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封了王,想必他的处境会好很多,至少不会有人克扣他们娘俩了。等到新皇即位,若有恩宠,他再请求将胡娘子带出宫外,娘俩个在宫外自由自在,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那时候单纯的我,没想到,他们娘俩,想要的不止这些。
许是长大了的缘故,齐王见到我虽然彬彬有礼,却不怎么搭理我,眼神中也透着疏离。
春日里我陪着皇太后,拿着针线活捎带做些绣活儿,太后笑我老是绣木兰花,嘱咐了身边的宫女帮我画个新鲜花样子。我笑笑,外祖母如今年纪大了,便不喜欢这样子端正方庄的花,那些个热热闹闹的花样子便极得她老人家喜爱。
于是我眼睁睁看着那宫女在我帕子上画了一片曼殊沙华。
我无奈,我之最爱便是辛夷花,端庄,大气,春日里绽放在枝头,无惧无畏,符合少年心性:初出茅庐,敢与天下风霜争锋。
只不过太后如今年岁渐长,身子骨也不太硬朗了,冬天里生了好几场病,我心中担忧她的康健,在这样的小事上我便多顺从她,让她开心些就是了。
宫中日子寂寥,可太后给我安排了很多课程,如此有时间绣完那方帕子,却也入夏了。
夏天到来的时候,也到了我的及笄礼,到了这个岁数,太后再怎么舍不得让我出宫,我的亲事也该议起来了。
阿爹和阿娘早就在相看人家了,太后在我背后笑话女儿女婿:“真是将京城中的适龄儿郎都翻了个遍。”,双亲慈爱,让我心中感念。只是我心里却始终惴惴的,似乎有什么期待一样。
我自己也说不清这种情思是什么,夫妻要相伴一生,就这样,由着父母帮我择定,也不知道,最终的那个人是谁?他高几许?长得如何?性情如何?他是否会心悦我?
我虽然跟爹娘相处时间不长,却也知道爹爹和娘亲非常恩爱,宫中觐见的那些外命妇和太后聊天,说起我阿爹和阿娘都是羡慕非常:难得,帝姬啊,这辈子可真是好命。
爹爹不仅没有小妾,通房丫头都没得半个,就连下朝回来,路上都会专程去给阿娘买一兜子她最爱吃的枣糕。朝野上下一开始都笑话他趋炎附势,为了阿娘背后的皇家才这么惺惺作态,可是时日久了,人人都看得见阿爹的深情,才都转口称赞阿爹用情专一。
有一次我听见秦国公夫人跟外祖母说遇见阿爹带着阿娘逛灯会:“那眼神啊啧啧啧,你看一眼就知道祁将军眼里只有帝姬。”
外祖母乐得笑成了一朵花,儿女和顺,做娘亲的才能放心。我却在屋外沉思,什么样的眼神才让外人都看得出来爱意呢?
乌云密布,云脚低垂,天边时不时电闪雷鸣,眼见得便是一场大雨,我惦记着书溪台的几株木兰,急急跑去找了木架子给支在花草周围,却不想暴雨却落了下来。
“县主,这边。”有个人撑着伞来接应我。我跟他跑到屋檐下才认清这是齐王身边的仆从,齐王正立在屋檐下看我。
我衣角被雨淋湿,正有些狼狈,被人看见,不由得脸一红,往前福了一福:“见过齐王。”
他眉目和煦,彬彬有礼:“县主还像小时候一般叫我彦哥儿即可。”
我抿嘴笑:“小时候我不懂事,没少欺负你,你可万万不要记在心上。”
他淡淡一笑,并不接话,我心中有些忐忑,自己这是过于唐突了,讪讪望着屋檐外的大雨,心里巴不得赶紧离开: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啊?
