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从来都教导女儿要行事规矩,遵守世俗礼数,这样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已经极为不易。
阮梦芙鼻子一酸,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拜别双亲养育之恩,本就要痛哭一场,旁人都没觉着她有何异处。她跪下去,朝着长公主深深三拜,又转过身,朝着皇宫的方向,拜了三拜。
她无长兄在侧,今日背她上轿之人是顾承礼。观礼之人,皆是羡慕她今日出嫁由太子送嫁,倒是太子本人,脸上带着笑意,眼中却藏着深深的担忧。
顾承礼蹲下身,将她背起,稳稳地送入花轿,只是放下花轿前一刻,还是轻轻的告诉她,“别担心,还有我。”
“嗯。”
你瞧,每个人都在护着她呀。
皇帝立于御书房之中,今日他最疼爱的外甥女出嫁,他本欲让她在宫中发嫁,可惜为着他同外甥女的一场赌约,只有他一人留在御书房中。
他闭上眼睛,仿佛都能听见朱雀大街的欢呼声。
“吴白,朕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
吴白今日一早便入了宫,此刻站在他身后,听他这样问,低下头去回道:“皇上爱护郡主,郡主也敬重皇上,若臣的逆徒心中但凡还有点儿良心,今日就不会叫您同郡主为难。”
皇帝忽而一笑,“你呀,说到底还是心疼他。”多年相处下来的感情。
吴白不说话了,君臣二人一同看向房外,静静地等候着谁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结局。
不知过了多久,御书房外传来脚步声。
第63章
长公主府离那皇帝御赐安王世子大婚的宅子不过隔了一条街,可向来姑娘家出嫁总要晒嫁妆,一眼望不到尾的送嫁队伍从燕来巷出,绕着京城大街小巷游走着。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半个时辰。阮梦芙坐在花轿中,对外头热闹嘈杂的起哄声充耳不闻,只盯着手中那一方白帕发呆,但若要说忐忑不安,她心中倒是半点儿都没有。
那日,她一回京城,去了御书房同她舅舅求情,二人打了一个赌,赌年易安在她出嫁之前能不能回来。这是一招险棋,皇帝无论如何对同邪教有牵连之人都有隔阂,便是年易安自己做的再多,皇帝或许都不会轻易接受他。她只有赌一把,赌她自己在年易安心中到底有多少分量,赌她自己在皇帝心中又有多少分量。若是赢了,年易安日后在她舅舅面前再不会被怀疑,若是输了,若是输了,皇帝放不知身在何处的年易安一条生路,而她就安安分分的嫁给安王世子做妻。
御书房中
“你为何而来?”皇帝坐在御座之上,半眯着眼看向地上跪着的沉默不语的少年,但少年已经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人,再被称作少年已经有些不合适。皇帝恍惚,上回见他是什么时候。
“罪臣见过皇上。”
地上跪着的人缓缓开了口,带着些许的沙哑。他的脸色很白,是那种带着死里逃生,一身骨血重新回于身体的苍白。可他就算是跪着,他的背也是笔直的,不会被任何东西给压垮,就算是一言便能定他生死的皇权面前,他也毫无半点儿畏惧之意。
皇帝手指轻点桌面,吴白上前一步,跪在年易安左侧。
“朕还记得,多年前,是阿芙点你入宫伴读。”皇帝开口,神色莫明。当年若不是阿芙指了眼前之人,或许如今是全然不同的局面。
“到了今日你同阿芙相识几年了?”
年易安想都没想便回道:“六年三月。”
“你倒是记得清楚。”皇帝轻笑一声,脸上戾气总算消下几分。
“可见,这些年,你心中是有她。“
忽而他又带上了几分好奇,“今日你为何不去找阿芙,而是进宫?”
年易安还未回答,跪在一旁的吴白后背就起了密密麻麻的汗珠,生怕他答错半句。
“罪臣不想让郡主被人议论。”大婚之日,若他当众将阿芙劫走,京城中人会如何看她,光是想想,都觉得骨头都冒着寒气。
“所以你来找朕,是想求朕此刻阻止婚事进行?”皇帝笑了一声,问向一旁御前大监,“此刻是什么时辰?”
