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太后微微颤颤站了起来,拉住了周帝的手,不再是声嘶力竭的指责,软语哀求道:“你给倦儿封爵分府,哀家……哀家会让这个秘密永远尘封。”
周帝诧异望着泪流满面的老妇,诧异道:“母后?”
太后望着他缓缓笑了,道:“哀家岁数大了,也不必活着了,皇帝,哀家这最后的愿望,望你成全。”
她说着要跪。
墙头少年仿佛这才回过神来,青州惨案他还没消化,却只是他可以不要爵位,但太奶奶一定不能死!
他急着站起来要跳下去,却忘了顺着爬过来的树干就在头顶,他刚站起来便被树枝勾到,脚底打滑便仰面摔了下去。
……
萧倦抬手摸了摸后脑勺,太医已给他缠了纱布,可还是很疼。
太奶奶不是病逝的,是她用命换了他亲王之位,就是为了让他今后能好好的。
可惜他不听话,非要闹到如今让太奶奶为他的付出变得不值得。
萧倦费力踏上最后一步台阶。
上头是一处宽阔平台,安置了矮桌软垫。外头飞檐四角悬挂着琉璃灯笼,此刻正随风摇晃着。阶梯上前的正前方,悬挂着一方牌匾。
上头写着——拾界。
天台风很大,吹的衣袂“噗噗”作响。
周帝着一袭素锦翔龙广袖宽袍端坐在软垫上,他抬眸朝萧倦看来,眼中无悲无喜,无愉无怒。
萧倦跪下行礼道:“参见陛下。”
周帝依旧拢着衣袖,没有叫起,忽然问他道:“你可这天台阶梯几何?台阶几何?”
萧倦道:“阶梯共十,每阶十八步,一共一百八十步。”
周帝平静眼眸终于生出几抹诧异,凝视着他问:“倦儿上来时心里在想什么?”
萧倦低俯身躯,如今再无须掩饰了:“在想八年前之事。”
周帝破天荒没有动怒,他道了句“坐”,看着萧倦上前坐下,他才又道:“佛法有四圣六道,便是十界。朕每走一次便在心里默念着这十界,地狱界、畜生界、饿鬼界、修罗界、人界、天界、声闻界、缘觉界、菩萨界、佛界。”他顿了顿,直视着萧倦道,“普罗大众,芸芸众生,端看着你选了哪一界?”
萧倦目光倦淡道:“所以便有了这‘拾界’二字?陛下是在跟臣解释您八年前的选择吗?”
“陛下?”周帝十分不悦道,“这里又不是朝堂。”
萧倦依旧笔直坐着,道:“但臣却不知陛下召臣前来是以什么身份。”
短短五日时间他清瘦了一圈,脸色仍是苍白至极,目光却像极他父亲八年前的决绝!
周帝不再强求,忽然起了身,负手远眺,道:“去一趟青州,你果真什么都知道了。”
萧倦抬眸望着周帝背影,自嘲笑道:“其实不必去青州,真相六年前臣就知晓了,大约太痛苦才想要忘了。”
周帝没有回头,言语里听不出喜怒:“朕想听听。”
萧倦置于膝盖的手徐徐收紧,他深吸了口气道:“青州城离金陵不远不近,是屯兵的绝佳之地。但那里却不仅仅是普通的演武场,城内两处地下隐秘场所,用以秘密炼制能使士兵变强的药物,只可惜那些药物在增强士兵的战斗力的同时也夺人心智。一开始是一个两个,再到后来几十几百,青州军营奔溃,士兵们杀人嗜血,还把这种病传染给了百姓们。陛下无奈之下急诏段将军回京,派他前往青州镇压,事情过后,再以段将军叛国为由,另派他人前往平乱。至于为何是舅舅……不过是因为东宫与段家的关系,陛下断定段将军为了东宫会揽下所有罪责。”
周帝缓缓拨动着玉扳指,转身望着面前苍白单薄仅凭着意志强撑坐着的年轻人,沉声道:“北梁军自太·祖手里夺走我大周百里疆土至今,大周竟仍未能雪耻!朕如今已年近古稀,朕想训练强兵夺回祖先疆土有错吗?”
这话并不是质问,甚至都不算是问话,他字里行间都义正言辞,他是为了大周。
萧倦顺着他的话道:“陛下没错。”
周帝的眼睛亮了亮,上前扶住萧倦的双肩,痛心道:“可你父亲他却不明白,他以为他出面认罪朕便会改主意……可他忘了,朕是这大周之主,朕坐拥万里江山……王公贵族、黎民百姓谁能容忍一个有错的帝王?是他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首先是一国根本,其次才是段将军的姐夫!而朕,不止他一个儿子!他若没想到青州惨案东窗事发,大周将陷入无止尽的□□战争中,那他根本不配当这个太子!”
