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是五月二十日晚上七点,国内应当是十点左右。
电话里外婆哭着说,他的外公沈峰,没了。
*
赶到家已是次日晚六点的事,沈家客厅里堆满人。
犹如一锅即将溢出的汤圆,放眼望去,沙发、麻将桌、茶几边上、房间角落,处处没个空地儿。叉水果、聊天、摆弄手机、抹眼泪、背过身去暴躁讲电话的……
人间百态无所不有,偏在沈琛进门之时,不知谁张嘴喊了一嗓子:“他回来了。”
如凶神恶兽到来般,众人齐刷刷扭头看来,满屋子顿时静得万分诡异。
“哎呦,阿琛回来啦。”有立刻摆出谄媚脸的。
也有人小声逼逼:“这时候来,还不如不来,做给谁看呢?”
余下绝大多数人既不招呼,又不数落。一番‘得罪没必要,讨好白讨好,不如看你什么态度再说’的小心思详细摆在脸上,眼睛贼溜溜发着光,像老鼠在脏兮兮的下水道里,妄想着空手掏大米的模样。
“回来了?”
年迈而疲惫的声音自厨房传出,沈老太太露出个哭不哭笑不笑的笑容,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前来,轻拍沈琛的手臂,眯着眼喃喃:“来了就好,回来就好,就差你了……”
—— 老太太这是在表态啊?
后面不少人暗暗交换眼神。
沈琛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嗯’了声,感到后背被一根手指头戳了戳。
反手揪住,躲在后头的沈音之便歪出脑袋,冲他嘿嘿笑着眨眼。
沈琛眼里的冷芒因此有所缓和,而人们这才发觉他不是自己回来的,竟然还带了女人?
小脸,眼睛圆而翘,黑发雪肤,除了身形纤薄缺些女人味之外,长得倒是漂亮。且打扮得光鲜亮丽,又嫩又俏又娇,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女人,像极了被包养的虚荣女学生。
啧,到这节骨眼上还把这种不入流的人往家里带!
在场七大姑八大姨纷纷投来谴责的目光:真是不孝的东西!
男人则是不断上下打量。
“我去放东西。”沈琛随意找个借口,将四处张望的沈音之拉到身边,挡去所有不怀好意的目光。
以往回沈家总是住在同个房间,他习惯性往那走。这次外婆小步追上来,眼神不住往沈音之面上瞧,但什么都没问,仅仅把他们领去别的房间,让他们好好休息而已。
是客房。
房间不大,胜在干净,被单全是新的,除了没有阳台之外都还好。
沈琛并不挑剔。小傻子淘气归淘气,但脾气向来使在刀刃上。这会儿晓得不该提意见,便乖乖脱鞋子睡觉。
两人因时差而昏天黑地睡到九点钟,被敲门声吵醒。
“阿琛,你是长外孙,本来今晚不该你守灵,可你外公说过,要是你回来——”沈老太太站在门边,欲言又止,似乎有些害怕他不乐意。
“我会去的。”
沈琛态度如常。回头给半睡半醒的沈音之掖了掖被子,让她自己晚上留在房间里,然后换身衣服,径直走去被设为灵堂的后厅。
外头或站或坐几个男人,抽着烟,不经意瞧见沈琛,隐隐有上来搭话的想法。谁知他一扫而过的眼神阴冷似鬼魅,他们脊背发凉,终是选择让开路,一声不吭的,仿佛被猫咬掉了舌头,差点儿连呼吸都给忘记。
灵堂分前后,前设牌位香案。
方正的黑白照片内,逝者永远停在前天秋天的事时间,尽管满头白发,双眼却是炯炯有神,眼底的犀利几乎能穿过照片看透人心。
后面摆放着灵柩,盖着深黄色的一层流苏布。沈琛在旁边站会儿,想了想,到底没揭开这层掩盖的布。
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没断过,他静静在一边的椅子上坐着,就这样坐着。不开灯,不说话,不玩手机,倏忽突兀地想起上辈子,他曾连续三天三夜守在灵堂。
对,给不知名的残尸碎骨守的。
