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砚桐把大氅挂好之后,跑到池京禧对面坐下,笑嘻嘻的主动搭话,“小侯爷,你今儿又来给李夫子抄录文章吗?”
池京禧没搭理。
她见人没理她,就探出半个身子,伸长了脖子看池京禧纸上的字。字体一如既往写得板板整整,每一笔都将力道控制得极好。
但这样一来,闻砚桐的脑袋就把桌上的烛光挡住了,在池京禧的纸上投下一大片阴影。
“啊,真好看呐!”闻砚桐飞快的夸赞了一句,不等池京禧开口赶就把脖子缩了回去。
正好李博远也进门,给闻砚桐那了纸笔,随手在书架上抽了一本书,说道,“闻砚桐,你开课测验明文没有合格,我先前看了你的考卷,字写得一塌糊涂,根本无法入眼,能看清的几句话也十足白话,什么涵义都没有,这般下去你别说是参加科举了,就连结课考试都无法通过。”
绍京是个极度注重文学的帝国,甚至有些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意思。早在百年之前就有完整的考试体系。
绍京内满五岁的男孩必须要进学堂念书识字,最低要念满六年,通过结课考试才算结束。
而朝歌之内的公子哥要求则更高,学年更久。像程昕池京禧这种,一面在学堂学习,一面还要学着处理朝堂之事,为将来执政做准备。
就算书院里的人不参加科举,也必须通过最后的结课考试,尤其是颂海书院这种闻名全国的高等院校。
李博远看了闻砚桐一眼,深深的叹了口气,“你去年的文章虽说也不怎么好,但至少没有你现在的差,为何越学越倒退了呢?”
闻砚桐自是无言以对,低着头假装悔过的模样。
李博远把书搁在她手边,“这本书里收录了近年科举状元的文章,你多学习学习。”
闻砚桐道了谢,拿起笔便开始抄文章。她的脑子并不笨,在学习这一方面虽算不上特别有天分,但也不差。加上她最近也在读文章,所以有些句子用词都有些熟悉,抄的同时也能在脑子里过一遍。
李博远坐在一旁的高桌上,池京禧和闻砚桐则坐在矮桌,房内一时间静下来。
闻砚桐的注意力并不专注——这是大部分当代年轻人的通病。她抄了好一会儿,觉得手累之后,注意力就有些分散了。
她抬头看了池京禧一眼。对面的人从进门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专心致志的抄录文章,做起事来相当认真。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闻砚桐才觉得池京禧有三好学生的模样。这人在朝歌的名气大,并非是因为长得好看,地位很高。
而是池京禧本身势力条件就过硬。他文能挥笔成章,武能一剑穿杨,唯一一点就是脾气不怎么好,不爱给人面子。
闻砚桐曾经想过,池京禧之所以能够作为文中的反派,是因为皇权斗争本就残酷。而程宵和傅棠欢作为书中的主角,池京禧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在你死我活的斗争中,池京禧自然而然成了反派。
如果皇权的斗争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那么池京禧会不会依旧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反派?
闻砚桐想得出神,没留意时间,盯得有些久了,惹了池京禧不快。
“你在看什么?”池京禧停笔质问。
闻砚桐一下子回过神,对池京禧道,“我在想,小侯爷坐了那么长的时间没动,会不会觉得手酸腿麻?”
池京禧冷冷的嗤笑,“操心的可真多。”
“我这也是关心你嘛。”闻砚桐低声道,“我就坐了那么一会儿,已经觉得腿没知觉了。”
池京禧还没说话,就听李博远道,“你站起来走走,让腿通通血。”
闻砚桐应了声,然后撑着桌子慢慢爬起来,刚要走动,就见李博远走到她身边,俯身将她的纸拿了起来。
“恩?”李博远从鼻子里挤出一声疑惑,盯着她的字看了看,“我不是让你练楷书吗?”