萧倦一动不动坐着,艰涩道:“当年取舍之际,陛下心里在想什么?”
八年前青州惨案但凡有一条漏网之鱼,周帝名誉尽毁,天下便会大乱,萧倦懂的。
可人不都应该有恻隐之心吗?
祥公公奉命去青州带回他时,向来同太子一个阵营的萧月白都没有放手。太子怨恨胞弟出现在青州保他时,回来金陵后,面对周帝责难,太子对萧月白亦没有放手。
周帝在面对他的子民和儿子时,又是如何下的手?
周帝松了手,再次起身俯瞰整座金陵城,开口道:“你过来。”
萧倦不明所以,却仍是扶着矮桌起身,徐徐走到他身后。
周帝的声音传来:“段将军前往青州那天,朕便是站在这里。太子率军前往镇压时,朕也来了此处。倦儿问朕当时心里在想什么……”他略侧身让开,指着下面道,“你如今眼里看到的是什么,便是朕当时心里想的什么。”
萧倦顺着周帝目光俯瞰,远处的金陵城最繁华热闹的大街,街上行人来往,车水马龙,俨然一番升平气象。
“知道朕为何喜欢站在这里吗?”周帝面无表情道,“不是因为这里象征帝王之巅,不过是因为当你站得足够高时,底下众人便如蝼蚁。倦儿站在此处看他们,还会觉得杀他们可怕吗?为君王者,总有艰难抉择,倦儿明白吗?”
萧倦直直凝视着金陵街上细小如蝼蚁的人们,夜幕将至,金陵城各处零落点灯,谁曾想这番盛世之上,是帝王宛若判官的双目。
萧倦只觉眼前景象恍惚,他伸手扶住栏杆,低笑道:“臣明白的。”
周帝眼中闪过欣喜,不吝夸赞他道:“朕众多儿孙,你不是最聪明的那一个,却最通透。倦儿,你很像朕。”
先太子若非冥顽不灵,他也不舍得幽禁他。
萧倦浅声道:“陛下此话会让臣以为陛下中意臣,愿把储君之位给臣。”
周帝问道:“那你要吗?”
“只可惜……”萧倦背身顺着栏杆坐下,不知是一路爬上来用了太多力气还是萧月白给的药药效到了,他没什么力气站着了,苍然笑道,“臣怕无福消受。”
“倦儿。”周帝欲扶他,却见他摆了摆手。
萧倦的身体状况之前太医们已经告知,所以有些话也不必防他。这八年他从不曾同他亲近过,哪怕这是他从前最喜欢的皇孙。在他放弃先太子时自然也就放弃了萧倦,可今日一席话,周帝猛然发觉,他对萧倦知之甚少。
是可惜,这样一个聪慧通透的人!
“是谁给你下的毒?”周帝冷声问。
萧倦不答,只望着他问:“孙泊儒是陛下派人杀的吗?”
周帝微愣,终是没有否认。
萧倦又道:“那陛下未必没有疑心秦家吧。”
周帝漠然道:“秦家自有东宫牵制。”
“那太奶奶呢?”萧倦微微直起身,凝着他问,“太奶奶根本不会说出去,是陛下不信她。”
周帝拧眉道:“朕并没有要母后去死,母后是病故的!”
这一路而来,万千难以释怀的心绪,在这一刻终有了一抹光亮。
萧倦追问道:“真的?”
“真的。”
那便好。
眼前景象越来越模糊,胸口似压了块石头,萧倦连气都喘不过来气。
“倦儿!”周帝接住萧倦滑倒的身体,欲叫人,却听萧倦急促唤了声“皇爷爷”。
周帝猛地愣住。
萧倦往他怀里靠了靠,唇角含笑道:“您怀里仍像当年一样温暖。”
那一刻,不知是积蓄多年的愧疚还是一时记忆涌至,周帝俯身像他儿时那般抱住他,轻抚着他的后背道:“不怕,皇爷爷在。”
他低低应了一声,呼吸渐渐弱了。
周帝又唤他一声,哽咽道:“倦儿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皇爷爷都能替你去办。”
心愿……
惟愿来世莫要生于天家。
帝王抉择他懂的,却不会原谅。
所以他与父王本质上并无区别。
萧倦试图换口气,仿佛有谁的手无形中扼住了他的脖子。萧月白还说这药能让他没有痛苦地离开,原来也是个骗子!