那时他坚信沈音之没死,她死不了。同时又自相矛盾地怀疑她究竟是不是死了,所以不敢合眼,唯恐醒来得知坏消息。或是她难得有良心想回家看看,被他无意错过。
那时他戾气很重。
满肚子的痛苦、绝望、窝火,还有被背叛被抛弃的愤怒在脑子里横冲直撞。不知该朝谁发泄,他便想摸枪,想见血。简直想把世上所有年岁相仿的男女全部杀掉,把所有笑着的人除去,唯独剩下狼狈的、再无生望的那批人,陪他慢慢沉进暗无天日的深渊。
如今不同,意外地淡然。
沈琛自觉不喜,不怒,没有不舍,更没有埋怨,心情平静如水。
冷静下来想想,大抵是世界上的利益有价,感情无价的道理。
他天生棱角分明,亲情缘差,数十年在沈家蛰伏,得来的只有金钱和地位。
作为代价,该做的,该帮衬的,全部做得七七八八。剩下沈子安那件事,有他的部分责任,有他最后欠外公的安心。他还了,双方自是利益抵消,谁都不再欠谁。
所以他住院的时候对方没来。
所以对方重病的时候也没有通知他来。
必要的牵扯已经结束了,彻彻底底。
沈琛闭了闭眼睛,蜡烛缓缓燃烧着,光影似乎发生轻微的摇晃。
“沈琛。”
听到声音的时候,他下意识以为自己产生幻觉。心里不由得自嘲,才分开不到两个小时,怎么能念念不忘到这个地步。
然而沈音之再次小小声喊了:“沈琛。”
人从帷幕后头冒过来,像梦游跑出来的小孩。身上连外套都没披,单单穿着丝绸质的短袖睡衣,浑身被雨淋得湿透了。眼睛半开半闭,不知道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哼哼唧唧便往他怀里钻。
“不是让你自己睡么?我今晚有事。”沈琛皱眉抱住她,面色却是不自觉地软化。
“我忘掉了。”
前段日子她们日夜形影不离,晚上都要抱着睡觉。沈音之纯粹是今天半夜醒来没见着他,不安心。就揉巴揉巴眼睛,幽灵似的自个儿找了过来,路上吓坏不少胆小女人。
她想留在这里睡。
沈琛不答应,哄完之后再用戒指威胁,硬是把她给送回去。
谁知不到几个小时她又打伞溜过来,手里还端了碗热腾腾的面,递给他吃。
“哪来的?”沈琛摸她的手,冰冰凉凉。
“她们在厨房里煮面,超香。本来我想很礼貌地去要一碗的,可是她们不让,说没有煮你的份。我很不高兴,就回房间拿我们给猫买的老鼠玩具,很不礼貌地直接扔到厨房里,然后——”
恶作剧显然获得莫大的成功,沈音之乐得无法自已:“然后她们以为是真的老鼠,被吓得哇哇叫。我趁机端面,顺便把其他碗里的鸡蛋全抢过来了,厉不厉害?”
她撅起嘴巴,摆明要奖励。
“厉害。”
沈琛从善如流地低头亲她,她无情地一把推开他的脸,“才不要你亲,我要肉!”
“那以后都别亲了。”
沈琛脸色淡下来,沈音之又笑嘻嘻凑过去蹭他,亲他。
两人黏黏糊糊玩玩闹闹花好长时间才吃完面,最后沈音之咕噜咕噜灌下几口热汤,靠在沈琛身上,嘟嘟囔囔想念起刘阿姨的红烧牛肉面。
“还有牛排,刘阿姨煎的牛排也好吃,有八分,不过我们上次去的餐厅更好吃,给九分。”
沈音之自封美食家,讲起食物立即精神振奋,滔滔不绝。
不知说了多久才犯困,闲不住的嘴巴终于停了。沈琛低头看去,只见她眼皮闭合,呼吸声浅浅,分明睡着了,但双手仍紧紧拽着他的衣服不放。
算了。
打消把人送回房间的想法,谁知道她会不会第三次跑过来呢?
沈琛脱下衣服盖在她身上,抱着人,视线落在墙上,不期然望见两道影子,正以常人难以忽视的亲密姿势重叠在一起。
他莫名怔住。
屋外凌晨的雨继续下,屋里烛火光影被风吹得左右晃动。
一个空碗端端正正摆在桌上,拉出斜长的影子。
沈琛看着看着,猛然发觉,原来自己正在被关心着。
被牵挂着。
被陪伴着。
也被依赖着,保护着。
原来——
他真的已经被人认真的爱着。
第88章 完结
外头沙沙脚步声响起,沈琛当即掀起眼皮。
今晚人气似乎过分高了。
他想着,漫不经心出声问:“谁?”