大监上前,朗声道:“回皇上话,此刻巳时三刻。”
皇帝叹口气,“可惜你晚了一步。”
年易安面上这才露出一些急迫之色,不过转眼,他从腰间取出一本册子,“安王世子曾强行纳妾,叫人打杀其父母,此为当年燕京府案情详卷。”
皇帝脸色未变,想来是知晓其事。这做不得双方谈判的筹码。
年易安也没打算将它当做筹码,又缓缓道来:“安王强占百姓良田千亩,圈地养兵造铁器。罪臣已将详情写入卷中,请皇上过目。”
御前大监脸色一变,忙将册子送到皇帝眼前。
皇帝手指轻点,便有人从御书房背光处悄声离去,年易安耳朵动了动,知有人离去,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吴卿,你先退下。”皇帝终于正了脸色,挥退吴白,吴白应了一声是,也松了一口气,可算这第一关是过去了。他低头看了一眼有大半年没见到的徒儿,半是欣慰半是担忧。
吴白自退去,皇帝见他跪着有些摇摇欲坠的模样,便又抬抬手,“你也起身回话。”
“罪臣不敢。”年易安闻声不动,只是抬起头,“此生罪臣只想守着她,罪臣会成为您手中刀,斩尽天下宵小之辈。”
皇帝闻言,此刻倒是从心中都带着几分畅意,“你可知道,朕同阿芙以她的婚事立下赌约,赌你回不回来,赌你到底会去哪儿。”
“她同朕赌,赌你会直接进宫面圣。”
“可惜朕输了。”
“不过,幸好她赢了朕。”皇帝脸上的笑带着几分温柔。
“你的事容后再议,你自去吧。”
皇帝说完这话,便见他认认真真地磕头谢过,等他离开御书房,他方才惊觉自个儿像是又老了一分。
“这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人,倒是朕小看了他,朕果然是老了。”过了许久,他轻笑着摇头,不知是笑自己年纪渐长,还是笑这些孩子是真的到了独当一面的时候。
御前大监站在一旁,他心中思量,这回,皇上是彻底对这年家大郎放了心。
吴策在殿外等的焦头烂额,等见着吴白走出来的时候,他的表情活像是见了鬼一般,他想躲,可这殿前广场空空荡荡,连根柱子都不曾有,他想躲除非是钻到地心里头。
他硬着头皮,领着身后十四军的几个上前见礼,“卑职等见过都统。”
吴白瞥了他一眼,“私闯禁宫,你可知是死罪?”
吴策咬着牙,“卑职知道,都统要杀要打只管下令,卑职等任凭处置。”他身后那几个也是这般说法。
“你们闯宫之前,可有发现宫中禁卫当值者几何?”吴白又问。
吴策一愣,他忽而想起,闯入禁宫时,畅通无阻,那些重重禁卫不知道去了何处,叫他们轻而易举地能进到御书房殿前广场来。
见他们这样,吴白吩咐了一声,不知道从何处走来一队禁卫将他们拿下,“带下去。”
吴策被绑着手臂,眼见着就要拖走,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都统,阿律如何了?”
“岂是你能问的,还不滚下去。”
吴白自个儿也没多待一刻,随着他们前往外宫演武场。
不知何时,御书房外那些禁卫悄声无息的从各个隐蔽处出现。
又过了一刻,御书房门大开,有人似一阵风一般离去,房中无人发话,禁卫们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作没瞧见。
白芷走在喜轿旁,心中有些忐忑,不知为何,她今天一早起来,眼皮子就胡乱的直跳,可今日是郡主的大喜日子,虽她不愿郡主嫁给安王世子,可到底是将自己心中的不安压下,祈盼着今日能够平平安安的将大婚完成。
可眼见着那挂着红绸,大红灯笼的府邸越发近了的时候,她的眼皮子跳的越来越快。她忍不住伸手去揉,“你跳什么跳呀。”
等她眼睛终于恢复如常,再不乱跳的时候,眼瞅着离府邸还有几丈远时,对面像是有人骑马疾驰而来,好像就是朝着此处来,她心下一惊,难不成是她眼花了?
她又揉了揉眼睛,便见骑马之人已到府邸前头,府邸前,安王世子领着众人正要接新娘子,见有人比喜轿先到一步,无不是一脸震惊。
骑马之人,身着墨绿宫装,此为御前大监所着品阶,他并未下马,只将圣旨高高举起,“传皇上圣谕。”
众人皆是脸色一变,纷纷跪下。
只有阮梦芙坐在喜轿之中,一直挺着的背终于松懈,她绞着手中的白帕,她同她舅舅这场赌约,是她赢了。
圣旨很长,她本该认真去听,可是整个人都已经不听她的使唤。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纷纷闹闹的声响终于停了,一片默然,她轻轻地敲了敲轿子,“白芷,外头怎么了?”
