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的事?”
纪初霖眼眸微微张开,眸子里带着清冷的光,唇角挂着笑,笑容中带着一丝嘲弄。
“是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发生的一些事情。”
“能讲给春和听吗?”
纪初霖睁眼看着春和明亮的眼睛。
“真是有趣,你的为夫我看见小春和的样子竟然就放下心来,竟想要找个人说说话。春和,过来。”
春和搬来小凳坐下纪初霖身畔,却被纪初霖一把抱上躺椅,她蜷缩在他怀中,听他讲过往的那些故事。
纪初霖说他醒来的时候,脸上搭着一张白布。家里的所有人都深信他已经死了,正在准备办丧事。
他也记得很清楚。他醒来的时候纪慎松了一口气,张氏眼中却掠过一丝怨气,唯有已经哭红眼睛的赵姨娘,抱着他再度哭得喘不过气。
但是他不是纪初霖。
他也根本不愿意来到这个世界。
他在千年之后有爱他的家人,有关系极好的兄弟,在全国知名大学读自己最喜欢的专业,前途无量。
个高身材也不错,酷爱锻炼。在长相上虽算不上九分男神却怎么也有六七分。
所以,凭什么要他穿越。
为什么要选中他?!
他仇视这一场看似的“幸运”,他大喊大叫,他完全无法面对失去。他想妈妈,想爸爸,想所有的朋友和家人。
想念那彻底失去了的未来。
纪家的人都说,六少爷醒了,就成了一个疯子。
大夫。
和尚。
道士。
无数人来到他身边给他治病,他浑身被扎上了银针,被灌下各种苦涩的汤药,浑身上下贴满了黄色的符纸,也喝过无数花高价求来的香灰水。
他无法忍受,想要回家。
他想若是自己死了就一定能穿越回去。
他撞过墙。
溺过水。
甚至还打算一头栽进枯井。
他只想死。
大约只有在这个世界死去,才有可能在那个世界复生。
偏偏每次都被救了回来。
纪慎甚至派了五个小厮时刻盯着他。
纪家的少爷,得病是极大的丑闻,却又连自杀都不被允许。
他便用别的办法。
若是不允许自杀,是否可以找人杀了他?
只要抓住家中的任何一个人,他都会给那个人讲他失落的那个世界。那个世界有飞机,有WiFi,有手机,有星巴克和米其林,还有四大菜系和足球联赛。
他天天说。
人们说他是个疯子。
却将他看管得更加厉害。
他终于明白,作为纪家的六少爷,“死”是一件绝不会被允许的事情。
他知道,他知道这样是自寻死路。
但他只是想回家。
他只是想爸爸和妈妈了。
还在那个遗失的世界的时候,他总以为自己成长了很多,不再是那个需要吃妈妈做的饭的孩子。
来到这里后他才明白,妈妈做的饭,是世上最美的味道。
网络上的那些书都说,穿越了就会幸福。
——
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和事,怎么可能会幸福?
他看着纪慎看他的目光从期待到失望。他也很无奈,他真的记不住四书五经。
张氏看他的目光从厌恶到欣喜。他很清楚,因为现在的他失去了同张氏的孩儿竞争家产的资格。
唯有赵姨娘,目光从未变过。
但赵姨娘是他在这里的娘,却不是他的妈妈。
一个人的温情救不了他的绝望。
一日小厮不在,他选择上吊。却还是被救了回来。
一个女人伏在他身上,哭得几欲断肠。
那个女人是赵姨娘。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妈妈。
他想通了。
他只有两条路。
或者做“六少爷”,至少可以决定什么时候死。
或者连“死”都被掌握在旁人的喜怒哀乐中。
那一刻,他决定活下去。
他想去走走,看看天长县,看看古代人的生活。但一个疯了的六少爷,就算出门,也是丢纪家的人。
纪家在天长县如此有威望,如何会让一个疯子出门丢人现眼?!
他被囚禁了。
除非他变回那个对功名有极度渴望的六少爷,否则他永远走不出牢笼!
