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不是很信她这话,可听入耳中,心下到底还是觉得妥帖,面色稍缓,便指了指边上,示意宋晚玉随自己到一边的明黄坐榻上坐下了。
宋晚玉的目光却又转到了那张羊皮地图上,想了想,还是主动开口,问道:“阿耶是在担心洛阳之事?”
天子看了她一眼,并不做声。
宋晚玉也是知道天子脾气的,既然天子不曾开口打断她的话,那便是默许她说下去的意思。所以,她便试探着往下问道:“我听人说,河北似有动作,朝中已有许多人谏言退兵之事?”
天子微微颔首,虽然洛阳这事十分令他头疼,可现下见着宋晚玉这般模样,他心下倒是不觉有些感慨:果真是女大不中留——以往明月奴是从来不在意这些事的,如今多了个霍璋,倒还真就是上心了,不仅时时来宫里询问前头消息,连这样的事情她都知道了........
见天子仍旧沉默着,宋晚玉小心的觑着他的面色,大着胆子追问道:“那,阿耶你怎么想的?”
天子瞧见小女儿小心翼翼的目光,紧蹙着的眉心不觉便松开了些,语气里似也带了些哄孩子的笑意:“你这一进殿就尽顾着问我了,你倒是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宋晚玉冷不防被问住了,脸上难得的显出几分呆怔来,她眼睛似也睁圆了,仿佛是受惊的猫咪似的。
过了一会儿,她才抬手指了指自己,不可思议的问道:“阿耶你问我?”
天子随口道:“嗯。”
宋晚玉以往是再不管这些事的,主要是她也不懂这些,自觉不敢胡乱掺和。可天子难得开口问了一句,又事关霍璋,宋晚玉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说一说自己的想法。不过,开口前,她还是先看了眼天子神色,多说了一句:“是阿耶你问了,我才说的。”
天子被她这郑重其事的语气逗得一乐,险要笑出来,抿紧了唇,勉强端出镇定模样:“嗯,你说吧。”
宋晚玉得了他这话,方才接口往下道:“我是觉得:我们在长安,长安和洛阳毕竟是隔了些距离,若论对眼下局势的了解和把握,肯定是及不上身在前线的二兄他们的。”说着,她又看了眼天子,这才道,“与其在这里为着退兵的事情烦心,不如将这决定交给二兄,由他酌情做主——退兵与否,二兄心里必是有主意的。”
天子倒是没想到宋晚玉竟能说出这样的话,多少也有些惊讶,抬眼看了她一眼。
宋晚玉看回去,雪腮微鼓,哼哼着道:“是阿耶你要我说的,可不许拿这个笑话我!”
天子不由也笑,过了一会儿才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缓缓道:“这倒是你能想出来的法子——不拿主意干看着,只把事情推给做事的人。”
宋晚玉觉着自己还挺有理,认真与天子道:“不拿主意干看着,至少也比乱拿主意好吧?”
宋晚玉随口一说,语气里便颇有些小姑娘家的天真气儿。
天子听入耳中却是眸光微动。
他缓缓抬起手,手掌在一侧的扶手上摩挲着,状似揶揄的说起宋晚玉:“你这偷懒都有道理了?人要都像你似的万事不管,真出了事,又该怎么办?”
宋晚玉眨巴下眼睛,一双眸子清凌凌的。她为自己辩解道:“这哪里是偷懒?书里也不也说‘谆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
天子闻言,面色倒是变了变,过了一会儿方道:“现今天下未定,我便是想垂拱而治,只怕也是不成的。”
不过,他到底还是将宋晚玉的话听见去了些,说话的语气倒是郑重了些,“为着取洛阳,这一战从去年一直打到今年,洛阳附近各州县都已收复,偏偏洛阳城却还没能攻下。反到是我们后头的粮草,都快要耗尽了。若依你二兄的意思,只怕是不想退兵的。可如今河北援军正往洛阳去,号称三十万大军,便是没有三十万也肯定有十万的......”
“如今退了,至少还能保留实力,便是洛阳,以后也还是能再打的;可若是坚持不退,真叫河北河南那两伙贼党联起手来,只怕抵挡不住,倒时候想退都不成的。”真说起来,天子也未必想要退兵,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往下道,“除了你二兄手下那些人,南征亦是去了不少人,如今长安空虚,若你二兄那头出了事,哪怕河北河南不趁机来攻,北边的匈奴也要借势而起的。到那时,咱们或许连关中都要守不住了........”
天子还是头一回,这般仔细的与宋晚玉分说。
也正因此,宋晚玉也是头一次意识到眼下的复杂局面——真正的“一着不慎,满盘皆输”,难怪朝里议论纷纷,天子犹豫至今。
当然,天子此时说与宋晚玉,倒还真不是有意要以此询问宋晚玉,而是他心知自己现下要做的决定至关重要,心里便如压了大石一般,偏又无人可说,正碰着宋晚玉,方才多说了几句。
宋晚玉听着,不由也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她又抬眼去看那张羊皮地图,以及上面那被朱笔圈起来的洛阳城。
她想了想,忽而转口问了另一个问题:“我适才进来,阿耶是在看地图?”
