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琛听着。
沈音之有时听,有时不听,大半的心思放在翻墙倒柜上,兴致好得仿佛在玩藏宝游戏。
“外婆!”她叫得可甜。
“怎么啦?”老太太应得更为亲切,两人恍如亲外祖孙,沈琛反倒被这股亲热劲儿隔离。
“外婆!你看!我在床底下找到的!”
沈音之眼睛亮亮地掏出一本带锁的素花封面本子。
自以为找着好东西,不料老太太骤然转变,声音泛起哽咽:“这、这是芸如婚后的日记本,当初我去陆家带回来,没两年就找不着了。没想到原来在这里,原来就在这里……”
小傻子具有看眼色的天赋,发觉这东西找得并不好,快快松开手指。
“那不动它。”她说:“我把它放在桌上。”
“不用,你——”
沈老太太话没说完,本子里掉出一张照片。
“这……”
她皱巴巴的脸瞬间被眼泪打湿,连看好几眼,才依依不舍地递给沈琛:“这是你周岁的时候,你爸生意刚起步,顾不上她。我背着你外公去看你们,那时给拍的照片……”
巴掌大的照片陈旧泛黄,女人眉目不清,面部线条却是纤柔婉约。皮肤白得透光,眼珠漆黑有神,单单倚靠在床边、朝镜头看来之时,身上那股落落大方的气质扑面而来。
孩子坐在腿上,同样的白皮肤黑眼睛,只是没在笑,老成巴巴的样子。
他们背后的墙上悬挂着一张婚纱照,少女时代的女人身材高挑,脸上洋溢满幸福的笑容。身旁男人肩宽脸俊,表情说不上欣喜若狂,但唇角分明是扬起的。
看上去非常般配的两个人。
谁能料到最终会得到如此下场。
“这照片你留着吧。”外婆别过脸去,似是不忍再看。
指尖摩挲着照片边缘,沈琛想起的是,这位照片里的女主角当年走得异常决绝。除了所谓诚心求来的佛珠手串之外,她几乎将自己所有的私有物烧毁丢弃,没留下丁点儿痕迹。
而之前他突然恢复记忆,为了试探,曾骗过陆三省,说他手上有她的照片。
没想到现在真落到他的手上。
沈琛收起照片,午饭后,开车前往陆三省所在的精神病院。
沈音之不肯自个儿呆在沈家,死缠烂打跟上来,脑袋里又没有‘精神病院’的概念。只以为是普通医院呢,人家隔着玻璃朝她笑,她回笑;有人怒瞪着眼睛,模仿狗咆哮的叫声。她不甘示弱,张嘴同对方嗷呜嗷呜比生物链上下位置,玩得不亦乐乎。
再往前走上五十米,沈琛停住脚步,让她在外面等。
“我不能进去吗?”她歪着头困惑。
沈琛仿佛透过门板看着谁,眼里一片冰冷:“场面不会很好看。”
“哦。”
沈音之对这话有印象,在她的理解里,完全可以读作:沈先生有个秘密的小房间。现在他要同他的仇家在那里进行一番友好礼貌的秘密交流。
写作:那人死了。
因为那个房间只进不出,不难想象里面发生过什么嘛。
本着‘大家都是大人,都有点儿成熟的小秘密’的想法,沈音之不再刨根究底。
挥手告别沈琛,摸出手机打开视频app,刚打算开始看新喜欢上的海绵宝宝动画片,病房内猛然传来一声巨大的咆哮。
什么情况?
她握紧手机,左右瞧瞧,长长的过道里满目白,没见着第二个人。
里面又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仿佛作为铺垫的序章而已。紧接着,斥骂声、打斗声、玻璃破碎声,乱七八糟的动静越闹越大,门却被反锁,无论怎么敲都没人打开的意思。
沈音之准备去找帮手了。
正转过身的刹那,门意外地打开,半空中飞出一个塑料杯子,咚一声撞到墙上,随后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动。
“小兔崽子,我没你这儿子,早知道老子当初就掐死你!!”
怒吼震耳欲聋,沈琛稍稍偏头,又一个杯子擦脸而过。
“可惜。”他笑着,慢条斯理地回:“现在你已经掐不死了。”
枕头猛然砸来。
恰恰门被关上。
沈琛抬脚走到沈音之身旁,居高临下望着她,眼皮低低落着。
好像有话要说,可是半天不见开口。
高深莫测。
“别笑了,我觉得你根本不开心。”沈音之便先打破僵局,戳戳他的脸颊。没露出担心、同情的表情,依旧一派稚气的语气:“你想不想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有一点点想知道。”
在她的注视下,沈琛面上的笑渐渐淡去,犹如揭掉一张刀枪不入的假面。
“他想要这张照片。”
神色淡薄地从口袋里掏出照片,下句话陡然转折:“我不想给。”
沈音之努嘴,很天真地问:“照片给他,他会很高兴吗?”
“会。”
“他高兴了你就不高兴?”
