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放弃,只是拿你最爱的画画来作个比较。”谭太妃坦然道:“太上皇和我都认为你对皇帝和萧国公两个,一个是出于感动,一个是出于同情,这两者本质上可能并无差别。”
顾清芜愣住了,她并没有这样想过,但是仔细回忆,她的确是心疼萧远林的孤苦,又对赵熙的全心相待无法断然拒绝。
谭太妃微微一笑,继续道:“稗官野史中有不少哀婉的爱情,什么相如文君,西施范蠡,可是大抵结局都不尽人意。也许开始时是才子佳人,英雄美人,可从没有人书写过他们背后的生活,如何琴瑟相合,如何缱绻以伴。他们在一起了,难道不该白头偕老,为何文君作白头吟,而西施复归浣江呢?人生没有后悔药可以吃,但是在选择之前多做考虑,也许也是好事。清芜,你好好想想,你念念不忘,无法割舍的画画一事,和你身边的这两个人,也许无法相提并论,但是若让你选择,哪一个对你来说是更重要的?又或者他们都不曾得到过你对画画那样,出自灵魂的热爱?”
谭太妃说完了,并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询问,两人喝了一盏茶后,她带着顾清芜在御花园里赏了一会儿梅花,又让人带她去了文英殿,那里珍藏着历代帝王收集的书画。
只是顾清芜这次无法像在梅山时,一见到这些惊世佳作就立刻沉浸进去,她捧着画呆呆的立在文英殿门前,这边的宫室被掩盖在苍松翠柏之间,天空已经放晴了,雪后的空气冷冽,殿外,一个年纪很大的内侍正在扫地。
青砖铺就的地面上,只余下一层仿佛被筛过的细粉一般的雪印子,老内侍身后一串浅淡的脚印,和他这个人一样松乏无力。
察觉到有人望着自己,老内侍朝这边看过来,待看见顾清芜,他忙放下扫帚,深深的弯下腰去行礼。
“臣见过……娘娘。”他不知道如何称呼,虽然知道宫中并无年轻的主子,但是他久居在闭塞的文英殿,想着也许是自己不曾听到消息。
顾清芜忙道:“我不是娘娘,只是进宫陪伴谭太妃几日,大人称我顾姑娘就是。”
老内侍虽然喊错了,但是面上却不见慌张,他直起腰来,道了声谦,然后又拿起扫帚去扫地了。
顾清芜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问道:“文英殿只有大人一人打扫吗?”翠柏下堆积着厚厚的落雪,这偌大的宫殿也不知何时才能打扫干净。
老内侍呵呵笑了起来,道:“皇上年少时在文英殿跟着卢太傅念书,太傅说万事若都能顺其自然,人会少去很多烦恼,他让内侍们留着落叶,残荷,兴致来了还会画上几笔。后来皇上也喜欢看看落叶掉在地上,还喜欢那踩在脚下发出的脆响,这久而久之啊,在文英殿就成了习惯,打扫的下人只我一个尽够了,留着这些景色——”他指了指殿内的积雪,“还能让皇上看见了高兴一下。”
他脸上挂着笑,仿佛忆起了旧日时光。
“皇上常来这里吗?”