我无聊,便在檐下走来走去,行走间我的帕子掉落地上,齐王捡起来,叫住了我:“县主,你的帕子掉了”,我正要接过帕子,他却仔细看到我帕子上绣着的曼殊沙华,颜色暖了起来,冲我笑了一下。
原来他笑起来这么好看。
我呆呆看着他,连帕子都顾不上去接。
忘记了那天我们聊了什么,反正聊了很久,聊得那场夏日里的雷阵雨都停了,雨过天晴,我才依依不舍道别,提起裙角就要回慈宁宫。
“阿雪,你的帕子。”
我回头璀然一笑:“你留着好了。”
往后我们便越来越往来密切,听得我爹娘要我出宫,彦哥儿还特意去了慈宁宫跪了一天,求太后赐婚。
太后就抚掌大笑:“将我阿雪许了孙儿,倒也不失一段佳话。”
阿爹却说,齐王鹰视狼踞,非良配也。
我听得太后跟娘亲说,李皇后和她毕竟是婆媳,她担心自己年事已高,皇帝虽和娘亲是亲兄妹,却难保年纪大了互相疏远,李家又和祁家站在对立面,她的能力无法再护得祁家周全,将我嫁给齐王,扶齐王上位,才能保得全家安泰。
“皇家的女人啊难。可是两个孩子互相心悦对方,这也是难得,齐王我看着长大,性子和煦,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小人,阿雪嫁给他,倒是能得他爱惜。”
只是太后啊,你可曾想到互相心悦对方只是假象,性子和煦?呵,钝刀子割肉,只有更疼。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些,只是满心欢喜等着出嫁。心爱的郎君在当着众人求娶自己,这是多少怀春少女的梦想,我梦想成真,自然出宫回家中待嫁,一门心思学着做王妃的各种手段。
盼呀盼,终于盼到了出嫁之日,哥哥背我上的花轿,他跟我说:“阿雪,若是不如意了只管回家,哥哥就是拼了性命也要护得你周全。”
我摸着哥哥的背,宽厚踏实,我点点头,嗯。
再说也不会不如意的,彦哥儿和我青梅竹马,又两情相悦,还有别这更如意的吗?
新婚时果然还是如意的,全然如一个美梦。他为我梳头,为我画眉,我怕王府里侍女取笑心中不安,他倒劝我:“何必看他人眼光。”
我生辰时,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曼殊沙华琉璃簪,栩栩如生,亲手给我簪在发间:“这簪子来自海外,虽然不甚贵重,却胜在栩栩如生,知你最喜欢这种花,我便特意买来送你。”
他满眼爱意,全心全意都是为我买到礼物的欣喜,我怎么能说出“这不是我最喜欢的花,我最喜欢木兰”这种煞风景的话呢?我努力做出一个满意的微笑:“谢谢夫君,妾身甚是喜欢。”
从此我便时常簪那个簪子,无他,他的心意而已。
齐王和我恩恩爱爱,爹和太后自然放心,也使尽了全力将齐王扶上了那个位置。吴王落败,李皇后落败。
官家去世,齐王顺顺当当成了这大宋的官家,我也成为了圣人,后宫新的主人。
太后到底年纪大了,许是受不住自己儿子的死讯,许是看阿娘和我都得了好归宿心中放下了那股劲,也在半年后咽了气。
我扑在太后的灵柩前哭得泣不成声,官家扶我起来,安慰我说:“祖母去了,以后还有我,我定会照看你。”
我郑重点头,以后的人生路,我们便要相携前行了。
宫中只有两个官家龙潜时就有的通房丫头,平日里老实本分,毫不出屋,进了宫也安分守己。百官奏请官家充盈后宫,官家冷冷拒绝:“有孝。”
等出了孝,我怀上了昇儿。
