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璋看着她气鼓鼓的脸颊,搁在盆中的指尖微微动了动,语气却依旧淡定:“也没有很久吧?”
宋晚玉想了想,确实是两个月不到的样子,好像也不是很久。
但她还是要说:“可这都快两个月了,你都没有胖起来!”明明她一直都很认真的在盯着霍璋吃饭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胖不起来?!
就这么点时间,无论是胖了还是瘦了,霍璋其实觉得估计是看不大出来的,但他并没有反驳宋晚玉的话,而是道:“至少,我现在能够站一会儿了。”
说起这个,宋晚玉果然也欢喜起来,想了想,又与他说了孙太医的话:“我问过太医了,他说你如今就能站立,可见是恢复极快,想必再有一两个月就能不用拐杖,直接起身行走了。”
闻言,霍璋唇角微扬,很快又抿起,敛起了面上的喜色——他并不天真,这些日子以来也算是了解了宋晚玉报喜不报忧的习惯。
更何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身体,手筋与脚筋已被挑断了这么多年,哪怕现下重新接上,肯定也无法恢复如初。即便他日后能走能动,形如常人,必定也无法疾走,无法捡拾重物......日后,他只怕连一柄重剑都拿不起,更不可能拉弓射箭,或是上战场。
心下这般想着,垂目看着正认真替他按摩手腕的宋晚玉,霍璋冷然的目光不觉又柔和了些微,恰似融冰。
宋晚玉自是不知道这些,她心下还有些忿忿,按着按着,忍不住又仰头去霍璋道:“要不,晚膳还是吃羊肉吧?”多吃点肉,也能多长些肉!
她眼睫浓长,眼睛很亮,乌黑的瞳仁上映着霍璋那张略有些瘦削的脸容。
仿佛这一刻,她眼里只有霍璋一个人似的。
霍璋点了点头,很轻易的答应了她:“好。”
对着霍璋时,宋晚玉总是很容易就满足了,得了他的答应,果然不再多说什么,重又低下头,认认真真的给霍璋按摩。一直到她给霍璋按完了手腕脚腕,这才起身去厨房准备,果然端了一大盘的羊肉回来。
当然,这一回的羊肉是已经切好了的,一片片薄如蝉翼,撒了盐与胡椒,闻着便是香喷喷的。
宋晚玉先把那盆羊肉往霍璋处推了推,认真道:“你多吃点。”
霍璋却先给她盛了一碟:“你也吃。”
宋晚玉朝着霍璋笑了笑,接了来——霍璋给她盛的羊肉,当然是要吃完的!肯定不能浪费了!
与此同时,宋晚玉还是忍不住的伸出手,偷偷的在桌子底下揉了揉自己的小肚子——虽然只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霍璋看着还和以前一样的瘦,但她却好像被养胖了些——毕竟,整天陪着霍璋大碗吃肉,又不出门跑马打马球,可不就有小肚子了?!
不过,宋晚玉还是十分坚定的提起木箸吃羊肉。
毕竟,比起霍璋,小肚子什么的也不重要。
大不了,她今晚回去在院里跑一会儿就是了.........
*********
霍璋的恢复速度比孙太医想象的更快些,等到十一月底的时候,他已经能够扶着墙走上几步路了。
宋晚玉十分的高兴,简直恨不得天天留在西院,给霍璋做人形拐杖,帮着他重新练习走路。
只是,年底事多,眼见着自秦王去了前线后,贼势愈衰,己方的情势越发好了,天子心下大慰,长安城上下也都跟着松了一口气。
静极思变,天子这才松了口气,便要预备着在十二月里往华山行猎。
这样的事,往日里宋晚玉是最喜欢的,天子也觉得女儿这些日子中闷在府里怕是要闷坏了,大手一挥,便要带着宋晚玉一起去。
只是,宋晚玉如今正惦记着霍璋的事,实是不想在这时候离府,难免有些犹豫。
见她迟迟不应,天子也是不乐,觉着自己这一腔慈父心肠都白费了,不免说她:“你如今是越发不耐烦应付我这个阿耶了,便是带你去华山行猎,都这样不乐意?”
宋晚玉一时也寻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得先应了下来:“我没有不乐意!阿耶带我去华山,我自是高兴的。”
其实,去华山行猎倒也不是不好,只是她实在是放心不下霍璋,不知该不该把霍璋也带上——要是带霍璋去华山,一路颠簸不提,就怕会遇着什么不好的意外或是撞见什么故人;可若是留霍璋一人在府里,难免又要出事。
宋晚玉心里想着这事,又要道:“我就是在想着,这几日实在是有些冷,这会儿出门,只怕还得多备几件裘衣。”
闻言,天子这才觉得宽慰了些,摆摆手便道:“这些事,让下人准备便是了。”
宋晚玉点点头,想着天子也是慈父心肠,自己好些日子没入宫了,还是耐下心来在宫里坐了一会儿,陪着天子说了一会儿话。
一直到了午膳时候,天子留她在宫里用膳,宋晚玉这才觉得不对:等等!萧清音这日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因着宋晚玉与萧清音关系不错,以往宋晚玉入宫,在宫中留膳,天子要么带她去蓬莱宫用,要么便是唤萧清音过来陪着.......
