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时候天子这时候让她与宋晚玉一起过去,这内里深意,细想起来就很有些意味深长了。
只是,萧清音素来小心,前不久才说了那么一番话,这会儿虽心里是千百个愿意,面上还是要端出不情不愿的模样,依依不舍的瞧着襁褓中的儿子,悄与天子道:“四郎才这么丁点儿大,妾这会儿去洛阳,他可怎么好?”
天子浑不在意,随口道:“宫里这么多人,难不成还照顾不好他一个小孩子?更何况,有我看着呢。”
萧清音瞧着天子脸色,见他神色间已无之前的愠怒,便又小心的挨上去,细声叹道:“可,妾舍不得圣人您啊.....”
她神态楚楚,姿态依依,言语之间仿佛是将天子视作天地一般的依靠。
天子果是有些受用,伸手捏了捏她的手心不由也是一笑:“就只是过去转一圈罢了,不会很久。过些日子,二郎他们也是要回长安的。”
萧清音闻言,心念一转,便又道:“既只有几日,便叫林妹妹也随我一起去瞧瞧吧?她年纪轻,以往也只听过洛阳的名儿,早前还与我说了好几回,很是好奇洛阳风光,极想去看看.........”
萧清音这话里的“林妹妹”,指的自然是林昭仪。
在萧清音想来,若叫她一个人随着宋晚玉去洛阳,无论是在宋晚玉跟前还是到秦王跟前都得不了好,指不定还要吃上许多亏,还是该寻个帮手,至少也能有个替她说话出头的。林昭仪年轻浅薄,先时就十分眼馋洛阳宫中秘藏珍宝,最是个容易挑拨的,可不就是最趁手的帮手?
天子闻言并不应声,只是沉吟。
萧清音便又故意去扯天子袖子,拈酸道:“圣人也说了,就几日的功夫.....难不成,您就这样不舍得林妹妹,这么几日功夫都不成?”
天子被她这般一说,一笑,便也允了。
听着天子的笑声,萧清音心下稍宽,便大着胆子往下道:“那可好,有林妹妹在,公主那里我也.......”
话到一半,她连忙掩唇,垂下眼睫,仿佛是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一般。
天子见她无故提起宋晚玉,有些不悦,看她一眼,但还是勉强耐下性子:“明月奴小孩脾气,一阵儿好一阵儿坏的,你与她计较做什么?”顿了顿,他又补充道,“统共也就只那么一点儿路,你且让一让她,忍一忍不就过去了。”
萧清音时常在天子面前宋晚玉上眼药,每回都是点到即止,偏偏每回都要被天子反过来说一通,心下多少也有些恼:什么小孩脾气?!这都已经二十多的大姑娘了,哪来的小孩脾气!天子这分明就是偏心!
只是,天子这般说,萧清音便是气得咬牙也不好再说下去,最后也只能依偎在天子怀里,颔首应声:“妾明白了,是妾愚钝......”
天子看她一眼,只能看见她黑如鸦羽的乌发,抬手抚了抚,像是抚弄小动物一般。
过了一会儿,他才淡淡的道:“你要是真能明白,那倒是好事。”
萧清音用力咬着唇,这才忍着没有出声。
.........
因着得了天子的话,萧清音转日便将事情告诉了林昭仪。
林昭仪年轻美貌,颇是得宠,性子也很有些天真娇俏,听说自己竟也能跟着去一趟洛阳,自是喜出望外,对萧清音更是十分感激:“多亏姐姐你记得我!这样的好事还能想着我!”
她听人说过,前朝末帝就在洛阳宫中藏了许多的珍奇宝物,堪称是世所罕见,心里早就痒痒的了,私下里央了天子好几次,让他到时候必要挑些好东西给自己。谁知,她这会儿能跟着一起去洛阳,说不得还能赶在后宫诸人之前,先挑一挑洛阳内库中的好东西。
林昭仪越想越觉欢喜,那张年轻娇艳的脸容几乎要发出光来,美目间波光流转,尤显妩媚。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萧清音,便亲热的拉着萧清音的手,那姿态仿佛是要将人引为知己:“德妃姐姐待我的心,我必是记在心里。”
说着,她语声一顿,恳切且认真的道:“我年轻不知事,也没什么见识,姐姐却是洛阳长大的,那里的人事肯定比我清楚.......等到了洛阳,我都听姐姐你的,还请姐姐莫要嫌我,多教一教我才是。”
萧清音自是温言应了下来。
只是,不知怎的,听着林昭仪那句“姐姐却是洛阳长大的,那里的人事肯定比我清楚”,她心头跟着一转,竟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是啊,她确实是在洛阳出生,洛阳长大的。
甚至,她人生里最美好的时光就在洛阳。
那时候的她出身高门,美貌多才,早早便与洛阳城里最受瞩目的少年英才订下亲事。洛阳城里的千金贵女多是不及她的风光,不知有多少是羡慕她,又有多少是嫉妒她。犹记得,年少时的她骄傲的如同孔雀,见人时总不自觉的便要抬高下颔。比起那时候光芒耀目的她,宋晚玉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不起眼,对着她时也多有讨好.......