第107章 彩云易散琉璃碎
我本以为这样的好日子能持续一辈子呢,却没有想到渐渐有了变化。从来好物不兼长,彩云易散琉璃碎。世间哪里有不变的神情呢。
官家慢慢的收回了朝中的权柄,他的势力也逐渐增加,我看在眼里,不由得替他高兴,我知他心中有丘壑,怀里有抱负,想要作为一番。如今他羽翼渐丰,在我看来只是好事。
可我没想到慢慢的,他对我也不一样了,先是时不时下朝回来对我冷嘲热讽,我使人悄悄打听才知道每次他嘲讽我的时候,都是我爹爹提了跟官家相佐的建议。官家在朝堂上受了憋屈,下朝便在宫中对我撒气。
我爹爹岂能次次都和官家政见一致?毕竟忠言逆耳,有时候爹爹觉得正确的政见不见得就能顺官家的意,为明君者,这点子宽容总归是要的吧?没想到官家却越来越不耐烦这些。
然后是官家广纳后宫,这我却能接受,成为皇家的媳妇,原本就没想过会一世一双人,我已有昇儿,又是中宫,背靠祁家,毫无任何人能撼动我的地位,我只是心里难受。
没想到这一切只是开始,朱丽月被迎进了宫。
从此恩宠无二,没过半年就被升为贵妃。官家的眼里、心里,便只有朱丽月了。
我心中烦闷,却只能在每次见到娘亲和嫂子时,强颜欢笑。走到今日,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爱恨分明的少女了,家族、体面、规矩,样样都束缚着我的举止。
官家总是嫌父亲手中权力太大。呵呵,给他,他能服众吗?
那是我祁家祖祖辈辈流血流汗,于无数边疆,共进退,牺牲了无数祁家军儿郎换来的军心,又岂会给朱贵妃家?
这时候我总是出言力争,可是不知道为何,我的劝谏总能惹得官家不喜,我渐渐也有些心灰意冷。
我的生辰,他倒也还记得,嘱咐送来一对曼殊沙华的耳坠子。
我心里一热,他到底还记得我。
当日里官家又歇在了我这里,我受宠若惊,接下来的日子他便在我这里待了两个月,我欣喜若狂,似乎又回到了我们新婚的时候,我对着官家,终于又有了笑意。可是朱丽月来我宫中挑衅,我这才知道,西北边疆告急,爹爹带着祁家军去了边疆。所以官家才宿在我这里。
呵呵,把我当成什么了?又把他自己当成什么了?他再来的时候带着我最爱吃的红豆饼,不曾想我摔了盘碟,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男倌,为了江山稳固不惜爬女人的床。
我心里是恨的,我是祁家女儿,便是再落魄也不需要男人的怜悯,更不需要他为了目的才接近我。
我怀上了昀儿,生产时我难产,他没来,只托了个小黄门带来了他给昀儿起的名字。昀,日光也。如此敷衍,我倒生了一股劲儿,一鼓作气生下了昀儿。
第二天朱贵妃便上门来恭喜我,言语不逊:“官家昨天里在我那里坐卧不宁,左右惦记着圣人。”
我低头没有搭理她,坐卧不宁又有什么用?来一趟就那么难吗?
又过了几年,昀儿出事,我终于崩溃,明眼人都敲得出来的是朱贵妃干的,官家还四处维护朱贵妃,哥哥因着护送不利还被降罪,我也因着殿前失仪被禁足在仁明殿。
那朱贵妃得意洋洋上门挑衅,我冷冷道:“你若是来幸灾乐祸的,那本宫劝你早点滚。”
她嫣然一笑,也不再惺惺作态:“官家那里还是要摆摆样子的,毕竟在他心里,我是最善良最无辜的。”她周身的裙角,禁步,璎珞随着她得意洋洋的步伐一起一动,俱都是曼殊沙华的图案。
我呆呆愣住,喃喃自语:“曼殊沙华?”
