻得年易安的身影,找到他的时候,他浑身都是血,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又好不容易偷偷摸摸将他运回滇西。
细看去,年易安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连唇都透着白。
“我已经好的差不多,无碍。”他进屋褪去上衣,自脖颈左侧一道长长的伤疤,延伸至腰间隐入腰带中。
他自己看着毫无反应,旁人多看一眼,都觉着可怖。
“可你回去能做什么,郡主同那安王世子是皇上赐下的婚事,难不成你还能公然抗旨将郡主带走?且不说宫中禁卫重重,你便是真将郡主带走,郡主日后可怎么在京中立足?”
“而且,你别忘了,如今外头到处都是找你的人。”这便是吴策第二个不同意他返京的缘由。
他将新的里衣换上,重新穿好外衣,裹住那道伤,他微微皱着眉,似乎不赞同吴策的话,“我自不会做伤她颜面之事。”
“只是如今,她在等我,我无论如何都要回去。”他再不多言,绑好自己的佩刀,深吸一口气,朝堂屋走去。他已经在此处待了快半年,他从昏睡中醒来的那一刻,就想去找她,大半年过去,今日他方能挥刀。此刻虽他还没好全,竹林之外还有一批一批心思各异来寻他之人,他也全然不顾了,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回京城将她带走。
霍夫人正在屋中缝衣裳,见他进来,忙道:“阿律,快些过来。”她将那身外袍放在一旁,满目慈爱的看着他。
“祖母。”年易安开了口,走到她跟前。
“你这是怎么了,愁眉苦脸的。”霍夫人眼中多了一分担忧。
“祖母,孙儿是来辞行。”
霍夫人顿住,外头的消息她知晓的少,可那日,几个半大儿郎将满身是血的年易安带回竹林,带回到眼前的时候,她又想起了早早就去了的徒儿。
“你要回京?”
“是。”
她想要将人留住,可又想起,这些人一个个的她都留不住,只好叹口气,“男儿志在四方,我不留你,只是你祖父那儿,你要好生同他说。”
“好,我会的。”
年易安忽然想起什么,嘴角缀着一丝笑,这大半年里,他甚少会这般露出笑意,“祖母,我会回来的,我想带一个人回来见您和祖父。”
霍夫人第一次见他这样含笑提起一人,忽而觉着,对方大概就是叫她孙儿心心念念想要回京城的缘由。
京城
“女使,郡主真的要同安王世子成婚么?”白芷有些气闷,她明明知晓郡主婚事不该由她来置喙,可她就是欢喜不起来。
林女使见白芷没精打采,还妄议主子之事,她难得没有训斥白芷的不规矩,只是忽而叹口气,那日郡主一回京就去找了圣人,结果从御书房一出来,整个人都变了。她不知道御书房中发生了何事,可她知晓,她家郡主不会那样轻易会接受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人。
“郡主应该有她自己的考虑,我们当下做好自己的差事便好。”林女使回了一句,又有尚宫局的女官前来送嫁衣,众人便忙起了嫁衣之事。
白芷转过头看了一眼坐在廊下,倚栏赏花的自家郡主,郡主到底在想什么呢?白芷想破了头,都想不明白。
阮梦芙在想什么呢?她盯着盆中因为近来天气越发炎热而有些发焉的花,专门伺候花草的宫人明明每天都精心伺候花草,可这些花依旧会因为炎热的天气而一日日萎靡。它若是活在丛林之中未被人采来栽种在花盆中,大概会汲取更多的养料,也不至于离了宫人片刻的照顾,就失去了活力。
她还是不喜欢这宫里,活得越发像是失了人照顾就会死去的花。
“郡主,白尚宫着人送嫁衣来请您过目。”有宫人小步朝她走来回话。
她回过神来,指着那几盆花吩咐道:“叫人来瞧瞧这些花。”
宫人不解,却还是应了声,“是,郡主。”
她转身回到屋中,屋子里头已经被嫁衣和发饰堆得满满当当,险些无从落脚。
她舅舅大约是心中有气,婚事安排的很快,从交换庚帖到定下亲事,现如今,还有半月,就是她同安王世子大婚的日子。这样紧的时间里头,宫里为了她的嫁妆忙得不可开交,这嫁衣也是十几个绣女赶了十来天才匆匆风之好。她伸手摸着用金丝绣着百鸟朝凤图的嫁衣,笑着对女官道:“我很喜欢,此番辛苦各位了。”她不善女红,本该她自己动手裁制嫁衣,此刻却一针一线都没叫她操心。
“为郡主当差,何谈辛苦。”女官忙道,可到底听见这番话是高兴的。
等收拾好嫁衣和发饰,已经是深夜,阮梦芙将将要阖眼睡去的时候,宿在另一头的白芷轻声道:“郡主,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你同安王世子才见过一面,他虽长相俊朗,可光靠一面如何断定他的品性?郡主,你若不喜欢他,大可以再求求皇上,皇上疼你,一定会答应你的。”
“便是律少爷如今人不在了,你也不该心灰意冷,草率地定下婚事。”
白芷说着说着,心中就有些难过,又对年易安有些埋怨,他是替边城军立下了功劳,可是他明知道郡主日日都盼着他平安归来,却半分都不曾为郡主着想过。
阮梦芙听见她一直在耳边絮絮叨叨的说着话,想睡再是不能了,只好睁开眼睛,盯着床顶的青纱帐,“我只是想要赌一次。”
“若是输了,日后我同安王世子过不下去了,和离就是了。”
白芷没有听明白,“赌什么?”
“没什么,你放心吧,我何时做过亏待自己之事?”阮梦芙安抚道。
大婚之日越发近了,长寿宫日日都从早忙到晚,一箱又一箱的嫁妆也都已经备齐,准备送去长公主府,因为她将从长公主府出嫁。
婚前最后一晚宿在长寿宫,太后不舍得她,叫她留宿寝殿内。
“你是真的想明白了?”
阮梦芙心中一酸,这成婚的日子都快到了,外祖母心中还是牵挂她。只是她心中有事,此刻不能诉之众,只好暗暗点头。
“从前哀家护不住你母亲,叫她白白蹉跎岁月,一过就是十几年。”
“如今你也到了出嫁的年纪,哀家总能护住你的。”
“外祖母。”阮梦芙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大婚那日,更衣描妆,她坐在梳妆台前,长公主红着眼替她梳头,“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最后泣不成声,颤颤巍巍将梳子放下,搂住她。
“娘。”阮梦芙最见不得她娘哭,此刻紧紧搂住长公主,“女儿便是出嫁了,也还是娘的女儿。”
“娘知道。”长公主点点头,见她的泪珠打湿了女儿的头发,忙拿出手帕来轻轻的给她擦干。
又有喜娘进来,要替盘发戴冠,长公主坐在一旁,安静的看着她,她的女儿当然还是她的女儿,可是出嫁之后,毕竟是别家新妇,哪儿还能如同现在这般,自由自在。她想要将女儿多留几年,可她留不住了。
等着喜帕遮面,长公主又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在她耳旁轻声道:“若他今日不来,这场婚事我会让你舅舅下旨作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