他永远成不了那个纪少爷。
他却只能做那个纪少爷。
他开始强迫自己遗忘过去的一切,努力把自己变成纪初霖。
但在每个深夜,梦都会告诉他,他依旧疯狂地怀念着那个努力学编程,想要做自己的游戏,且在电竞圈还小有名气的那个永远都回不去的自己。
“我有时候想要不干脆苟活下去好了。直到不小心说了那番话被纪家赶出了家门。”
托着头,纪初霖笑得云淡风轻,那些过往的苦难,在此刻不过是过往。
春和呆愣着,看着纪初霖那张总是温柔笑着的脸。她不明白为何这样的人会遭到囚禁。
“谁让我是个疯子,出门也是丢人现眼。”
“春和不认为相公是疯子。”
纪初霖的眼中的温柔像水一般蔓延。
他将她抱得紧了一些。
“昨晚我给春和说我还是第一次逛街,这是实话。我穿越过来后,见过的不过是纪家的围墙,我根本不知道天长县是什么模样。我出门会丟纪家的人。”
他活着,却只是苟延残喘。
只是活着。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电脑,但我不仅仅想做一个享受者,我想做一个创建者。所以我从初中就开始努力,我想当最一流的游戏制作者,当不了,我也要当最一流的程序员。我甚至还是小有名气的电竞选手。偏偏我来到了这个时代——我的梦想、我的人生被命运用力践踏,践踏成一堆烂泥。谁要当纪家的少爷?我宁愿去我那个世界扫大街、搬砖、看守厕所,怎么都比现在强。”
纪初霖一口气说了很多,舒坦了很多,看向春和,却见她眼中含泪,捏紧衣角,哭得浑身颤抖。
“春和哭什么?”
春和一把抱住纪初霖。“相公,以后春和不会让你再受苦。”
纪初霖瞳孔微涨,却又很快恢复,他伸手轻轻拍了拍春和的肩膀。“我会很好的,春和。乖,不哭。”
冷静后,春和问起之后的事情。
“后来——后来我决定好好活下去,却不小心说错一番话被赶出了纪家。春和是被塞进轿子嫁给我的,我又何尝不是从这小屋中就被捆起来塞进轿子抬去了与春和成亲。被赶走的那一刻,我真没有想到自己会因为包大人的一番话重回纪家。”
“包大人真是个好人。”
“没错。而且前途无量,我这个爹也察觉到了,所以才会因为他的一番话接我回来。我终于遇见了命运给穿越者的第一个外挂。自然得抱紧大人的大腿。”
“之后呢?相公会紧跟包大人?”
“不,我还是打算去汴梁。反正包大人会自己过来。”纪初霖看着院中的竹叶。
声音中平添了几分戾气。
“纪慎其实待我不错,他花了很多钱给我‘治病’,赶我出家门后还给我准备了房子和银钱。没有他我早死了。但是——我还是想走。”
春和仰头在纪初霖脸上亲了一下。“那我们明儿就走,相公去哪里,我去哪里。”
纪初霖笑了,头一次,在同样的地方亲了一下算是回应。
春和脸红得厉害。
纪初霖讲起被塞进轿子之后的事。
“我知道自己有个老婆。我想,身边有个女人好啊。有了钱,我就可以抽抽大~烟,睡睡觉,将岛国动作大片中的那些姿势全部来一遍。浑浑噩噩中,一生就过去了。可我发现没有我想象中的大~烟。更没有想到老婆是个小学五年级学生!?
“说实话,当天我有点受打击。我本以为会有个丰~乳肥~臀的大姐姐在家里等我,结果却是身边多了一个小不点。而那个小不点又瘦又黑,看人的目光都哆哆嗦嗦的。
“备受欺凌的弱者看见比自己更弱的人的挥手或许都希望自己成为一个保护者。我也如此。我就想啊,如果真要在这里生活,我就给自己养成一个朋友。我一度觉得很骄傲。我改变了一个苦难女孩儿的命运,多好。”
“春和知道,相公教了春和很多。”
纪初霖笑了,头一次,分外主动地吻在春和的鼻尖上。
“后来我才发现,其实不是我给自己养成了朋友,是我自以为被我改变了命运的女孩给了我生活的勇气。”
他让春和坐端正,手指划过她的脸颊。
“你问我是否爱你,我说我不知。这话是真的,爱情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小春和也不要随便说‘爱’。但你很重要,是你陪着我度过苦难。”
“相公……为何想到说这个?”
“回到这里后,在他们的各种眼神的环视下,我才觉得——”他的手轻轻摸在春和的脸上。“还好有你,春和。”
“我爱你,相公。”
纪初霖笑了,轻轻捏捏春和的脸颊。“学会了这句话后,你就很喜欢说呢。”
“是相公自己说的,心里有话要说出来。”
“昨天在浴桶中引诱我,然后天天说爱我,我是该庆幸自己生活太幸福了还是该说自己天天给你讲女人的权利,培养了你的权利,却给自己挖了一个又一个坑。”
“相公在说什么?”