天子点点头。
宋晚玉一挑眉,又问:“阿耶是在看洛阳城?”
顿了顿,天子还是点头。
宋晚玉有些肃然的脸上不觉便显出笑来,追问道:“阿耶总说洛阳重要,那究竟是有多么重要呢?”
天子一顿,脸色渐渐郑重起来,他认真道:“若要收复中原,那么洛阳便是重中之重。如今南征一切顺利,若能够再取洛阳,中原便在股掌之中。”
宋晚玉深吸了一口气:“阿耶也说了,‘这一战从去年一直打到今年,洛阳附近各州县都已收复’,如今也就只剩下洛阳一座孤城。我们的粮草撑不住,难道洛阳城里的粮草就能撑得住——只怕,他们现下也已断粮了。”
天子微微颔首,表示宋晚玉说得不错,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宋晚玉一面想,一面往下道:“既然洛阳如此重要,那么先前的一切也就都是值得的,现下更不能退兵了。阿耶,依我看,洛阳城已是断了粮,支持不了多久的。眼下已是我们攻下洛阳最好的时机,若是此时退兵,那就是前功尽弃——将近一年的准备与坚持、前头将士们奋力拼杀来的州县,这些难道都要白费了?”
宋晚玉也是头一回置喙国事,一口气说完了,方才觉出后怕,连忙闭上了嘴。
天子却仿佛真就听进去了,沉吟不语,殿中一时极静。
宋晚玉觉着自己就是嘴贱,这都说了大半,还是忍不住往下说:“阿耶,若此时退兵,便是日后还能再攻洛阳,这般的好机会,也不知要再等几年.......”
天子看她一眼,眸光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成了揶揄:“你倒是难得会说这些话——怕不是担心这会儿退兵,霍璋无功可立,方才如此劝我的吧?”
宋晚玉自觉自己受了冤枉,忍不住哼哼着道:“我是认真的!我是怕阿耶你现下叫人退兵,以后想起来就要后悔。到时候,说不定你还要拉着我说什么——”说着,她还酝酿了一下情绪情绪,板起脸,学着天子一贯的口吻长吁短叹道,“当时真就差了一点就能攻下洛阳了!可惜可惜!”
这样的话,也就宋晚玉能说了。
天子不仅不怪她,反到是被逗得哈哈一笑,心里那个主意也渐渐定了:是啊,此时退兵,此前近一年的心力可就全都白费了。便是他自己,日后想起来只怕也是要后悔的.......
大丈夫既是要取天下,便该要一往无前,岂可瞻前顾后?
果真是年纪大了,锐气渐消,竟是越发的畏头畏尾了!
天子一念及此,心中豁然开朗,那些犹豫一时也都消了,他没再多留宋晚玉,摆摆手,直接赶起了人:“行了,你先回去吧。这事我自己心里有数,你也别管了。”
宋晚玉在天子跟前一向受宠,这还是头一回被天子赶,瞪大眼睛看着天子,又是委屈又是气恼,简直不敢置信:“阿耶你赶我?!”
天子闻言不由也是笑,抬手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哄道:“好了,阿耶这里还有正事要忙呢,你先回去吧?”
宋晚玉到底还是知道轻重的,听说天子这是有正事,倒是不好再歪缠了,只得起身行礼,准备告退。
天子却是主意一定便再等不住,很快便又扬声唤了內侍进来,先让內侍送了宋晚玉出门,另外请太子以及几位朝中重臣过来商议要事。
瞧着天子眼下这模样和精气神,宋晚玉自然也明白过来了:天子估计也是定了心,这回多半是不退兵了。
不退兵倒也算是好事。
可宋晚玉从殿中出来时,不免又想起了远在洛阳军中的霍璋,想起河北那即将要往洛阳去的援军,心下不觉还是生出些难以表述的担忧来..........
第66章 废立之事
天子原就不欲在此时退兵,又听了小女儿一番话,一时豁然开朗,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
天子决心一下,又与太子以及几个重臣商议了一番,拿定了主意,其他的人便再也说不出什么。
原还有些浮躁不安的长安城似也沉静了下来,倒也再没人提退兵之事。因为,所有人都无比清晰的意识到了一点:胜败便在此一举——胜则取下洛阳,一统天下;败则全军覆没,关中难受。
便如背水而战,只能进,不能退。
好在,远在洛阳的秦王以及霍璋等人并未辜负长安城一众人的等待与希冀。到了五月里,很快便有好消息陆续传了回来——
秦王在虎牢关以弱胜强,大破河北来的贼寇,生擒贼首。
而洛阳城的那一伙贼党眼见着援军将领都被活捉了,一时也是灰心,加之城中断粮许久,左右再三,最后竟就开城投降了。
........