白芷还沉浸在方才的变故之中,她一连喊了三四回,方才让白芷注意。
“郡主,安王世子犯下重罪被下入大狱,你同他的婚事作废了,咱们此刻打道回府了。”白芷贴着喜轿颤声道,她有些庆幸,幸好皇上圣明,赶在郡主同那安王世子拜堂成亲,婚事成定局之前传出圣谕。如今郡主还未成婚呢,幸好。
白芷这样想着,脸上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儿笑意,“郡主,咱们回家了。”
里头不知过了多久,传来了她家郡主的声响,“嗯。”
喜轿自公主府她住的院子停下,阮梦芙早早地就揭开了喜帕,将重的让人抬不起头的发冠取下,轿子停稳,她便掀开了帘子从中跑出来。
长公主立于院门前,却只是朝她点点头,侧身让过,“进去吧。”
阮梦芙瞬间明了,只用力抱了一下长公主便朝里头去了。
院子里头还残留着今日送嫁时燃放的鞭炮红纸洒落一地,她一眼瞧去,院中合欢树下立有一人,正遥遥地看着她。
她提起裙摆,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朝那人走去。眼前的人,她每看一眼,便觉着像是隔着前世今生,那人都是这样,在等着她朝他走去,要将他带回能立于明媚的太阳之下。她忽然有些委屈,明明是她一直在等。
比她先红了眼眶的动作是,那人也朝着她走来,最近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
“抱歉,我回来晚了,你能原谅我吗?”年易安声音有些哽咽。
过了许久,他方听见怀中之人的回话,“我本不想这么快原谅你,可是你回来了,我好像一点儿都不生气了。”
“你说奇怪不奇怪?”
她转念又一想,这有何奇怪,她等了那么久,抵上一生做赌注,盼他归来,可不是要同他置气的。
二人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坐在树下聊天,阮梦芙一手撑着下巴,问起了别的事情,“你今日见了皇上,他可有说,我同他立有赌约?”
“嗯,是你赢了。”
“那你知不知道,你日后去哪儿都得告诉我,不能让我等半年都没有你的消息。”阮梦芙凶巴巴的看过去。
年易安没忍住,握住了她的手,“日后,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第64章
今日,因为婧宁郡主的大婚,京中百姓茶余饭后终于有了谈资,人人都在议论,这婧宁郡主果真是个有福之人,得圣人疼爱,免了进门就遭受牵连之苦。不过也有不少人私下嘀咕,这婧宁郡主莫不是命中带煞,不过刚提起这话,便被人给驳了回去。
“那安王父子饱藏祸心多年,安王府中搜出来的雪花白银,还有金元宝,铁器那是一车一车的往外头拉,这难不成是婧宁郡主同他们家订了亲,才凭空变出来的?”
说这话的人,摇了摇头,又道:“要我说呀,这多亏了婧宁郡主,你瞧她一个姑娘家,边城打仗她都不曾回京,留在边城同边城老百姓一起面对匈奴军,单单有这样一份胆量的姑娘家,咱们京城满大街小巷能找的出来几个?”
这是京城街角某处茶坊,喝茶的人听见这话,皆是点头。
“我觉着也是。”
比起从安王府中拉出来的一车车奇珍异宝,阮梦芙的名声并没受到多大影响。
安王府之事自有朝臣出理,皇帝召年易安觐见,在御书房中一待便是好几个时辰,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待他再次出宫的时候,宫中旨意下来,嘉奖他于边城一战中立下战功,官复原职,依旧领四品禁卫统领,又赐下三等功勋爵位奉国将军,可独立一府,再不用客居于镇国将军府。
这旨意一处,京中一大半的人都哗然,靖安侯家那不受宠的嫡长子,如今摇身一变,竟成了御前红人,才十六岁的年纪,就靠着战功挣下了爵位,这可真真是时来运转,君不见靖安侯府因为何家之事受了牵连,从前在京中多威风,如今灰溜溜的回了原籍,若不是圣人实在惜才,靖安侯的爵位只怕也会被剐。
年易安彻底成了京中红极一时的人物,他策马从朱雀大街回镇国将军府,多少人盯着他瞧,不少姑娘家团扇遮面,也要露出含着秋水的双眸去瞧他。
阮梦芙坐在廊下,瞧着庭中两只小脑为争一口吃食,互相叫嚣,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白芷笑道:“郡主莫不是嫌这鸟儿吵闹,我叫人赶走便是。”
阮梦芙摇摇头,“只是瞧着它们活泼,多看了两眼罢了。”
她收回了目光,看向白芷,见她笑的像是偷了油瓶儿的老鼠一般,“说吧,又打听到了什么趣事儿?”
白芷拿着团扇替她打着扇子,眼神蹭的一下亮闪闪,“郡主,奴婢可听说了,今日律少爷受封,出宫之后,可有不少姑娘家对他一见倾心,皆跑到大街上去瞧他。”
“还有个姑娘家扔了香囊,却被律少爷一刀挥去,香囊又回了那姑娘手中。”
白芷忍不住笑出了声,“郡主,这实在太好笑了。”
阮梦芙无奈的看她一眼,“你呀。”
‘郡主,你说律少爷何时才会来提亲?”白芷扇着风,忽而又想起一事。
阮梦芙喝着茶,险些没有将自己给呛得咳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