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
脂华斋的老板?估摸着这位高高在上的太子爷不认得。
苏记钱庄的少东家?这在太子爷眼中也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身份。
思来想去,苏允澜只好道:“贱名不敢污殿下尊耳,不过草民有位贵客,殿下也认得。”
太子听得云里雾里,很是不耐烦道:“姓甚名谁?”
苏允澜:“不敢说。”
太子冷笑,他斜睨一侧的侍卫,侍卫会意,抽刀要上前。
苏允澜不慌不忙道:“不止草民,天下无人敢直呼其名,即便是太子殿下。”
太子震了震,猛地看向苏允澜。
苏允澜不慌不忙道:“之前湛王殿下有句话错了,宋五不是他举荐给殿下的,是草民先将人举荐给了陛下。”
是他!
周帝有私库这件事虽未公开,他自然也是知晓的,只是那位替周帝看顾金库之人究竟是谁,太子始终不知。
面前这个狼狈至极又瞧不起眼的年轻人兀自笑了笑,规矩行了礼,道:“多谢太子殿下不杀之恩。”
太子眼中戾气瞬间退去,登时难掩慌张,脱口道:“本宫来青州之事,他知道了?”
苏允澜从容一笑,道:“那就要看殿下如何选择了。”
……
萧月白与段长青急速往城门口而去,段长青握着萧倦的手试图给他体内传送一些真气,不多时,萧月白才感觉到身后之人的心跳声又缓缓均衡起来。
萧月白连着叫了他三声,终于听闻萧倦微弱应了一声。
他又哼了几声,身体也因毒发的剧痛微微痉挛。
萧月白张了口,本想问他另一瓶药呢,可话至唇边突然又问不出来。
他忽然记起他幼时,因身体孱弱,兄长们都是不同他玩耍的。只有太子哥哥家的小世子,同他差不了几岁,便时常来找他。
“小皇叔疼么?”
“小皇叔要吃糖吗?”
“小皇叔今日背书了吗?”
“小皇叔睡醒了吗?”
“小皇叔想练剑吗?我问舅舅要了两把桃木剑!”
……
八年前那件事后,他的小侄子再也不会主动来找他了,便是偶尔见着,也是规矩见礼,脸上再无笑意。
萧月白也不知怎突然就想起了当年那些事,伏在他背后之人呼吸心跳微弱,萧月白突然就改了主意。
他想他活着!
即便是知道了那个答案,他也希望他活着!
萧月白侧脸看了眼段长青,此刻段长青的脸色并不比萧倦好多少,萧月白却不敢让段长青撤手。
这时,面前一阵厉风扑面劈来,萧月白本能往后连跳三步。段长青没那么幸运没有躲开,只觉胸口被掌风劈中,他猛吐一口血昏倒在地。
萧月白没来得及顾上段长青,又一阵掌风劈来,他闪身避开的同时,一侧连着两道力量破开空气而来,他到底避不开,迎面硬抗一记,连带萧倦一起往后摔去。
萧倦头着地,“咚”的一声,头痛欲裂的感觉瞬间令他的神志回来些许。
他努力撑了撑眼睛,恍惚见萧月白慌张自地上爬起来,冲他而来:“倦儿!”
萧倦痛苦皱了眉,是想错了吗?
太子竟连萧月白也要杀?
“倦儿!”萧月白费力将人扶起来,掌心一阵黏糊,他这才发现萧倦磕破了头。他胡乱取了棉怕出来替他捂住,猛地回头看向城门方向,喝道,“是谁?”
不可能是太子,太子身边没那么厉害的高手。
“殿下能硬扛下奴才这一掌,看来身体果真恢复得不错。”
萧月白抬头看去,那人自瞭望塔一跃而下,一身普通粗布麻衣,脸上恭敬含笑,“老奴见过湛王殿下。”
萧月白惊道:“祥公公?!”
这位祥公公已跟随在周帝身边多年,至于到底多少年,谁也说不清,反正自萧月白有记忆开始,他便在了。
但萧月白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然是这样一位高手!
他本能将萧倦护住,冷眼睨着祥公公,道:“父皇知道了?”
祥公公笑了笑,道:“陛下无所不知。”
萧月白见他一步步走来,他的眸色深了:“你要带走秦王?”
祥公公仍是笑道:“是陛下的意思。”
萧月白微微握紧了双手,却是这时,怀中之人略动了动。萧月白低头便见萧倦似是想说什么,他忙俯下身,便听萧倦嘘声道:“八年前青州惨案同小皇叔无关。”
一直以来都想知道的答案,尤其是在平城遇到绍云后,白天夜里都在想着的事情,就这样被萧倦说了出来。他始终害怕是当年母后与秦相为了救他才弄出绍云那样的毒人来,毕竟最后孙泊儒是用绍云的血将他救活的!