然而,她人生最落魄可怜的日子也是在洛阳。
末帝逼着她和霍家乃至于霍璋划清界限,她不得不亲手挑断了霍璋的手筋脚筋。之后,她也的确得宠过,也曾为那三千宠爱在一身的风光而洋洋得意。可是,末帝很快便对她失了兴趣,她一下子便失宠了。以往的她有多得意,失宠后的她便有多可怜——要不然,她也不至于被丢到外头行宫里,无人问津,人人可欺。
哪怕是已萧清音的城府,想起这些往事也难免出了一会儿神。好在,她很快便回过神来,暗自安慰自己: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了,若非她当初失宠被丢去行宫里,也不会再遇宋晚玉,更不会遇见当今......如今,她已诞下皇子,又交好东宫,也算是终身有依了。
这般一想,萧清音心里那点儿对往事的怀恋也都烟消云散了,哪怕是想起霍璋,也只是淡淡的:各人有各人的际遇,霍璋是可怜了点,可她也没好到哪里去。当初她对霍璋以及霍家做的那些事多是迫不得已,之后也都做了些弥补,若霍璋还想计较,未免太小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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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晚玉听说还要多个林昭仪时虽有些吃惊但也没有多说什么——比起令她心里发堵的萧清音,林昭仪实在算不得什么。更何况,她现下真是恨不得立时插翅飞到洛阳城去见霍璋,实在顾不上计较随行人员。
所以,待得收拾好东西,一行人便跟着起身往洛阳去。
因着宋晚玉急着见人,她是连马车都不做了,自己策马行路,硬是把三天的路赶成了一天半。连带着萧清音与林昭仪都吃了许多的苦头——为了追上前头的快马,马车不得不也加快速度,一路上更是颠簸不停。
萧清音还好些,她城府深,不欲在此事上与宋晚玉起争执,只勉强忍着。
林昭仪却是实在有些忍不下去了——她甚少出门,还是头一回吃这样的苦头。偏她年纪又小,入宫后便被天子宠出了些小脾气,被宋晚玉这日夜兼程的一折腾,那颗因为要去洛阳而热腾腾的心都冷了一半。
故而,方才过了几日,林昭仪便忍不住撩开车帘,开口与宋晚玉说道:“公主这也赶的太急了......”她看了眼因为赶路而面露疲惫的众人,心下有气,难免说一句,“我与德妃娘娘皆是奉了圣人的命一路随行,您便是不乐意,也不该这样折腾我们。”
宋晚玉还骑在马上,闻声便回头看了眼人,反问道:“我怎么折腾你们了——我在前头策马,你们坐的可是马车?”
林昭仪语声一塞,看着宋晚玉骑在马上,依旧笔挺的背影,终究还是心虚气短,只好含糊了几句,摔了车帘子坐回去。
另一头的萧清音倒是一声不出,只在心里暗骂林昭仪愚蠢——连话都不会说!真真是个蠢材!
好在,宋晚玉赶得急,很快便也到了洛阳城边。
洛阳城里已是得了消息,秦王事务繁忙,一时抽不开身,便让齐王与霍璋出来接人——到底是天子派来的人,宋晚玉又是嫡亲的妹妹,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故而,宋晚玉终于见着了自己想了一路的人。
洛阳城边,霍璋与齐王皆是策马等在前头。
然而,宋晚玉一眼瞧见的却是霍璋——他就那样策马在前,身上还穿着银白甲衣,身姿笔挺,英姿飒爽,身后跟着一队护卫,让人不觉想起当初那个霍小将军。
宋晚玉一颗心砰砰的跳起来,心血迸发而出,脸上烧得滚热。
一时之间,她也顾不得许多,翻身从马上下来,脚步不停的往霍璋那头跑了去。
霍璋仍旧是骑在马上,并未下马,身姿笔挺。
因他身形高大,背对着光,宋晚玉仰头去看时,总觉得有些模糊,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但是,她的一颗心却是前所未有的笃定——哪怕看不清霍璋脸上的神色,她也能感觉到霍璋正凝视着她,对她微笑着。
然后,在众人的目光里,在宋晚玉的愈发激烈的心跳声里,霍璋就像是两人初见时那般,骑在马上,俯身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第69章 同乘一骑
其实,宋晚玉也就是一时激动,头晕脑热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后自己也觉羞赧——边上人都还在,偏她就这样不矜持........她对着霍璋时总有许许多多姑娘家的小心思,思及此处,心下赧然,不觉便又低了头,不敢去看人。
然而,也就在此时,霍璋在马上微微俯身,朝她伸出了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此情此景,不觉令宋晚玉想起了当年。
然而,当年的霍璋只是将她从马蹄前拉开,然后与她擦身而过。这一次的霍璋却是微一使力,将她往自己身前拉。
仿佛是美梦成真一般,宋晚玉眨了眨眼睛,还有些呆,一时间甚至忘了反应,只觉得胸腔里的心脏砰砰乱跳,滚烫的热血往脸上涌来,烫得脸上泛红。
那种欣喜以及欣喜过度而带来的恍惚,令她浑身僵硬,只能顺着霍璋手臂的力道,翻身上马,与他一骑,正好就坐在他的身前位置。
霍璋仍旧没有出声,但他的动作却比言语更加直接,更加直白。
他一手握缰,一手扶着她,将她护在自己的身前。
毕竟是两人第一次在人前这般亲近,宋晚玉紧张的连手都不知该放在那里,更不知道这种时候自己该说些什么,只能故作镇定的坐直了身体,勉力安慰自己:虽说天子这时候派人来洛阳是出于各种考虑,未必不是为了派人盯住秦王,可天子既能点头叫她来洛阳见霍璋,显是默许了两人的事情........
