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呼哧呼哧猛灌了六杯,他开始头晕。
重叠的视线之内,沈琛仍不出声。
单单坐在那儿,酒杯碗筷干干净净。一副清心寡欲超脱世外的模样,搞得他们这儿是酒池肉林,全是对他沈先生文化人的折辱。
文你奶奶的化人!
沈子安烦躁地掏出一包香烟,自个儿衔一根在嘴角。明明晓得沈琛不抽烟少沾酒,偏要恶意递过去一根,美其名曰:赔罪。
“我爸在家常说七叔你最是脾气好,什么肚子里能撑船,简直菩萨心肠简直不像混道上的。今天是我冒犯你了,真心实意地对不住,来支烟我们化险为夷成不?”
“有心就好了,我不爱抽烟。”
沈琛拂手不接,沈子安还想再接再厉。
不料啃完两块肉的沈音之又是恰到好处地抬起头来张望,朝他这人这烟一块儿皱鼻子。接着凑到沈琛耳边去叽叽咕咕,想来不是什么好话。
“七叔,别忘了我们男人饭桌上不该有女人的。”沈子安意味深长:“你总不能为了个女人,不给我面子吧?”
“不给不给。”
沈音之不断叨叨:“抽烟臭,抽烟臭死了。”
“知道了,别胡闹。”
沈琛摆着笑脸斥责,顺势推说下次再抽。
沈子安不情不愿地收回香烟,咔嚓点燃,转而大肆吞吐起云雾,故作感叹。
“来之前就听说七叔身边新养了女人,又是造花园又是请大厨搁洋房里宠着。那时我还不信。”
“没想到真应了英雄难过美人关,我们烟酒不沾、不爱成瘾的七叔最后竟然栽在这么个黄毛丫头身上。难怪大好的鸦片生意不肯做,怕是天天醉倒美人乡连大洋都没劲儿赚了。”
“不过这回拉来的八百斤鸦片全是经过我爸手的,我可是立了军令状必须完好无损脱出手的。还望七叔不要私下阻拦。”
“当然,假如能帮我介绍些客人,我爸肯定会更高兴的。——他老人家这半个月四次遭埋伏,正怀疑内里有鬼,到处抓人审人,火气大得很。”
儿子没有招数用。
终于搬出亲爹压人了。
沈琛慢条斯理:“是该想办法让他老人家开心点。”
“那就当七叔答应我了!”
沈子安大为振作,正经谈起生意来。
什么旧警||察厅长妄想脱离束缚,他们决定合力推上个新的傀儡方便办事。又或者鸦片市场有多大,垄断上海滩的鸦片生意只需蚊子大的成本,足以换来难以想象的暴利……
沈琛始终反应平淡地听着。
倒是身边有人兴致勃勃地竖起耳朵,不到十分钟开始打哈欠。二十分钟之后歪歪斜斜靠在椅子上睡,嫌不舒服,又要往乱糟糟的桌上趴。
小小年纪总不嫌脏。
他不动声色地拦一下,她闭着眼睛说困,迷迷糊糊便靠到他身上来。
五根手指把外套都抓皱了,沈琛微压眉头,想她今晚表现出乎意料地好,到底没挣开,权当惯惯她了。
沈音之呼呼大睡好久,直到散桌不肯睁眼,拽着他袖口歪歪斜斜地往外走,像个盲人。
酒店之外处处是挂满发光的招牌,细碎的霓虹灯光游走于侧脸,她天生眼睫稠密如蝶翼。
沈子安本来只想仔细记个样子日后找她算账的,但不知怎的突然瞧出些骨子里未长成的散漫风情,犹如鲜嫩的水蜜桃即将成熟……
花花公子一时意动,不由自主伸出手。
指尖尚未触碰到确切的肌肤,小姑娘抢先掀开眼皮恶狠狠地瞪他,一声不吭地张口咬。
沈子安本能地收手,下秒钟只见她咬了个空。
抬头扯平嘴角,冲着他露出两排整齐细密的白牙齿,让人想起动物咬人前的磨牙霍霍。
沈琛养得这什么破玩意儿?
沈子安吓得更醉了,脚步凌乱往车里钻。
沈音之反而清醒,活蹦乱跳缠着沈琛聊天。
“你是不是不喜欢他们?”
“我觉得他们也不喜欢你,你们生气好几回。”
“你生气了我还有礼物么?”
“没有。”
沈音之闷闷不乐地扭过头,沈琛不紧不慢地吐出下半句话:“我没生气。”
“你有。”
“没有。”
“……你说没有就没有好了。”她改口飞快,眼珠连带着鬼主意滴溜溜地转:“你没有生气,那我有礼物么?我想要你这个眼镜。”
“要眼镜干什么?”
沈琛闭着眼睛养神,睫毛根根分明。
“好看呀。我喜欢。”
沈音之高高兴兴笑着,小贼手悄咪咪探过来,想摸摸。
只是架不住对手太厉害,闭眼睛都能精准拍掉她的手背,留下一层浅淡的红印子。
她立即委屈:“你自己要给我礼物的,为什么打我?”
“因为你乱碰。”
“我没有乱碰,给我了就是我的。”
沈琛:“我还没说给你。”
沈音之灵光一闪又反驳:“你也没说不给我。都是你说话太慢了,我怎么知道到底给不给?”
……还怪上他了?
意识到小孩的逻辑不同寻常,绕再大圈她都能死掰扯回来。沈琛索性不陪她玩辩论游戏,摘下眼镜给了她:“自己玩去。”
沈音之真就听话的自娱自乐去了。
眼镜摘下来带上去,扣在脑门上耳朵后,盯着镜子美美的自己沉浸老半天。
回头发现沈琛睡着了似的,她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想去摸摸他的眼睫毛。
结果再次挨手背的一下打。
“又要什么?”