如今萧倦说,与他无关。
萧月白的内心仿佛没有多大惊喜,也没有松一口气,他只是一直没有松手。
萧倦又道:“我说话算话,小皇叔不必担心我去御前会连累你。”
祥公公已近前,规矩行了礼,道:“陛下口谕,召见秦王殿下,请殿下随老奴走吧。”
“臣遵旨。”萧倦费力试图撑起身。
祥公公扶住他,道:“老奴扶您。”
那一刻萧月白不知怎的,一把推开祥公公的手,怒道:“公公看他现在的样子像是能站得起来吗?”
萧倦强忍住剧痛,错愕看他道:“小皇叔干什么?”
干什么?
萧月白小心将浑身是血的人重新背起来,愤然道:“大约是去找死吧!”
萧倦无力伏在他背上,痛得几乎快晕过去,却还是问他:“那皇后娘娘呢?东宫呢?秦家呢?”
萧月白喝他道:“先管好你自己!”
萧倦意识恍惚,却仍是道:“可我不愿……看到秦家成为又一个段家,不愿太子殿下如同我父王……更不愿世子将来像我……”
肩头一重,萧倦的头耷拉下来。
萧月白心口一紧,侧脸大声道:“倦儿!”
祥公公跟着脸色一变,快步上前拉住萧倦的手便将真气灌入,脱口问:“秦王殿下怎么了?”
萧月白怒道:“父皇不是什么都知道吗?他身中断肠之毒,你不知道?”
祥公公沉下脸道:“殿下慎言。”
萧月白嗤笑道:“我等回金陵都是要死的人,还慎言什么!”
背上之人早已失去意识,却似深陷梦魇,喃喃说着什么。
萧月白起初没听清楚,后来隐约似听他叫了一人的名字。
他再细细听了听,没听错,是绍云。
祥公公脱口道:“绍云?可是八年前身死的绍副将?秦王殿下为何好端端提起他?”
萧月白抿唇不语,萧倦不是好端端提起他,是他刚刚见过他!
他本来也不知那是绍云,他到时正逢皇兄下令放箭,那人正背对着众人面朝萧倦,他听到萧倦叫他“绍将军”,他虽未见过绍云,但朝中没有姓绍的将军,再联系八年前的事,他便猜到那是绍云。
当时绍云是背对着他们,所以绍云到底对萧倦说了什么呢?
……
萧倦始终昏昏沉沉,绍云一身密缀铠甲站在眼前,斑驳血迹下不是那张可怖的脸,年轻面容透着一片青色胡渣,他不再赤手空拳,右手提着属于他的那把标志性的大刀。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绍云的身后是熊熊燃烧的火海,他的身下踏着万千白骨尸身……
周围求救声、哭喊声连城一片。
绍云没有收手,提刀一步步朝萧倦走来,对沿途惊恐哭喊的百姓丝毫没有手软,一路疯砍过来。萧倦震惊无比,他往前一步欲试图救人时,见绍云回身杀了一个逃跑之人,再转身时,他的身体突然变得高大,五官瞬间粗犷可怕。
萧倦本能脱口问他:“是谁把你变成这样的?”
那张瘆人的脸骤然逼近,绍云动了动唇,这一次,萧倦看清也听清楚了。
他说的是——陛下。
“殿下,秦王殿下。”
耳畔有人在呼唤。
萧倦徐徐睁开眼,祥公公的脸映入眼帘。他记得失去意识前在青州见到了祥公公……萧倦的指尖一颤,所以一切都是真的?
祥公公见他醒来,舒了口气,道:“殿下可算醒了!”
他没死吗?
“我在哪?”头很疼,浑身全都疼,萧倦抬眸看了看。
祥公公开口道:“太澜殿东暖阁。”
怪不得看起来有些眼熟,父王还在时,他时常会随他来太澜殿给皇爷爷请安,偶尔父王与皇爷爷留下谈论政务,他便随着下人歇在东暖阁。
有一次睡得太熟,皇爷爷没让父王叫醒他,待他醒来没见着父王,还吓得大哭起来。
那晚皇爷爷便从寝殿过来,抱着他给他讲了一夜的故事。
这些记忆,自八年前那件事后,便都慢慢淡了。
那时他便明白了,那人首先是大周的皇帝,其次才是父王的爹,才是他的爷爷。
祥公公小心将人扶起来,道:“陛下吩咐过,殿下若醒了,便去见他。”
萧倦强压着齿间血腥,断肠发作的剧痛并未散去,他身上的毒没有解。看着外间太医们的身影,想来全是被叫来给他续命的。
床边案几上搁着一个小小瓷瓶,萧倦一眼便认出来是萧月白之前给他的那个。他撑在床边的手颤抖着,忍不住问道:“小皇叔呢?”