既是天子都默许了的,那他们如今在人前亲近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宋晚玉这般一想,自己就把自己说服了,理直气壮的把身子往后靠了靠,后背抵着霍璋银白色的甲衣,微微有些泛凉却给人一种坚硬且安定的感觉。然后,宋晚玉便抬起头,下颔微收,居高临下的环视左右。
众人原本都悄悄打量着宋晚玉与霍璋两人间的动作,心下暗自揣测,撞见宋晚玉看来的目光连忙收回目光,端出什么也没看见的模样。
倒是齐王,生来便很有些反骨,又与宋晚玉从小吵到大,原就是看笑话似的看着宋晚玉与霍璋两人亲近。此时,见宋晚玉看过来,齐王立时便提起精神,忍不住的就想冷嘲热讽几句。
只是,宋晚玉也甚是了解齐王,很是知道齐王那张讨人嫌的臭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特特说了一句:“知道你和二兄在这儿,二嫂她们托我带了些东西来。”
想起远在长安的齐王妃,齐王话到嘴边,只得又给咽了回去——人总是要做些梦的,虽然他理智上知道齐王妃恨他恨得要命,肯定不会托宋晚玉送东西给他,可他还是忍不住的存了些微的希望........
所以,齐王恨恨的撇过头,全当没看见宋晚玉和霍璋这两不要脸的,安慰自己:圣人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也懒得和宋晚玉这母老虎计较了!
连齐王都闭嘴不说话,在场其余人自然更不敢多嘴,皆是眼观鼻鼻观心的低着头,什么都没说。
宋晚玉这才觉着满意,侧头去看身后的霍璋,声调不觉便小了下去:“.......我也给你带了些东西。”
到底还是羞赧的,她说话时不觉便垂下眼睫,不敢直视离得太近的霍璋。
因为她侧着头,霍璋可以很清晰的看见她耳颊上微微泛起的霞色,以及因为紧张而抿成一线的唇瓣。
霍璋忍不住的也弯了弯唇,用只有彼此能够听见的声音与她道:“你能来,已是足够了。”
于霍璋,能够在此时见到宋晚玉风尘仆仆的赶来洛阳,赶来见他,已是最珍贵的礼物。
宋晚玉脸上更红了,眼神往边上瞥了瞥,正好看见了已是等得有些不耐烦的齐王,这才慢半拍的意识到——这里好像不是谈情说爱的好场合。
虽然将她与霍璋久别重逢,恨不得立时剖心露肺,互相表白一番。可,总不能真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洛阳城外说个一天一夜吧?
所以,宋晚玉很快便忍着羞涩将那些乱麻似的思绪理好了,咳嗽了一声,开口道:“算了,我们还是先进城吧。进城再说。”
霍璋自是依她的,抬手握住马缰,正欲调转马头,忽而又看了眼齐王,意在询问——毕竟是领了秦王的命令出城来接人的,萧清音与林昭仪却仍旧端坐在马车里,连车帘都不掀,更没有露面,也不知齐王是不是打算与这两个长安来的天子宠妃说上几句再走。
齐王看这两人在自己身边腻歪,简直都要恶心死了,自然也不记得后头马车里的萧清音和林昭仪——对他来说,这里头也就只一个宋晚玉值得他出来接一接,其他的后宫妃嫔实是不值一提。
此时对上霍璋的目光,齐王反倒觉得不自在,干脆也不管这两人了,自己策马走在前头,领头先入了城。
霍璋也没多管,护住了身前的宋晚玉,策马追了上去。
后头的一行人见状,只能匆匆跟了上去。
也就在此时,一路上都安份到没有存在感的萧清音,第一次越过服侍在自己左右的宫人,主动抬手,掀开了车帘。她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只微微抬眼看着前头,恰可看见不远处同乘一骑的宋晚玉与霍璋。
那骑在马上的男人身形高大,身着银白甲衣,肩背挺直,哪怕只看着背影也有一股英姿勃发的气质。他一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则是护着怀里的人,像是抱着一束花,又像是抱着一柄剑,郑重小心且又十分珍重。
萧清音坐在马车上,眼也不眨的看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