若说此前局势危急,令人意想不到;那么这一战打下河南河北,毕其功于一役,就更加令人意想不到了。
便是天子,初听消息时,自然也是狂喜的。
可是,天子毕竟是天子,一阵的狂喜过后,他心里也难免有些心情复杂——他确实是一心要收复洛阳,想着只要洛阳到手,日后收复河北易如反掌,天下终要一统。谁知,秦王这一去,不仅收复了洛阳,竟连河北都一并拿下了!
这固是天大的好事,但天子也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的问题:若仅只有洛阳便也罢了,可秦王此回一力收复中原,大半的天下都算是他打下来的,已是到了功高无以赏的地步。待秦王回来,他又该拿什么赏赐这个儿子?
封无可封,赏无可赏,天子不免便又想起了东宫之位,可太子都已经封了,并无过错,总不好因着秦王功高便废太子吧?
手心手背皆是肉,这般的难题,哪怕天子想起了都觉头疼。
故而,天子方才欢喜了几日,便又不觉蹙起了眉头。
天子思绪上的转变,朝里朝外自然也有人意识到了,萧清音便是其中之一。
也是在五月初,萧清音终于为天子诞下了他的第四子。
当时前线正传了好消息来,萧清音又在此时诞子,堪称是双喜临门。便是天子也是难掩欢喜,连带着对这个幼子都有些喜欢了。尤其是,这孩子生得实在好,仿佛是专门拣着天子与萧清音容貌出众的地方长的,待得过了些日子,褪了红皮,真真是粉雕玉琢,实是惹人喜爱。
人老了便心软,尤其是对着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天子瞧着玉雪可爱的幼子,不觉便也动了些慈父心肠,便是对萧清音都有些爱屋及乌。虽萧清音尚在月子里,天子也会经常过去看看。
而孩子总是父母之间最特殊、最坚韧的纽带,萧清音也不端才女架子了,时时与天子说些孩子的趣事儿,真就是一副慈母柔肠,果是叫天子渐渐的软下了心,倒也不似一开始的冷淡防范。
故而,萧清音很快便察觉到了天子心念变动。
只是,她素来小心,前头又吃过几次大亏,便是察觉到了也不敢立时开口,反到是借着太子妃入宫时与人商量了一番,自己心里斟酌了许久,这才打好了腹稿。
等到天子又一次亲来蓬莱宫逗弄幼子,萧清音便故意说些孩子的事儿逗得天子发笑,见天子心绪不错,她方才低声问道:“我见圣人这些日子总是郁郁不快,可是有什么事?”
天子自是知道萧清音的小心谨慎,还真没想到她竟敢直接问出口,略觉讶异,微微抬目看了她一眼。
萧清音却是微微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唤了乳母入门将小皇子抱走。
殿中侍候的人也都跟着退了下去,一时间内殿竟是静极。天子像是在等萧清音的回应,饶有兴致的看着她。
萧清音神色不变,姿态却是依依,语声低低的应道:“妾自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心知圣人并不信妾。可妾与四郎生死荣辱皆依圣人,圣人愁眉不开,妾又如何能够安心?”
萧清音将话说得这样明白,楚楚堪怜,仿佛真就是生死皆系于天子一般,实是令人不觉心下动容。
天子不曾想到她竟会这般说,一时竟也有些动容。
但他还是分得清里外公私的,并不想与萧清音说那些朝事——宋晚玉到底姓宋,是他看着长大的女儿,他心里信任这个女儿,偶尔也会与她说些心里话和朝事;可萧清音毕竟只是宫中妃妾,连夫妻都有“至亲至疏”之说,这些宫中妃嫔自是更疏远了一层。若非萧清音为他诞下皇子,勉强算是半个自己人,此时逾矩问出这样的话,他只怕已经拂袖而去了。
所以,天子只是含糊的道:“行了,我想的是前头的事,不该你管的,你就不要问了。”
哪怕萧清音早便猜到天子会是如此的反应,此时听他这般说,还是免不了的心下一凉,不由齿冷——果然,男人就是无情无义,凉薄至此,真是半点也靠不住,哪怕她已经为之生儿育女,他竟也依旧如此防着她。
可是,她此时却还是不得不把话说下去——秦王与后宫素来不睦,还是将霍璋送去公主府的人,自是不可能与她和睦相处的。所以,她只能投向太子,决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秦王上位。
萧清音深吸了一口气,竭力稳住情绪,咬着唇,一字一句的往下道:“圣人可是在想废立之事?”
天子闻言神色微变,随即勃然大怒,抬手去拂那搁在案几上的茶盏,厉声呵斥道:“你一妇人,竟敢揣摩圣意?妄言废立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