“卢太傅去世后,就不怎么来了。”老内侍道,“那句话怎么说的,为免睹物思人。后殿读书的地方,窗子后面有一汪池塘,太傅教皇上念那句留得枯荷听雨声,皇上只有逢上雨天,才会来坐一会儿。”
老内侍扫着地,慢慢走远了。
顾清芜放下手里的画,缓步走到了后殿。
殿中还摆着几条长案几,上首处是太傅的教案。她走到最前面一张桌前,乌油油的黑檀木桌面上,可以看见一处磨得锃亮地方,非长年累月在此读书写字,是不可能留下这样的痕迹的,左前方还有着蜡油的痕迹,仿佛已经浸透进了桌案里,无法再被抹去。
她绕到窗边,果见一汪不大的池塘,残败的荷叶上积着厚厚的雪,风吹过时摇曳着,雪块便簌簌落进池塘中去。
常听闻家中父兄夸赞少年帝王的勤勉聪慧,但是万事并非毫无来由,他的聪慧是不知在这小小的书斋里消磨了多少少年时光才得来的。
赵熙同顾澈一般大,都是十七岁。
顾澈读书也十分辛苦,她和李氏那时常常在灯下叹息,不知道今日夫子布置的课业多不多,澈哥儿今夜又得几更天才能睡下。说完了,总少不了让嬷嬷送一碗杏仁酥过去。
虽然那时候不认识赵熙,可是想来,他也是一般坐在灯下,对着书本苦读罢。
她又想起自己,府里请来了教养嬷嬷,教她做针线女红,明月阁里,阳光和暖,嬷嬷和晓月她们坐在一处,絮絮的说着府里的琐事,二姑娘的丫头昨儿个去厨房讨蛋羹没讨到,发了好大的脾气,三姑娘新做了一条裙子,喜欢的不得了,五姑娘便闹着要三夫人也给她做一条……
而她,常常听着听着,手里的针就停下了,她会长久地盯着屋子里变幻的光影,想着这么美的光,是不是也能被画在纸上,长长久久地被保留下去,她那时就有些优柔,连一束光,都无法割舍。
顾澈再大一些的时候,便开始帮着她淘弄笔墨斋里的好东西,画纸画笔或是一些少见的仿作。
日子那样悠闲自在,她避开母亲和嬷嬷偷偷学画,调解二妹妹和三妹妹的争端,给父亲和顾澈做一双新鞋子。
再然后,定下亲事,等着搬去另一座差不多的府邸,如李氏一般开始她下半段的人生。
许多事情的发生,都仿佛注定。顾清芷撕开了一张皮,让她看清楚她一生依托的,是多么脆弱。
而她的祖母,母亲还有父亲,他们找来浮木,告诉她该抓住,如果她不和其他人一样,相夫教子,生儿育女,那她就会溺死在那无底的深流里。
还有人,看见了她眼中盯着的是光影颜色,是另一个别人没有发现的美好世间,也给了她一根浮木。
可是她从不像他们一样,为了心中热爱,在书斋里将案牍磨平,或者于尸山血海里打下一番功业,她忽然觉得自己得来一切都太过容易,容易得来,亦容易失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补到这里。。。明日继续~~~谢谢各位评论哈,国庆愉快哟~~~
第43章
晚间陪着谭太妃用膳不久,太上皇就从前边回来了,告退后,兰茉便带着她去了安宁殿休息。
安宁殿虽不似其他殿宇那般恢弘深阔,但是内里布置精巧舒适,地面上铺着厚约寸余的绒毯,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兰茉四处检视了一番,回来道:“宫中主子不多,许多殿宇年久无人居住,因此多有失了修缮的地方。这安宁殿是太妃娘娘特意选的,若有哪些地方不合心意,姑娘只管说就是。”
顾清芜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边方形漆案上摆着一个青绿釉的高足瓷炉,淡淡的柏崖香如丝缕散开,从塌上绸垫,引枕到身后窗纱都是新换的。虽说初冬时节,但殿内暖意融融,瓶中插着的梅花娇艳明丽,足见布置用心。
“这已经足够好了,没什么不合意的地方,娘娘实在太周到了,我不过出身小小侯门,一无品级,二无功劳,如何担得起这般相待呢?”