“阿琛啊,是外婆。你晚上还没吃过东西,该饿了吧?正好,外婆给你送碗——”
来人双手捧着一个青瓷汤碗,边说着话,边脚步颤巍地往里走。
正是笑吟吟的沈老太太。
绕过沉黑色的帘子,冷不丁瞧见浑身软绵绵、没骨头似的挂在沈琛身上呼呼大睡的沈音之,以及放在一旁的空碗筷子。她不由得愣住,整个人如同木头般定定停在原地,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外婆。”沈琛淡淡打招呼,给她递张椅子。
“哎。”
老太太颇为牵强的笑了笑,顺势坐下,唯独手上的东西不知如何是好。
碗里的粉条倒不知她尴尬,自顾自溢出浓浓的热气及香气。一团不成形的白雾缓缓往上腾升,沈琛眼尾一扫,立刻意识到,这应该是老太太亲自下厨给他做的夜宵,另烧的。
他伸手去接,她递过去。两只浑浊的眼珠子仍盯着空碗,低声解释:“你外公还能说话的时候,当着全家人的面说过,沈家的家底是他这辈子拼出来的,不能败。他说他没了以后,南江的东西照常归你,冗城给你五成,三成给他们分,剩下两成给我养老。
你该是晓得的。你外公这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但凡有口气在,家里保准没人敢顶他的嘴。现在人没了,谁都猜不透他有没有留后手,还是不敢乱来。只不过心底到底不服气,觉着分到的东西太少,这才暗地里难为你……”
沈琛‘嗯’了一声,表情没有变化。
老人总是希望全家团圆和睦。
沈老太太原本还想说,那些个长辈被富贵日子给惯坏了,确实小心眼。不过关起家门咱们都是自家人,你又打消是个明事理的孩子,别同他们一般见识就好。
但细心想想,哪有让小辈处处忍让长辈、让懂事孩子让着不懂事的理儿呢?
便没好意思再说。
“子安现在还好吧?”
被抓进牢里的孙子能有多好?
老太太显然知道答案不可能好,因此没给回答机会,直接将话题往下说:“周笙说你住院,我本想去看看的你的。谁知道你外公说倒就倒,早上还好好的大喊大叫,嫌我煮得粥太软,非要逼他吃软饭。下午就在花园里摔了一跤,医生检查完才说……”
抿唇,抹泪,饱经风霜的女人沉沉叹了口气。
“你别太怪你外公。”
“他这人天天嚷嚷着这里痛那里痛,早知道自己没两年日子好过。为着子安那件事放心不下,他硬咬牙撑着,撑来撑去实在是撑不下去,才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他知道自己这事办不好,真的,所以住在医院里不让告诉你,直到要断气的那天晚上才后悔。”
老太太朝长大成人的长外孙看来,目光十分哀伤:“他说他对不起你,对你确实不算好。以前明知道你被子安他爸为难,在国外上学的那段日子不好过,但因着你越长越大,越来越不像你妈,反而像你爸。有时看着你心疼,有时看着你又……”
沈琛没再听下去,他有些失神。
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儿时乱糟糟的记忆追赶着涌出。这辈子,上辈子。自杀的母亲,颠沛流离的年少,包括对他又爱又厌、时而冷眼旁观,时而出手相助的亲人。
只是从舅舅换成外公而已。
细枝末节交织起来,竟是惊人的相似。
那么,上辈子的陆三省被他逼得吞枪自尽,陆家被熊熊大火所吞没。那么这辈子呢?
或许终究要重蹈覆辙吧。
谁让他非要选择这条路,事到如今只能走到底。
不过——
不太能想起枪的手感了,沈琛低头凝望手掌,不知老太太何时停下追忆。
一阵冷冷的疏远的沉默蔓延。
这个失去过女儿,失去过儿子,继违法的孙子之后,连老伴都失去的女人收起愁容,再度露出慈祥的笑容。仿佛忽然想起重要的事:“对了,我想着你妈走了几十年,房间再放着也不合适。明天你要没事,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要用的,其他的就收到阁楼去了。”
“还有这小姑娘……”
她望着沈音之。
“我们结婚了。”沈琛说。本来不打算说,没想到很自然地说出来。
老太太这回真心实意地笑:“走之前记得去你妈那儿,让她瞧瞧儿媳妇。要有时间再上你爸那儿坐坐,好歹是父子俩。”
她锤锤腿,起身慢慢地往外走。
临到门口时突有所感,瘦瘦小小的身躯,背对着他道:“阿琛,不理他们怎么说,你姓沈,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以后想来就来,外婆给你好好地留个房间,啊?”
沈琛没有回答。
他不会再回来了。永远不会。
这点不光他清楚,连她心底都是清楚的。
无声目送老人的离去,手边的粉条已然冷却。沈琛落下眼皮,轻轻将下巴靠在怀里沈音之的颈窝上。
她好像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好像又没有发出过声音。
他摸了摸她的脸,合上眼,心里唯一的念头是:他有家的。
做人不能太贪心,家没必要求多。
一个就够。
有这个就够了。
*
次日,沈老太太亲自上阵,撸起袖子整理已故女儿的房间。
动作很麻利,不过情感尚处于悲伤期,极易触景伤情的模样,无论翻找出什么衣服旧鞋,她总能迅速想起与之相关的事件,以怀念的口吻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