“无事。”
“你爱我吗?”
“爱……吧?”
那不确定的语气让春和几欲哭出声来。
纪初霖怕了,抱紧她,说他不是不爱他,他只是没有说爱的资格。
“还真是可笑。我这个离了纪家的钱就生存不下去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说厌恶纪家?我这个都不知道该如何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说‘爱’——明明自己都养不活。”
他轻轻抚摸春和的头。让她紧靠着自己。起风了,纪初霖伸手,像在抚摸每一寸风的温柔。
“春和,再在这里应付几日,我们就去汴梁,好吗?家里的猪啊,鸡啊全给隔壁的大娘,就当委托大娘替我们看家的酬金好了。反正房契也不在我手中。”
“好。去哪里春和都跟着。”春和不在乎那些东西,她握紧拳。纪初霖一直告诉她,女人要有自己的事业,她不知道自己该做和四事业,但她会紧跟着他,寸步不离。
他是她的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说过,男主为啥不怕被抓去杀了,原因在今天这章说得比较清楚了——是他本来就想死。】
【谢谢各位亲爱滴给的营养液。说实话我被吓着了,我还是头一次一天收了四十多瓶营养液……好感动,爱你们!】
第22章 第二十二话
几年不见的孩子归家,纪慎却未准备酒菜给这位几年不在家的儿子接风。也未给纪初霖发配任何丫鬟和小厮。
赵姨娘担忧儿子这几日在家中受委屈,又不敢违逆纪慎,只有让贴身丫鬟三秋多做点儿事。也招呼纪初霖和春和去自己房中吃饭。言语间满是对纪慎的感激。
“老爷说我霖儿这次回来能一直在为娘房中吃饭,真是得多谢谢老爷了。为娘本以为只能今日中午见见我霖儿。”
纪初霖只是微笑。问起乡里的那位耆正和远道而来的青壮汉子在何处做何事。
“听家里出门买东西的小厮说,耆正他们还要留三日。说是难得来一次,定要好好游玩一番才回去。”三秋插话。
“果真是乡下人。来了天长县就不想走了。”赵姨娘的眉梢得意扬起。却又很快低落下去。耆正离开的那一日,若纪慎不留,纪初霖就得跟着回去。“当初霖儿离家,为娘本来劝老爷将霖儿安置在李家镇,怎么都方便一些。但老爷偏要将你放在那种地方……”
“没事,清净点儿也好。”纪初霖笑颜安慰。
赵姨娘看着纪初霖,眉眼中满是得意,却又带着浅浅的愁绪,她又追忆起当初。
“当年老爷说要给霖儿两三个陪房丫头,霖儿却说女色只会耽误读书和考取功名。现在想来,若我儿有个陪房丫头,再收入房中,就算出了癔病,只要回到纪家,该是你的女人还是你的女人。”
边说,赵姨娘用手绢抹了抹眼睛。
纪初霖只能笑,唇角上扬,眼眸中却只是沉沉的落寞。
纪初霖的落寞让赵姨娘叹了一口气。
她借故离开,拿起放在枕下的一支几乎快要用秃掉的毛笔,毛笔的笔杆上刻着歪歪扭扭的一个字“霖”。赵姨娘仔细抚摸片许,终于轻轻搁在书案上,红着眼,带着笑回到桌边一个劲给纪初霖夹菜。
纪初霖面上带着笑,眼中的愁绪分化为一片荒漠,湮灭生息。
他却还是握住赵姨娘的手,笑着说就算不读书不考取功名也能有去处。毕竟包大人对他颇有几分欣赏。
“再不行我还可以和说话人合作写写话本什么的,只要我能将那个隐林找出来!”
“霖儿,胡说八道!写什么话本!你是正经读书人!”
“好的,娘亲。”
当夜,三秋在赵姨娘的吩咐下找小丫鬟给纪初霖准备好了沐浴的水。
春和无事,一个人在那清净得有些诡谲的房里呆着又分外害怕,便在与在门外乖乖等待,等得无聊,抱了一掉落的竹叶在地上摆画玩。
偏是赵姨娘来了,见春和蹲在地上玩竹叶,一脸怒色。“你同我霖儿成婚几年,肚子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还有脸在这里玩儿?滚进去,服侍你相公沐浴!快些生个孩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