兰茉一笑,道:“不单是娘娘,这里布置好了,皇上也亲自过来看过。”
兰茉兰岑两人,是谭太妃身边宫女中一等的心腹之人,她该说什么话,自然都是上头人准许的。
顾清芜摒退其他宫人,请兰茉坐下,直言问道:“兰茉姑姑,这次宣我进宫的内谕旨上,说的是来画雪景,可是今日和娘娘在御园之中相谈后,我心里却有些疑惑,似乎还有其他的事情,只是我太过愚钝,还不太明白娘娘的意思,不知道姑姑可否指点一二。”
兰茉一笑,轻声道:“不是我不肯跟姑娘说,只是有些话,皇上想亲自跟您说。”
她说完这话,看了看沙漏,然后起身去内室找出了一件裌衣和一件狐皮的大氅出来,伺候顾清芜换上。忙完这些,外间宫人禀报道:“皇上到了,正在殿外等候。”
顾清芜并非后妃,她暂居的宫殿相当于是姑娘的闺房,皇帝自然不好进来,因此只在外间等候。
兰茉赶忙扶着她出去,只见皇帝带着常乐和数十个侍卫正等在殿外空旷处。
月余不见,他仿佛又高大结实了些,身上穿着一件寻常的锦袍,也披着大氅,看起来只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的模样。
见到顾青芜出来,他上前几步,止住了她的见礼,然后低声道:“宫内说话到底不便,带你去宫外走走如何?”
顾清芜点了头,他们的事情拖了太久,现在无论如何,都需要说清楚了。
赵熙带着顾清芜乘上舆轿出了内宫,内侍扈从们送到西门处,将两人交由一队身着青袍常服的侍卫,在宫门口又换上一顶寻常小轿,才往城内一路行去。
天色已暗,长街上点起了盏盏灯火,晚市上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两人在文昌街口落轿,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一路行去。侍卫们隐没在了人群里,四周只有平常的百姓,而他们两个,就只是两个富贵人家出门闲逛的眷侣一般。
走了片刻,顺着垂虹桥到了奉春楼下,赵熙才道:“抱歉绕了这么大个圈子把你请出来,若是直接叫你从家里出来,恐怕日后有流言对你不好。”
这种种不同以往,终于令顾清芜得心里升起了一个念头,她抬眼望向赵熙,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温柔,但是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她难耐这不上不下的悬心和等待,于是直言道:“皇上说惧怕我被流言所污,那么想来您是打算让我同萧家定亲,因此才要掩人耳目,免得旁人知晓我同您……”
她从未有过如此言辞犀利的时候,赵熙眸中恸色一闪而过,谭太妃说一个人是否心悦另一个人,她的眼睛是无法藏住心事的,此时的那双眸子里,他找不出她心悦自己的证据。
赵熙并没有回答,只是轻声道:“无人时称我永明罢。”
他带着顾清芜进了奉春楼,到了定好的房间,推开窗,陵水两岸的风光尽收眼底,灯火通明下人群扰攘着,喧腾着。
顾清芜走到他身边去,同他一起望着这人间烟火,轻声道:“太妃说我对您和萧国公,一个是感动,一个是同情,这话我无法反驳,今天我想了良久,却实在不明白,这是否真的那么重要,我下定决心想要陪伴一个人,即便是出于对他一腔情意的感动,难道就不是真的吗?”
周遭似乎渐渐静下来,只能听见他自己的声音——
“于我而言——其实真假并不重要,那个姑娘她愿意陪伴在我身边,长长久久的在一处,她是感动也好,别的也罢,都不重要,两情相悦本就难得,能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运了。可是,我并非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公子,那个姑娘嫁给我,也不能做一个安闲的主母,我是天下万民之主——”
赵熙指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她会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她要为我付出更多的东西,她不仅仅需要相夫教子,恪尽妻室责任,还需有统率后宫,辅佐皇帝,平衡前朝和后宫的关系,甚至于操执权柄。清芜,这许多的责任太过沉重,如果不是两情相悦,那是坚持不了的。权位,是一个枷锁,它无法给你自由,如果不是真心愿意,这些责任和义务会让你郁郁寡欢,你的一生都会被我所累。”
顾清芜沉默着,赵熙继续道:“你看这时候的京城一派安闲和乐,可是萧将军现在远在南疆,也许不远处就是虎视眈眈的敌人,一旦他失败了,敌人长驱直入,眼前的安宁立时就会被毁于一旦,鲜血会染上长街。而若他得胜回到京城,看到自己浴血奋战的结果是心爱的姑娘被我纳入后宫,此生不得相见,他又会是什么心情?”