祥公公道:“湛王殿下都在列祖列宗面前跪了三日了。”
“三日?”萧倦心中震惊,那算上他们从青州回金陵的时间,少说也得有五六日了!
祥公公点头道:“不过您不必担心,太子殿下说他们是去剿匪的,奈何贼匪躲进青州城,这才入了青州,还说湛王殿下是跟随他去剿匪,太子殿下还把贼匪的尸首和金银全都运回进来了。不过那边左不过也还有皇后娘娘,殿下不必挂心。”
太子终究还是顾念兄弟情深,萧倦微微吐了口气,萧月白无事,宋知昀他们便不会有事了。
他终是问:“陛下在哪?”
“在天台。”祥公公取了一侧的披风罩住他,又道,“外头已备轿撵,殿下您……殿下!”
祥公公刚将人搀起来便见萧倦低头呕出一口血,他手忙脚乱唤了外头太医入内,太医们轮流诊治把脉,却都连连摇头。
“祥公公,这毒已深入肺腑,我等实在无能为力了。”太医叹息着摇头。
祥公公这才想起什么,忙抓了案几上的瓷瓶,道:“湛王殿下罚跪前来过一回太澜殿,特意交代说瓶子里的药可缓解殿下痛苦。”他倒出一颗药置于掌心,送至萧倦面前。
萧倦临行去青州时,萧月白就曾交代过。
但这药也并非什么好药,萧倦盯着祥公公手里的药丸看了片刻,伸手取过来,直接吞咽入口。
他没有遗憾了。
待宫娥替他换好衣裳,断肠毒发的痛几乎察觉不到了,他让人撤了轿撵,同祥公公朝天台而去。
除了御书房,周帝在宫中最常去的地方,大约就是天台了。
那是宫里最高的建筑,可俯瞰整个金陵城。
说建造时是象征帝王至高无上的权力,所以除了皇帝,没有人上去过。
祥公公立于天台脚下,恭敬道:“老奴只能送殿下到此了,殿下当心。”
萧倦应了,手攀上天梯栏杆时,他突然又回头问:“公公忠于大周还是忠于陛下?”
祥公公明显一愣,不解问:“殿下何出此言?”
萧倦蓦然笑了笑,没有答话。
章年良设计天台时所有的是旋转式的阶梯,大大减少了占地,同时也使得这一建筑看起来尤为高耸。
除了周帝,没有人知道这天梯有多少台阶,也无人亲身体验过天台到底有多高。
萧倦一步一步踏上白玉阶梯,仿佛他这临近二十年的人生画卷悉数在他身后退去。
他人生中充满欢声笑语的前十二年……
满是伤痕几乎众叛亲离的十二岁……
连太奶奶也离他而去的十四岁……
仿佛风沙迷了眼,萧倦的眼眶酸涩,眼泪顺流而下。
他全想起来了,那些被他尘封的记忆。
太奶奶薨逝前夕去找过皇爷爷,因他是罪太子之子,得以养在宫中已是无上隆恩,可太奶奶定要在她走前给他求一个身份,一个能保他一生的身份。
萧倦虽多次说过他不在乎什么身份,可太奶奶执意。
那日皇爷爷来给太奶奶请安,二人也不知说了什么,便听里头传来杯盏破碎的声响,一众宫娥太监全都跪在外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单嬷嬷拦着不让他进去。
萧倦担心是因为自己的事让太奶奶惹怒皇爷爷,便顺着太奶奶寝殿后的树干爬上了后院围墙。
风将轻掩的木窗吹开,萧倦竟见里头那一抹明黄跪在地上,而坐在塌上的太后怒不可遏指着地上之人道:“先太子夫妇二人,再加上段家满门还不够资格加封一个亲王给倦儿吗?”
周帝诧异道:“母后……”
太后冷笑道:“皇帝,你是哀家生的,你真当哀家不知道?作为君王你想有卓越功绩,哀家明白,你急功近利差点弄得事情无法收场,哀家也理解你,知道那都不是你有心的。你怕史官笔触,怕被后世诟病,这些哀家都懂!可是倦儿他有什么错?两年前青州血案的始作俑者是你,不是段家也不是先太子,倦儿有什么错!”
“母后!”周帝猛地站了起来,伟岸身躯挡住太后面前所有的光芒。
老太太红着眼睛看着,殊不知面前之人究竟是大周的皇帝,还是仍是她怀胎十月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