闻砚桐身子一僵,忘了这些日子都是模仿池京禧的字,虽然没学到字中的风骨,但模样却好歹学了三四分。
“我、我真的很喜欢小侯爷的字……”闻砚桐低低道。
池京禧听见她低声细语,笔尖一顿,在纸上留下了墨迹。他想起上一次在纸上留下的三次墨,便皱着眉将笔放下了,轻轻闭眼让眼睛休息会儿。
李博远将她的字来回看了一遍,说道,“看得出你近日有好好练字,只是京禧的字非一日而成,你若是想练好,只怕要费很大功夫。”
闻砚桐连忙点头。
“你这字只学了皮,骨头没学,这样练下去只怕四不像……”李博远看了一眼闭目休息的池京禧,说道,“京禧,你休息会儿,教闻砚桐如何写笔画。”
池京禧睁开眼,脸上有着浓浓的不情愿,平日里不会违背师长的他也忍不住道,“……笔画还是自己琢磨更有效用吧。”
李博远说道,“的确,书法需要自个领悟。但是闻砚桐脑子不大灵光,让他领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去,既然他喜欢你的字,你多少给教他一点儿,把他领进门。”
脑子不大灵光的闻砚桐吸了吸鼻子,愣愣的看着池京禧。
池京禧不好再推脱,只好重新抽了一张空白纸,将先前抄录的文章放至一边。闻砚桐见状,十分有眼色的坐在池京禧的旁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乖巧的等他提笔。
李博远笑着将闻砚桐的纸放到池京禧手边,“你看看他的字。”
池京禧将纸拿起来,一眼看去,倒有些惊讶。
先前看闻砚桐的字,歪歪扭扭无法入眼,但隔了半个月再看,竟然也像模像样,而且还真的是模仿他的来,从一些横撇竖勾之中能够看出。
池京禧耐着性子将她的字看了一遍,找出其中一些写的不好看的字,将结构一一拆开,放到闻砚桐面前,“自个看看跟你写的有什么不一样。”
闻砚桐小心翼翼的伸头看,但是来来回回看好几遍,都没能发现其中的不同,只好摇摇头。
池京禧眉毛一动,好似要发怒。闻砚桐忙朝李博远看了一眼,意有所指的目光似乎在告诉池京禧。
你可不能骂人啊,老师在呢!
池京禧又将那口气给咽了下去,手指点在其中的“横竖勾”结构,“这里,仔细看。”
闻砚桐见他有气不能发的模样颇是好笑,装作仔细端详,最后还是摇头,“看不出来。”
“你眼睛……”池京禧张口就要骂,出口的一瞬间却硬生生拐了个弯,“大得跟鹅蛋似的,怎么能看不见呢?”
卧槽,那是人的眼睛吗?!
闻砚桐道,“小侯爷的比喻手法还挺别具一格。”
池京禧手指在纸上连续点了好几下,充分透露出他的不耐,声音里充满威胁,“你要是再不好好看,我能让这句比喻变成真的。”
“真的吗?”闻砚桐惊讶的倒抽一口气,转头就喊李博远,“李夫子,小侯爷说他能把人的眼睛变成鹅蛋那么大,好神奇!”
李博远转头看来,满眼的讶异,“当真?京禧,你竟有这能耐?”
池京禧气到闭眼,努力平息怒火,转头对李博远笑道,“有的,其实办法很简单。”
“那你说说。”李博远颇感兴趣。
“只需打一拳,就能肿成鹅蛋那般大小了。”池京禧说道。
哦,妈呀。
李博远听后大笑,“你啊你,真是难能看见你说笑的一面,还以为你长大后越发严肃了。”
闻砚桐骇然。李老师,您好好听听,这是说笑吗?
池京禧转头,声音压得极低,“听见了吗?小瘸子。”
闻砚桐忙把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一样,趴在纸上认真看,而后指着一处道,“我看出来了,就是这里,多了一笔。”
池京禧道,“不错,这叫点画,只有点画写得漂亮,笔势才会出来。”
闻砚桐将他拆分的笔画一一看过,“每个结构的点画都不一样。”
池京禧道,“每种字的点画都差不多,但细节之处又不一样,所以就有了大径相同的字体,如若你把点画练好,字就成形了。”
闻砚桐当真是受教了,惊讶道,“原来如此。”
池京禧嫌弃道,“这种知识五岁孩童入书院的时候就已经教过。”
闻砚桐佯装生气,“没想到我以前的夫子竟这般不负责任!”
“恩,京禧说的不错。”李博远在一旁道,“你就比着他拆出来的结构练,多练练自然知道点画在何处了。”
闻砚桐道,“多谢小侯爷不吝教导。”
池京禧没理她。估计方才是给气着了,现在还没消气。闻砚桐乖乖拿起笔,认认真真的临摹池京禧写出的笔画。
这种办法确实更有功效,闻砚桐将一张纸练得满满当当,多少琢磨出了点画的位置。而且发现池京禧写字有个习惯。
他的笔画结构不是闭合的,反而是有一种肆意在其中。闻砚桐隐约感觉到这是他所说的笔势。
她看着池京禧的字,一笔一划的模仿,模样相当认真。
越写越往池京禧那凑得近,一直到肩膀快挨到池京禧的肩膀时,被他用笔端顶住肩头,一抬眼,就是池京禧冷漠的脸,“上那边去。”
闻砚桐只好又挪开。她搁下笔,扬着纸对李博远喊道,“李夫子,您快来帮我看看我练的如何。”
李博远见闻砚桐突然上进,心中也欣喜,当下就起身走来,接过她的纸。
“不错不错。”他头一回夸奖闻砚桐,笑着对她道,“这字比先前的要整齐了。”
闻砚桐嘿嘿笑起来,“都是小侯爷教的好,能得小侯爷指导属实是我幸运。”
池京禧不咸不淡道,“不敢当。”
李博远笑得一脸慈祥,看着池京禧的目光满是赞许。
正在这时,闻砚桐打了一个哈欠,双眸都蓄上了液体。李博远和池京禧同时一愣。
李博远哎哟一声,“坏了!写得太入神,忘记时辰了!”
