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副婆婆妈妈的样子逗乐了祁非池,自己的二哥一向油子一般在帝都的老吏堆里混,文书流程莫不烂熟于心,难得这幅老妈子样子。
祁非凡沉下来脸:“你当初生死未卜,都当你死了,大哥都落泪了,你还拿自己性命当儿戏!”
祁非池涎皮涎脸:“那二哥有没有哭啊?”
祁非凡撇了撇嘴巴,问他:“快有事说事,没事赶紧走人,别赖在我院里。”
祁非池倒没再忸怩,问:“二哥,这指婚的事情吧,我没跟那陈娘子说,现在要怎么跟她交待啊?”
祁非凡想了一想,说:“下策是你一走了之,去北疆打仗,迎亲六礼都由爹娘办,你只要赶来成婚,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陈娘子只能接受;中策是你开诚公布,现在就去负荆请罪,她打也罢,骂也罢,你都任由她出气,坦诚将自己的心思讲给她。”
祁非池捂着下巴不断点头:“唔,这倒不失是个好主意,对了,上策呢?”
祁非凡老神在在,祁非池无事可干,就打量自己的二哥。
二哥真瘦啊,自己和爹爹一样都是浅棕色肌肤,二哥却偏偏肤色白皙,虽然如今在文书里打转,却依旧猿臂蜂腰、肌肉饱满,就是穿一身寻常月白衫子,看上去都丰神俊逸,心向往之。
行伍世家的男儿,将埋首文书堆中当做是一种耻辱,似乎只有放马雁门,逐鹿贺兰才是他们的风格。二哥却毫不犹豫去了汴京。会打仗的将军历朝都不少,可是因着和朝廷处理不好关系而获罪的将军也不少。
戏文里只会唱将军率领十万大军英勇御敌,却不会告诉你粮草怎么办,辎重怎么运。二哥留在汴京城里便是做这个的,江南道的大米,先运给哪支部队?怎么运?二哥铮铮男儿,硬是学会赔笑喝酒,和那些各部里上至高官下到老吏都打得火热,畅通无阻保障着大哥和祁家军的后勤。
却没有人问他,放弃在战场上英勇杀敌的梦想,遗憾否?
想到这里,祁非池正色说到:“二哥,谢谢你在汴京为祁家所做的事情。”
三弟这是长大了,倒也知道哥哥们受的苦了。祁非凡还没来得及感动,祁非池就嬉皮笑脸说:“二哥想了这么久,是不是想不出来什么上策?”
祁非凡白他一眼,仍旧沉吟着,祁非池却闲不下来,手欠一般逗弄那鹦鹉,旁边小厮怕出什么意外,赔笑着说:“三公子,这是太子送给二公子的,听说是暹罗国进贡来的”,祁非池不以为意:“一只鹦鹉而已,弄坏了我赔就是了。”,并未住手,那鹦鹉却突然说:“王八蛋,你弄疼我了。”
虎皮鹦鹉在架子上怡然拍拍翅膀,祁非凡啧啧称奇:“哥啊,你这鹦鹉还挺通人性啊,还知道骂我。”,半响品品又觉得这话古怪,咋摸着嘴,扶着下巴:“二哥,不对呀,鹦鹉只会学舌,只能是听人说过这话,你弄疼谁了?还是谁弄疼你了?”
祁非凡恼羞成怒,一把把他从椅子上扯下来,手法简单粗暴:“发神经别来我院里,仔细脏了我的鹦鹉。”
祁非池被他揪住后衣领扔了出去,一边哇哇乱叫:“哥啊,上策呢?”
祁非凡擦着三弟的鼻子,用力关上院门,冷冷说道:“不知道!”,心却砰砰直跳,血流加速。
门外,祁非池尴尬的摸了摸脑袋,自言自语:“不就是只鹦鹉嘛,能比自己亲弟弟宝贝?真的是!”再想想二哥总算说了个中策,那就照着中策去找小满负荆请罪吧。
他转身而去,祁非凡松了一口气,看那鹦鹉一脸无奈。
唉,教出这样的鸟。
让我说你什么好啊。
祁非池到晚上才见到小满。
小满正在料理乌米饭,乌米饭起源自唐朝,目连救母的南戏里就有唱这一出,释迦牟尼弟子目连为了让作恶多端在地域受罚的母亲吃上一碗饭,拿南烛叶汁水染黑了那碗饭,饿鬼们不敢抢夺,母亲才得以饱腹。民间百姓便常在夏初出这种饭,纪念孝子。
小满取了南烛叶在石臼里捣碎,将汁水滤出,倒入糯米,浸泡半天才捞出,此时米色青玉一般,极为好看,她抬起头来看见了祁非池。
自打之前在北疆一别后就再无见过,祁非池看上去倒成熟不少,只是如今脸上身上青青紫紫,看着倒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一般。
小满扬起眉毛,问:“还会使苦肉计了?”