可是,今日午膳却只有天子与宋晚玉两人。
宋晚玉总觉得哪里不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了一句道:“今日怎么不见德妃?”
天子提着木箸,夹了块红烧羊肉吃了,顺道看她一眼,反问道:“怎么想起问这个?”
“往时入宫总能见着她,今日却是连人影都没见着。”宋晚玉便小声道,“我这不是担心德妃为着先前鱼汤那事生我的气嘛.......”
说起鱼汤那事,天子便又故意板着脸,看了宋晚玉一眼。见她似还真有些忐忑,天子这张冷脸方才有些绷不住了,笑起来:“瞧你整日里胡闹,原来还知道担心别人生气呀?!”
宋晚玉厚着脸皮道:“是呀,我最担心阿耶你生我的气了。”
天子心下妥帖,露出笑容。
哄完了人,宋晚玉方才接着问道:“要不,我还是再去与德妃道个歉吧?”
话声未落,宋晚玉便要起身。
天子以为她是真的要去蓬莱宫与萧清音道歉,连忙伸手把人给拦住了:“行了!她哪有你这样小气,那事都过去多久了,都快忘了,更别提是生气了。”
顿了顿,天子又道:“再说了,德妃如今也不在宫里。”
闻言,宋晚玉神色微变,忍不住追问道:“怎么了?”
天子虽偏疼她却也是个仔细的,见她这神色,不免多看了她一眼。
宋晚玉反应过来,想了想,解释道:“德妃素来懂规矩,甚少出宫,怎么偏就这会儿不在宫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天子见她神色焦急,只当她是担心萧清音,这才开口道:“她倒没什么,只是萧家老夫人病了。你也知道,德妃自小养在萧老夫人膝下,待这个祖母也一向亲近,这些日子一直为着这事寝食难安,昨晚上还与我求过一回,说是想着回萧家看一看。我想着也不是大事,便答应了下来,所以她今日一早便出宫去萧家了。”
本朝民风倒也算是开放,便是如萧德妃这般的宫中妃妾,若是得了天子点头,也是能出宫的。尤其是这种娘家长辈病重的情况,还真算不上特殊。
只是,宋晚玉听入耳中却更觉不对,心下隐隐有些不安,偏她又说不出什么,只得勉强点头,含糊的应了一声:“原是如此.......”
,
想着萧清音如今就在宫外,便如刀悬头顶,宋晚玉心下实在难安,便是对着一桌子的好菜,她也是毫无胃口,只匆匆的扒了几口饭,吃了几箸的羊肉虾肉,便放下了木箸。
天子见了,便劝她:“上回不是说鱼汤好喝吗?今日特意叫人给你做的,怎么又不喝?”
宋晚玉正想着出宫,不知该如何开口,这会儿听着天子这话,只得摇摇头:“没胃口,喝不下。”
天子看了她片刻,不一时便猜着了她的心思,叹了口气,只得开口:“罢了,你要有事,便先回去吧。”
闻言,宋晚玉不由松了口气,当即便要行礼离开。
只是,她方才起身,便又顿住了,忽而凑上来抱着天子的胳膊,轻轻的摇了摇:“我就知道阿耶你最疼我了!等我回府处理完事情,再来陪阿耶你说话。”
“可别来了!”天子摆摆手,十分嫌弃的模样,“我这儿一堆的事情要忙,哪有空陪你说话。”
宋晚玉笑嘻嘻的摇了摇天子的胳膊,撒娇道:“我来了,阿耶肯定就有空了。”
天子原还有些气,被她这般抱着撒娇了几句,心下的气不由得便也散了去,想着也就只这么一个女儿,宠着点惯着点,也是没法子的事。只见他伸手在宋晚玉的额上轻轻的点了点,满肚子的话也就只剩下两个字:“.......你啊!”
宋晚玉歪了歪头,朝天子做了个鬼脸。
天子被她这怪模样逗得一笑。
好容易哄好了自家阿耶,宋晚玉这才急忙忙的从宫里出来。她如今想起萧清音,再无当初的亲近,只觉得头疼烦躁:萧清音平日里不出宫,如今却在这个档口出宫,可别是有什么别的打算吧?