“所以你今日叫我出来,是想让我选择呆在家中,等待萧国公得胜归来,迎娶我过门吗?”
“不,我是要把这些都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我希望你选择一个自己真心喜爱的人在一起,如果是萧国公,我愿意为你和他赐婚,让整个京城都为你们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如果你心甘情愿的选择我,我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承担所有骂名,我会给你皇后之位,把这天下女子最尊容的一切都奉到你的面前。但是这所有的一切,都要你心甘情愿,而非因为夹在我和他中间,不得已才选择其中一个。”
顾清芜默然半晌,才道:“我没办法现在就给你一个答复,我从没有想的那么长远,从小家中教导我如何成为一个端庄得体的闺秀,我学女红,学掌家,学处理人情往来,我的世界一直都只在后宅中打转,这天下太大了,也许今日和你站在这里只是一瞬间的偶然,其实我根本没有这个能力,我也并不适合这个位置。”
赵熙听闻此言,一颗心仿佛从奉春楼上直直沉入漆黑如墨的陵水,被冲的七零八落,他的父皇和母妃跟他说的话言犹在耳,但是这一瞬间,他仍旧希望顾清芜能告诉他,她不是只有感动,她是愿意留在他身边的,他想把她紧紧抓在手里,不让她再为什么责任选择而担忧,他可以护持他一生,他也可以自私的禁锢她的一生,就像故事里的皇帝对待画师,他完全可以砍去她的羽翼,留她在身边。
但是冷冷的风从窗户里吹进来,他似乎能听见风声里,船娘在唤着孩子回来,小贩们在兜售手里几文钱的物品,和清芜一般大的姑娘挑选了胭脂水粉,正嘻嘻闹闹的走过长街。不知道哪家的孩子挨了训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哭声让他一下想起了什么。
“我九岁那年,北狄进犯,当时父皇带着我和母妃去了北地军中巡阅,有一天他离开大营去和朝臣们议事,母妃就带着我去了旁边的小镇子里游玩儿,那会儿也是初冬,因为战乱,小镇子萧索极了,街面上行人寥寥,我和母妃走了许久,才找到了一家亮着灯的小店,我们刚坐下要了吃食,就听见外面传来阵阵胡琴的声音,我和母妃探头去看,原来是一对儿父子,那个孩子跟我差不多年纪,身上的衣裳又脏又破,连本来的颜色都看不出来了,而他的父亲只要看见人就会凑上去拉着胡琴哀求,他的脸被冻的开裂了,血迹和污渍混在一处,让人看不出他的本来面貌,有好心的人给了他一块胡饼,他感激的使劲磕头,于是又弄出些伤口来,他小心的把饼塞给自己的孩子,自己一点都不留。
我们的饭菜一端上来,母妃就让店家拿来一个大腕,把所有的东西都倒进去,让我去端给那对儿父子,我心里有些怕他们,推拒了半天,那对儿父子已经走远,几乎快要瞧不见了,母妃急了,第一次打了我一巴掌,说——他们是你的子民,他们现如今的苦楚都需要你去帮助,你若怕他们,那么你如何能承担起一国之君的职责?以后这样的人将会充斥在这个国家的各个角落,而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我吓得大哭,抱起盆子去追他们,好容易在一个高大的屋檐下找到了他们,那个孩子在啃着胡饼,而他的父亲坐在旁边给他挡着寒风,我把饭菜递过去,孩子高兴的去推他的父亲,然而那个男人刚还拉着胡琴,此时却像一块木头一样,颓然倒下,他撑着最后一点力气给孩子讨到了一块饼之后,就死去了。孩子放声大哭起来,声音撕心裂肺,他那么瘦,声音却是那么洪亮,仿佛世间所有的苦难都要在他的声音里得到宣泄一般。我这一生都没办法再忘记他的哭声了,我必须得做一个勤勉的帝王,让这个天下再无这样的哭声……清芜,我不能一直等待着你想明白这些,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