祁非池心中暗喜,就怕小满不跟自己说话,说话就有戏,忙做出一副委屈样子:“我这全身都疼,被赵昀打得。我刚听了圣旨就来找你,半道上遇到他被他一顿暴揍,我愣是没还手。”
赵昀从他后面走出来,比他好不到哪里去,身上也是伤痕,神色却惨淡灰暗。
小满骂祁非池一声:“活该!”,脸色却没有那么难看了,祁非池心中暗暗感谢赵昀,多亏他打了自己一顿,不然这怎么苦肉计。
祁非池在心中匆匆打下草稿,说:“对不起,小满,我又自作主张了。”
小满没理他,看他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小满,我听不得你要嫁给别人,我忙着在北疆建功立业,就为了早点自立门户,能像能力像今日一样堂堂正正求官家赐婚于我。”
小满苦笑:“可是我已经不心悦你了啊,你倒是成长了,我却也没有停留在原地。”
就像前世里那句qq空间十大金句之一:男孩子搬了砖的手没法去抱你,他若是要抱你,只能放下手中的砖块。
的确,不能否认祁非池对她的一片深情,去北疆冒着生命危险从某种角度也是为了早日娶她。试问翩翩儿郎少年将军,为了你出生入死在战场上置个人安危于不顾,终于建功立业得到皇帝青睐,亲自赐婚于你们。你感动不感动?
感动啊,可是时间不对了。若是这发生在小满和祁非池决裂前该多好,若是祁夫人刚惹了小满,祁非池便拿出这股劲头要跟家里决裂,那该多好。若是那时候,小满必定二话不说就跟祁非池在一起。
可是时间不对了。
你往前走,我也往前走了。生命不是静止的,没法停止在某个你陪我看夕阳的黄昏,或是停止在某个我偷偷亲你的雪夜,喜欢、或是怨恨,都走得那么快。
时间是河流,我们被岁月冲刷的面目全非。
回不去了呀。
祁非池听到这句话,也是呆呆楞在原地,小满看他的样子,心亦有不忍,本来就是不足二十的少年,又自小生长在“万恶的封建社会”,受那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糟粕荼毒长大,你要他怎么变成尊重女性意愿的人?便是在现代,不管是在现实中还是在网上的总裁文里,都有不少大男子主义沙文猪,奇怪的是写书的人和看书的人还觉得这种霸道范儿正常的不得了。那你怎么能苛刻的要求祁非池跳出自己的局限、跳出这个时代的局限呢?
我们都是鱼,生活的时代就是水,跳出水塘,是干涸而死还是一跃成龙?谁敢跳?跳出去的固然有乘风化龙,开创了新的纪元,写进了史书的,但更多的人,还是死在了池塘外面。
想到这里,小满吸了一口气:“你向来爱自作主张,我不喜欢别人替我选择,若有下次,不管多么紧急,请让我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两个人要在一起过一生,肯定有商有量才是过日子。”
祁非池听了脸上讪讪的,他上次犯了错以后,本来是想着以后一定不能自作主张,可是一听到小满要嫁给别人,他就慌了,怕有变故,千里加急赶过来,到了汴京连家里都顾不上回,直奔宫里,官家在上朝,他就跪在宫里候着,等到官家一下朝,他立马求跪求。在回来的路上,他从未有过的冷静,将各种可能和办法翻来覆去的想了好几遍,终于寻着这个办法。
他也不顾如今众目睽睽了,心一横,说:“小满,可我没法让你嫁给别人。”
赵昀低着头摆弄一只蔷薇枝,沉默不语,看不清他的表情。
小满扶着太阳穴,顿觉十分头疼,此时那乌米饭已经煮得差不多了,小满拿个饭勺,盛那乌黑的乌米饭,问祁非池:“你知道这乌米饭相传最初是目连所首创的吗?”
祁非池呆呆木木:“目连救母,这是极为出名的典故,我自然是知道。”
小满尝一口乌米饭的味道,不错,嗯,这米粒饱满,浸了植物清香,捏成团做成饭团拿手取用,别有一番风味。方才悠悠然说:“青提夫人作恶多端,放入了饿鬼道,目连却不离不弃上穷碧落下黄泉去寻青提夫人。民间有戏剧传唱,隐隐含有‘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之意。”
“我若是嫁去你家,你娘亲初始就对我极为不满,后面赐婚又与她的心意截然不同。你们男人的天地在外面,我们女人却处处掣肘,无法脱离后宅那方小小天地,大门一关,婆婆折辱儿媳有的是法子,我若是稍微有些不从,便有一顶‘不孝’的帽子扣下来,我如何动弹得了?”
“怕是我在你家,活不过几年便要‘病逝’了。这样的话,你还要娶我吗?”
第99章 河豚奶汤
祁非池惴惴不安,他竭力解释:“小满,我真的不是那种只因着自己的喜好就巧取豪夺的人,我去求赐婚,是为了你的安危,并不是为了我一己私欲。”
赵昀在后面低低“哼”了一声,手中的蔷薇枝都被他攥住,蔷薇刺多而尖,扎破他的皮肤他也恍然未觉,只一心看着小满。
小满苦笑:“御赐的婚姻,如今能怎么办?还能去求官家改主意吗?”