……
自青州回来后,宋知昀已被关在东院七日了。
萧月白亲自下的死令,不许任何人放她出去。
期间她听闻萧倦被接回宫内,周帝倾全太医院之力医治他。沈勋来过几次,说萧月白和太子皆被罚跪多日,不过既然都无性命之忧,想来萧倦也是无碍的。
顾玄礼倒是来过好几回,纠结着说没能找到她要找的人,觉得训狗挺失败,弄得宋知昀又好气又好笑,便只好告诉他,人早就找着了,他这才安心在家读书几日没有前来。
宋知昀让杨捕头去脂华斋旁敲侧击一番,发现钟儿并未回来,她和花音当时是先走的,不会……不会已经出事了吧?
才想着,外头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宋知昀以为是杨捕头来了,忙起身行至门口。
来人没有开锁,而是一刀将外头铁锁斩断,宋知昀吃了一惊,推开门便见萧月白一身素白衣衫立于外头。
宋知昀看向他身后,脱口便问:“萧倦呢?”
杨捕头快步进了东院,见萧月白来了,他几次动了唇也没说什么。
萧月白道:“他身上的断肠无解,你知道的。”
宋知昀仍执拗问:“萧倦呢?”
萧月白直视着宋知昀,加重了语气,道:“你知道的。”
十日之期早已过,是宋知昀仍然心存幻想罢了。
她扶着门框的手颤抖着,望着他道:“他可留有什么话与我?”
“没有。”
“一个字也没有?”
“没有。”
宋知昀终于爆发道:“不可能!”
她欲冲出去,却被萧月白一把扼住了手。
他狠狠拽着她,完全不管她挣扎尖叫,目光始终平静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你何不这样想,你在他心里也没那么重要。”
“不,不会的。”宋知昀疯狂摇着头道,“青州生死一线他心里还记挂着我,还想要殿下你保我无忧,他不会的!”
萧月白冷冷看着她道:“从平城到金陵这一路,他可有明确同你表明过心意?他可有明确说过要娶你做王妃?哪怕是一次,他可有像父皇提起过你?没有,一次都没有吧?”
宋知昀猛地想甩开他的手,却怎么也甩不掉,便只能咬牙切齿指着他道:“你懂什么!这些年他过得有多艰难你知道吗?他处处与我避嫌,刻意抹去我在他身边的存在,那都是为了保护我!”
萧月白没有怒,仍是一脸平静看着她,启唇道:“你不是都知道吗?”
宋知昀一愣。
扼住她的有力大掌突然撤去,萧月白负手而立,凝着她道:“他的苦心你既都知道,又何必纠结他未留只言片语给你。”
这句话说得异常平静,却如一击重拳敲打在宋知昀心口。
萧倦真的走了。
他为了不累及她,至死都没有在宫里提过她!
青州最后一面,她只是看了他一眼,都没有再同他多说一句话!
她晃了晃身体,一下跌倒在地。
“小五。”杨捕头快步冲过去却被萧月白拦住了。
他垂目看着地上脸色苍白的人,开口道:“父皇已拟旨追封他为皇太孙,明日一早以储君之礼下葬,希望你不要去。”
宋知昀猛地抬眸看他。
他的目光没有躲闪,道:“你既懂他的心思,就没必要问本王为何了吧。你没见过倦儿求本王保你时的模样,但也能想象到他以绝口不提你护你的心,所以,好好活着吧,别辜负了他。”
她抬手拭去眼角滑下的眼泪,道:“可我要怎么活着呢?”
“去平城。”他半蹲下来,平视她道,“他在福源客栈的房间未退,书桌抽屉第二层有他写的信,或许你能找到活下去的理由。你若去,便来王府知会一声,本王派人护送你。”
“殿下。”沈勋立于院子门口,提醒道,“还得入宫去。”
萧月白点头起身,行至门口,又驻足回头道:“当然,五姑娘若愿留在金陵,本王也会很高兴。”
语毕,他径直离去。
沈勋犹豫片刻,终是开口道:“五姑娘保重。”
“小五。”杨捕头将地上的人扶起来,安慰她道,“听闻殿下去时陛下守在身边,如今陛下又追封殿下为皇太孙,虽未名言,也算为先太子平反了。”
宋知昀说不出话来。
活着都不能享福,死后追封又有什么意义?
不过大约古人观念与她不同,在他们看来,很有意义。
杨捕头见她不说话,又道:“你若是难受千万别憋着,哭出来也许就好些了。”
于是晚上,宋知昀竟真的在房内嚎啕大哭,震得整个府衙的人都听见了。
翌日一早宋知昀去后厨炒了几个菜便拎了篮子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