宋晚玉想着霍璋还在府里,更觉心下不安,也不坐马车了,从人手里抢了鞭子来,自己骑着马赶回去了。
就在宋晚玉策马往府里飞奔时,萧清音已是到了公主府——她借了萧老夫人的病出了宫,可真正想来的却是宋晚玉的公主府。所以,她一早的出宫,耐着性子在萧家走过场后便直接来了公主府。
对萧清音来说,现在根本没有什么事比确定宋晚玉府里那位“霍公子”的身份更重要的了。
为防万一,萧清音甚至还挑了个宋晚玉入宫的日子出宫。
所以,等到萧清音到了公主府时,府里也没个正经的主子,自然也没又人敢拦着这位深受圣宠的德妃娘娘。
珍珠亲自出面,连忙请了人入内坐着,忙端了茶上来招待。
萧清音却没有坐着喝茶的意思,接了茶盏后并没有喝,反到是娥眉微抬,转目看着侍立在一侧的珍珠,忽而露出一个笑容,问道:“听说秦王给你们公主送了个人,姓霍。他人在哪里?”
珍珠是知道宋晚玉待霍璋的小心,对这这么一个问题自然不敢轻忽,不由垂头,抿了抿唇,一时没有应声。
萧清音也不气,反到是微微抬手,将手里的茶盏搁到了案上。
瓷器碰着木几时,发出极细微的声响。
珍珠心头不由一凛。
只听萧清音语声轻柔的开口道:“我在问你的话。”
珍珠一顿,再不敢沉默,但她还是大着胆子道:“您说的这个霍公子,我也不大清楚。不如请您稍等,待公主回来........”
虽然外头的人都说萧德妃“出身高贵,温柔大方,最是良善不过”,可如今瞧着,这位萧德妃显不是个简单角色,只怕是此来不善,珍珠自然更加不敢直说。
“若我不想等呢?!”萧清音语声淡淡,“你是知道我身份的,怎么敢在我面前,叫我‘稍等’?”
她言辞若刀锋,目光更见锋利,就这样轻飘飘的落在珍珠的脸上,犹带血腥气。
被她这般看着,珍珠只觉得莫名惶然,后背泛凉,浑身僵冷,甚至忍不住的想要发抖。
欣赏着面前这个小侍女渐渐苍白的脸色,萧清音心情倒是稍稍好了些,微微一笑,这才纡尊降贵的重又开口,一字一句的道:“我想:我若是在这府里处置个丫头,圣人与公主想必也不至于为着这点小事与我计较。”
与此同时,随着萧清音一起入厅来的两个侍卫皆是将手按在了腰间的长剑上。
珍珠咬了咬唇,终于还是垂下头:“奴婢这就叫人去问。”
萧清音盯着她:“不必,叫管家过来,我亲自问他。”
珍珠深吸了一口,知道再不能拖,偏偏那位霍公子不能起身,还得坐在四轮椅上,连躲都不能躲!她咬咬牙,顶着萧清音针刺一般的目光,只得唤了管家来。
管家倒是没这么多心思,想着自家公主与德妃一向感情极好,再者,德妃乃是从宫里出来的,指不定是承了圣人的意思来察看那位霍公子的。
所以,管家并不隐瞒,坦然道:“霍公子眼下便在西院。”
萧清音点点头:“带我去西院。”
珍珠欲言又止,但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是拦不住的,只得也跟着一起去了。
幸亏西院偏僻,萧清音就算是走过去也要一段时间。
珍珠一路上胆战心惊,就盼着公主早些回来才好。
几人一路行至西院门口,倒是萧清音自己先在院门口顿了顿步子,像是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抬步往里去。
也不知是巧还是不巧,霍璋这日正坐在四轮椅上,在院里做木雕。他听到脚步声,抬眼看了过来,第一眼便见到了从院门口走进来的萧清音。
萧清音自也是见到了坐在四轮椅上的霍璋。
四目相对,两人都没有说话。
但是,他们的脸色也都变了变。
萧清音那张温柔含笑的脸容不知何时已彻底的沉了下去,脸色近乎青白,毫无一丝血色。
霍璋脸色倒是好些,但他握着刀的手掌紧了紧,眼里隐约还是能看出些冷沉的颜色。
院中一时极静,过了许久,萧清音方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果然是你!”
霍璋看着她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一时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淡淡的“嗯”了一声。
萧清音却是深深的看着他,随即像是想起什么一般,转目去看跟在自己身后的珍珠等人,忽而开口呵斥道:“你们都下去!”她像是已经没了耐心,再不愿假作温柔,冷着脸看着这些下人,声调近乎尖锐,“我有话要与这位霍公子说。”
珍珠等还要再说几句,随着萧清音进来的几个侍卫皆已拔剑出鞘,逼着这一院里的人都退了出去。
于是,整个西院便只剩了萧清音与霍璋两人。
***********
宋晚玉策马回来时便已觉得不对——萧清音的半幅仪驾还摆在外头呢!人都不知道来了多久了!
宋晚玉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漏。只是,想到霍璋如今正在府里,想到萧清音如今可能已经见了人,想到秦王当初的特意警告,以及萧家当初在霍家之事上的不明不白.......宋晚玉只觉得自己的心中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慌乱,各种各样的念头如潮水般的此起彼伏,又像一柄绞肉刀,硬生生的在她心里乱搅着,把她一颗心都搅得乱七八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