赵昀抬起头,眼睛里充火一般:“小满,只要你不愿意,我便去求父皇收回谕旨。”
小满摇了摇头:“若是我猜得不错,只怕官家见你俩都去求我,多半会赐死我。”
赵昀和祁非池相对而视,他们又何尝不知道是这个结局,此刻却无更好的办法。
祁非池突然跟小满郑重说:“小满,我毁了你一生,死不足惜。但如今木已成舟,今后我必当护着你,绝不让你受了一丝的委屈,若你不愿意,我绝不勉强你。你就顶着祁三夫人的名号来去自由,若是你遇上了心悦的人,我毫无二话一定和离。”
说话间南宫牧恰好气冲冲走进来,听见这句话扬起拳头要打他,祁非池毫不躲避,生生接了那一拳。
南宫忍不住心中的怒气:“你知不知道小满这辈子顶着二嫁的名头,能嫁到什么好人家?”
说着火更大,狠狠又给祁非池一下,栀娘急急忙忙去拦着他。南宫硬是将祁非池往外推,边推边怒斥他:“出去!你出去!巧取豪夺!误了小满一生!滚!”,说罢暴跳起来,随手抄起院子中修理花枝的大花剪,用力抡出去,连退带踢,将祁非池赶了出去,一把关上了院门。
祁非池连手挡一下都没有挡,他本以为小满生气,但他解释一番,也就顺理成章嫁给他了,但没想到小满却压根不愿意。
原来你不愿意嫁给我呢。
他在门外,对着那紧紧锁上的朱红色大门,嘴角阖阖,低声说道。
长久以来他以为小满跟你的感情一直在那里,现下虽然分道扬镳,却也多半是小满一时别扭生气,等日子久了,总能和好,他误以为是小满的心中还是有他的。却没想到小满清晰明白告诉他,已经结束了。
已经结束了啊。
我原本想与你一起走到白首,蹒跚行走人间仍共携手,到时候回看年少时的误会互笑对方少年轻狂,却不想,我不知何时丢掉了你。
也罢,他苦笑,扬声对院里说:“小满,是我对不住你。”便转身而去。
南宫在院里静静站立,半响,说:“小满,大哥没有照顾好你。”
小满无奈揉一揉眉心,满脸倦意:“谁能想到祁非池自作主张。”又转念一想,“也罢,反正我再嫁想找个小门小户人家,也许人家不介意找个二嫁之人。”
她去端乌米饭,极力引开话题:“今儿个我做了乌米饭,你尝一下。杜子美有诗‘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不知我这乌米饭能不能使你颜色好?”
南宫苦笑,仍旧接过饭碗,帮着小满摆碗筷,随口说到:“往日里爹总叹这个季节要吃河豚,没想到我们如今却沦落到吃碗乌米饭就当过夏了。”
小满笑道:“这几日的事,正当炖煮河豚,据案大嚼,索性落个河豚。”
辍耕录有云:水之咸淡相交处产河豚。无磷颊,常怒其满腹。形状殊不雅,然味极佳。烹制不精,则能杀人。所以东坡先生在资善堂与人谈河豚之美云:“据其味,真是消得一死。”
小满此时却想吃河豚,索性豁出去了,是死是活交给老天爷,死了痛快,不去想烦心事。赵昀在一旁听见了,以为小满想吃河豚,他记得汴京偶然能在樊楼吃到河豚,吃了乌米饭他便告辞,琢磨着让人去寻。
他看着厨下小满忙碌的身影,心中遗憾,默默想,再大的事情我帮不到你,只希望能在些微小事上尽些许心意。
下午的时候,赵昀果然带来了河豚,栀娘好奇,觉得又好玩又神奇,不断问南宫:“这个鱼果然能鼓起来?”,还折了狗尾巴草去戳弄鱼。
小满一愣,呃,她的本意是大家一起死好了,并不是真的想吃河豚,但既然赵昀送过来,只好开做了。
其实小满心中有些虚,毕竟多年不做,野生的河豚又风险十足,此地又没有现代先进的医疗体系。她嘱咐栀娘去河边割些芦蒿和芦根,因着芦蒿能解河豚毒,所以常常放在一起炖煮。又惴惴跟南宫嘀咕:“哥啊,你这个,能不能提前预备些洗胃的汤剂。”
南宫乐笑了:“你若没有把握,便炖煮就好。煮的比生的毒性少些。”
小满心一横:“不管了,多少年没吃了,便是死了也值得了。”
河豚有毒的部位分别是皮肤、内脏特别是卵巢、血液,古代都有专门的大厨料理,但仍旧有人亡命,多半是因为鱼不新鲜,死的时候肝脏破裂沾染了皮肤,毒素渗入鱼肉里,便成有毒了。因而现代做的时候水龙头流水不断,取其冲洗之意。
这倒好办,小满喊来赵昀和南宫一起帮忙,小满在水缸边收拾,让两人不断舀冷水冲洗,那河豚还是新鲜的,小满一刀剖开,剥去皮备用,再小心翼翼取内脏出来,保证这个过程中没有内脏破裂,然后换一柄快刀剔除血管,这过程中流水不断,再取些碱性水,浸泡片刻。
整块河豚若要熟吃有红烧和炖煮白汤两种,小满索性一鱼两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