池京禧也停笔,站起身,“学生今日就抄到这里,明日再来继续抄。”
李博远面露急色,“这不成,都这般晚了,你还是在书院歇一夜吧。”
池京禧道,“无事,近日无雪,路上马车好行,很快就能回府。”
李博远也不强求,知道若要让小侯爷在书院歇息,恐怕要调动大批侍卫来,于是道,“明日你若是起不来就不必来上课,我给你特批。”
池京禧道,“多谢夫子。”
闻砚桐站起身,跟在池京禧身后离开。
两人站到门口,像上一回道别一样,李博远道,“你们路上小心些,前几日化雪,路上湿滑,千万别摔着了。”
闻砚桐打着哆嗦,“晓、晓得了……”
李博远见闻砚桐没拿拐,便没想上次那样特意嘱咐池京禧把人送回去。
而池京禧也没提这茬,告别李博远之后,就自个坐上马车离去。
闻砚桐提着李博远给的灯盏,轻哼一声,不送就不送。
开始的时候还有些冷,但是路走到一般时,身上就发热了,手脚也暖和起来。
回到寝房脱了衣裳,用热水烫了脚,然后好好睡了一觉。
第二日一早,她的房门就被敲响了,侍女直接走到她床头喊她。
闻砚桐迷迷糊糊醒来,就见侍女面色焦急道,“傅公子在外面等着,说是有大事。”
傅子献不是咋咋呼呼的人,他说是有大事,那就是大事。
闻砚桐一下子清醒了,匆忙披上衣裳洗漱一下,就出门见他。傅子献鼻子冻得通红,见了闻砚桐之后便道,“你昨夜去何处了?”
闻砚桐愣了愣,“去李夫子的寝房练字了呀。”
傅子献急急道,“后来呢!后来去了何处!”
“后来……就回来睡觉了,哪也没去。”闻砚桐疑惑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傅子献长长松了一口气,而后说道,“你先跟我来,路上我们再说。”
闻砚桐便不明所以的跟着他走,只听他说道,“书院的报晓鸡在今早发现死在窝边,下人说昨夜见到你后半夜在附近出没,所以大家都在怀疑那只鸡是你杀的。”
“什么!”闻砚桐失声叫道,“哪个王八蛋敢污蔑我?!”
作者有话要说: 池京禧:我一榔头下去你就知道鹅蛋大的眼睛是什么样了。
第35章
傅子献道, “无事,只要你向书院说明你昨日在李夫子那里,就不会有人怀疑你了。”
闻砚桐沉吟片刻,而后道, “呆会儿到了那边你别说话, 不要牵扯进来。”
傅子献只以为她要亲自解释,便答应了。
两人一路赶到鸡窝附近,老远就看见那周围聚着一大批人, 里里外外的将鸡窝给圈住。
其中除了学生之外, 还有几个夫子。有人眼尖,看见闻砚桐来,当即便叫道,“罪魁祸首来了!”
这一声便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到闻砚桐身上, 所有人一同看来,开始低声议论, 怀疑的目光在她身上打转。
闻砚桐皮笑肉不笑,“这话不对吧?我这才刚来, 怎么就成罪魁祸首了?”
她走到人群里, 众人自动往后避让, 好似不大像跟她接触。这倒给她让出一条道路来,让她得以走到鸡窝边上。
就见无惰的尸体扔在窝边,两只鸡爪子翘得老高,鸡身上沾了很多血,经过了大半夜早已冻得硬邦邦的。
鸡头连着脖子整根被斩断, 随意的撂在旁边。
狗东西,你终于归西了。闻砚桐心中长叹。
看这模样,似乎也是某个受够了这只鸡的荼毒,忍耐到了极点才杀了泄愤的。
“闻砚桐,有人说昨夜只看见你在这附近乱转,你还说不是你杀的?”有人站出来质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