朱贵妃得意洋洋:“我最喜欢这种花,官家就在我寝殿周围种满了这种花,衣物、首饰俱是官家嘱咐宫人们精心准备。官家,可真是疼我。”
原来如此。
我从来没去过朱贵妃的寝殿,也从未发现过朱贵妃,原来那日他看见我帕子发呆脸红,并不是因着我,那璀然一笑,也是因为想起了那个人。
亏我还以为他心悦的是我。
曼殊沙华,彼岸花,见花不见叶,见叶不见花,花叶永不相见,一生的情爱,居然建立在这个误会上,我摔了那簪子,砸了耳坠,泪水流满脸颊。
为什么?我这么对你,你却如此回报我?
为什么?若是觊觎我父亲的权势,何不以利害诱之?
为什么不能单纯的结盟,却要用这种方式毁了我一生?!!
我不记得那天我有多失态,只记得宫人无人敢劝慰我,我最后躺倒在冰凉的地上,只恨不得将一生的眼泪都流干净。
这辈子,就这样罢。
彼岸花开,情不为因果,
生生世世,缘注定生死。
这种花,本就是绝望的爱,不祥的花,当初居然成为了我们的定情信物,现在回想命运早就在暗地里嘲笑我们了。
只是清晨我却是在自己的床上醒来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温柔的那个我不见了,我变得如同刺猬一般,言语锐利,力图尖刻,官家每每来我殿里,总是没说几句话就被我讽刺出去。
昇儿中毒的时候,哥哥找来各方名医,拼死才救得一条性命,但受伤过重,他瘫痪在床,下肢失去知觉,那神医说还要多日灸治才能治得好。
我去冷宫见了朱贵妃,她供认不讳,却仍毒舌依旧,我抬手举起旁边的茶杯就砸到她脸上,冷冷吩咐身边的宫人:“往死里打。”,宫人诧异,毕竟这么多年,朱贵妃再怎么嚣张挑衅,我都维持着圣人的尊严和教养,毫不和朱贵妃计较,没想到今日里却转了性儿。
忍什么忍,老娘不忍了。
嫂嫂进宫来,说是安慰我,脸上神情却是在悄无声息问我:“可有打算?”
我擦去了脸上的眼泪,装作哀哭扶不稳的样子,在她手里塞了一封写给哥哥的信,这次,我,我们祁家,都不会再忍了。
祁非凡随着阿娘进的宫,先去圣人那里请安,阿娘还有些私房话要跟圣人说,他自己便先去了东宫。
巨大的宫墙,像是一只巨大的怪兽,蛰伏在大宋的宫墙之内。进了东宫熟门熟路就往赵昇的寝殿闯,几位宫人都认识祁非凡,拦都没拦。
赵昇床前却坐着一位大夫,怪模怪样,身上穿着淡蓝色罩子,头上戴着淡蓝色帽子,脸上还蒙着淡蓝色纱布巾,唬了祁非凡一大跳,殿里两位宫人也赶紧拦着这位爷:“祁大人,您也得做此装扮,神医吩咐了的,要近太子的身,必须这样。”,再看两位宫人,也是这般。祁非凡就没脾气了。行吧,行吧,近太子的身。他乖乖穿上这套装扮,两位宫人也暂且退出去。这是东宫的规矩,每次祁大人来都要清场,他和太子要谈机密事。
那神医却不见外,伸手招呼道:“你是祁非池什么人?”
祁非凡挑了挑眉,这大夫虽然怪怪的,倒也不讨人嫌,开口答道:“我是他二哥。”
神医笑笑:“一家人啊,我是小满哥哥南宫牧。”
小满?哦哦,那个气得娘亲人仰马翻的陈家小娘子,只是没听说过陈娘子有哥哥啊?自己那愣头青弟弟好容易求官家赐婚,陈娘子却不同意,如今娘亲天天在家冷着个脸备彩礼,弟弟只好去了北疆。
许是守着太子太无聊了,神医悄声示意他看伤口的缝线:“你看看这线,缝合的好不好?”
那针脚确实缝得极为规整,饶是他这个外行,也看得出极为漂亮。只是,他的目光顺着赵昇的衣领口一路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