应该是的。
事实上,沈琛觉得他应该很肯定地回答:对。
可他想了想,发现陆三省这个名字已经离他太远太远。连同沈芸如亦是,仅剩的记忆得追溯到几十年前,冬夜里,他被打扮成下人送离陆府,而她含着眼泪抱了他一下。很用力,很短暂。然后就永远放开了他的手。
他记得她是长头发。
记得她文采不错,擅长模仿笔迹,曾握住他的手教他画画。
没了。
“阿琛,你要长出息。”她给他这样的临别语。
他便瞬间放弃平凡度日的想法,之后数年头也不回地走上打打杀杀的路。想着长好出息接她享福,结果到头来,真正能为她做的不过是杀死父亲的妾室,逼死父亲,再火烧陆宅,接回她的尸体,送往他地重新入葬。
他奢望过她的温暖。
他为她找过陆三省要公道。
但当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下,妖冶的火光被风吹得摇晃,有个小孩嚷嚷着要杀他偿命。当远近过路人指着他窃窃私语,报纸上白纸黑字印着的‘弑父’跃然眼中之时,他并不觉得痛快。
完全不。
一切都尘埃落定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无论陆家,陆三省,沈芸如,或是他那早年夭折的同胞兄弟。他们爱,他们恨,他们相互欺骗着背叛者伤害着、他们的欢喜他们的绝望全部都在一个故事里。而他不在。
不被任何故事所承载。
他从未拥有,他从未存在,前世今生皆是如此。
“我懂了——”
脸被真切地戳了两下。
沈琛回过神,只见沈音之开口道:“你把照片给他,他高兴,你不高兴;不把照片给他,他不高兴,你还是不高兴。所以到底他高不高兴都没关系,反正你就是不高兴,说明你看他不舒服嘛。”
分不清她在正经分析,还是胡扯八道。反正她的表情超级严肃,比手画脚,振振有词:“对付看不舒服的人呢,我觉得最好不要理他。因为你把眼睛放在他身上,不管怎么样都不会真正的开心。只有把眼睛放在自己的身上,还有喜欢的地方,你才真正的开心起来。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你听会了没有?”
“你觉得我应该给他?”沈琛直击核心。
“……讨厌他就不给他,我不高兴你不高兴,大家都不高兴算了;但如果是看不顺眼的人,给他。然后再也不要理他,不找他,不和他说话。这样的话,他高不高兴和我没关系,我只管着我自己高兴就好了。”
没错,是这个道理!
傻子都会讲道理,可真是个出类拔萃的漂亮傻子。
沈音之满意地给自己点点头,而后眼巴巴盯着沈琛。
两秒,四秒,六秒。
心里两秒两秒地默数,数到第十秒,终于换来他的一个‘好’字。
她拉住他的手,笑眯眯:“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呀?”
——当然是去见婆婆。
照片留给医护人员转交,两人走出精神病院。天空中仍然挤压着沉沉乌云,犹如化不开的墨汁团。雨丝密密麻麻往下落,如针,墓园小路全被淋成深深的灰色。
倒没什么好说的。
沈琛不喜欢冗城,这整座城市给他一种常年潮湿、根部腐烂的感觉。他在这里不太笑,不太爱说话。
余下沈音之再能说会道,没用,她又没法子亲热死人。
顶多把买来的花和水果漂漂亮亮摆在墓碑前,再合掌鞠躬,拜托好心的婆婆在天上保佑,绝对不要让沈琛的生意出问题,不要让他们变成穷人。—— 贫贱夫妻百事哀,她刚才在微博上看到的话,感觉好有道理,需要警惕。
哦对了对了,还有件事儿。
婆婆呀婆婆,你看看我,我长得美丽又活泼,肯定肯定是个好女人。所以你要好好珍惜我,帮我看着你儿子,千万千万不要让别的坏女人接近他。
尤其不要让她们乱花他的钱。
全部给我花,我会年年给你花,谢谢。
沈音之闭眼睛拜好几分钟,抬头,走人。
亲爱的婆婆的坟坐落在高处,她左手撑着伞,左脚抬起,光支着右脚往下一格一格地跳台阶。脚尖脚底时不时踩进水洼中,飞溅起无数细碎水珠。
“你觉得我能不能脚不碰地的跳到底?”她问。
沉稳沈先生回的是:“小心点。”
“哼,我可以的。”
她继续蹦蹦跳跳。
不多时,沈琛被落在后面,不着急地走着。
一只黑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影子般迅速从眼前跑过。心头似乎划过什么预兆,下秒钟,手机铃声恰到好处地响起,如同回应。
他没有立刻接起。
静静望着手机显示屏,过两秒钟,摁下接通键——
“沈先生,你、你爸爸自杀了!!”
仍是上次那个粗心眼的年轻女护工,非常慌乱,语无伦次地辩解:“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真的,我、我明明把危险的东西都收起来了。可是你走的时候,窗户是破的,我以为玻璃全部扫掉了,可是他——”
“死了么?”沈琛打断。
对方似乎被这直白的用词惊住,傻半天,哆哆嗦嗦回:“没、没呼吸了。”
尘埃落定。
沈琛垂下眼,根根分明的睫毛掩去所有情绪。
“沈琛!沈琛沈琛!”
前头的小孩突然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沈琛!天晴啦!没有雨啦!”
手机仍贴在耳边,沈琛抬起眼,只见沈音之已经远远跳到下面去。
透明的伞丢在脚边,阴云挪开缝隙。
一丝温热的光照在脸上,前方,她双眼笑如月牙,没心没肺地朝他招手。
是的。
雨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