沈琛的脸匿在树影里,沈音之分不清他的情绪,小声问:“你真的没有生气?”
他半天不回话。
小傻子摸摸口袋,声音又快又软:“你要是生气,我就把眼镜还给你。还有两颗糖都给你。”
“不用。”
说不好是什么心情。
大约心软了刹那。
车停下了,小洋房外栽着一颗出生日本的樱花树。天上薄薄的云,月亮,地上的昏黄路灯交织,光影斑驳的落下来,沈琛掀开眼皮。
仍是明灭不定的脸。
仍然高深莫测。
只是漆黑的眼里多了个光点,他表情淡薄,语气舒缓地说:“乖乖去睡觉,明天带你出去玩。“
“真的?”沈音之半信半疑。
“过会儿我去看你,睡着了就是真的。”
“那我肯定睡着了!你都不用来了!”
沈音之推开车门风风火火往楼上跑,转瞬背影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沈琛收回视线,在黑暗里坐了很久。
才冰冷地笑了一声。
*
次日,沈子安存放鸦片的仓库走火,八百斤货物不翼而飞。十天后,被多方操控的新任警察厅厅长交接上任,当晚横尸街头。
沈琛依稀能望见那片熊熊的火光,黑烟滚滚而来。又隐约听到枪响,子弹划破皮肉,鲜血淋淋往外流淌。
但睁开眼后一切荡然无存,他明明身在2018年9月的午夜两点,处于黎明前最深的深夜里。万籁俱寂,膝上笔记本电脑闪着圆形的小光点。
……原来他开完视频会议就睡着了。
这次又做了新的梦。
只有接触那小孩之后才会有新的梦。
沈琛敲了下空格键,尽量记下所有迄今为止的所有信息:
1931年9月百香门初遇。
1932年2月鸿门宴演戏。
1938年2月沈音之死亡。
沈音之,死亡。
沈琛看着烦躁,又改成:1938年2月沈音之意外。
情绪起减轻很多,他接着往下写。
目前出场的人物以及关系:
周笙,得力助手。
陆三省,关系不好的血缘父亲。
沈子安,你死我活的的恶劣劲敌。
这个裹脚布似的长梦犹如一段栩栩如生的真实经历。人物关系完全吻合他所在的现实世界,大致的年代事件又符合民国历史。
只是民国从未有过他们。
故事里的人个个查无此人。
前世今生,平行世界,无论哪个沈琛都不尽信。再说手头资料还不够,1932到1938年之间应该发生过更多、更关键的事……
他得必须补全这个梦。
需要继续接触沈音之。
屏幕发出幽微的光,沈琛眉间满是沉郁。
第二天早上六点,周笙接到电话,言简意赅一句话:“八点公司会议你开,我带她去星娱。”
然后就挂了。
就挂了。
挂了??
周笙:……
说好的不为美色所动呢?
这就开始从此君王不早朝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期最后的梦,说明男主前世不搞军阀不卖鸦片!
说明他杀过人但还是个好男人(滚。
老沈:顺便给成熟稳重的我一个陷入爱情的正当理由。
周笙:呵呵。
第11章 说法
2018年9月25日,南江蝴蝶湾——
“只有我们两个?”
甫一拉开车门沈音之就发现了,今天那个硬邦邦的周笙不在。坐在前头把着方向盘的人,竟是身份矜贵、鲜少亲自开车的沈先生。
他不分四季穿着黑西装,似乎格外偏爱。
白的衬衫十分规整,纽扣一路扣到顶梢,折下的领干净不染纤尘,衬得瞳孔更深了。
仿佛无尽深渊般凝望着你。
生出丝丝缕缕道不分明的冷感。
“我要坐在后面,还是坐在前面陪陪你呀?”
看清了驾驶座上的沈琛,沈音之好半天没进后排车座。故意做出犹犹豫豫的样子,小眼神偷摸着往这边瞟,心思再清楚不过了。
沈琛偏不顺着她,语气平静的让她坐后面。
结果话音没落完全,沈音之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进来霸占副驾驶座。
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不忘借口说:“开车真的很累,我得陪陪你。”
实在有够油嘴滑舌。
沈琛不自觉扯了点嘴角,发现她又穿上了初见那天晚上的裙子。
长度到膝盖下,布料几乎是肉眼可见的粗糙。不伦不类的V领设计露出两条匀称漂亮的锁骨,以及一截光裸的脖颈。
怎么都是夏天小摊上低价买来的衣服,与日渐降温的初秋季节格格不入。
还有那暗淡的红色。
犹如陈旧风干的一身鲜血,看得人满心不悦。
“回去换件长袖,今天冷。”好像说过千百次似的,这话很顺畅地从沈琛嘴里溜了出来。
沈音之懒洋洋地摇头,“没有衣服了,别的衣服都不好看。”
“那就加件外套。”
她仍然不肯:“外套也没有好看的。”
衣食住行这方面都是周笙看着安排的,陆续送来三四件衣服,件件散发出浓郁的直男气息。沈音之非常嫌弃,死都不愿意穿那样的衣服出门。
正愁没理由推脱,眼尖瞧见后头隔着叠好的小毛毯,随手揪过来往身上一裹——
“好了,这样就不冷了。”
忽然想到天大的好主意,小姑娘转过脸来,声音又甜又软:“我没有好看的衣服穿了,你想不想给我买几件新的啊?”
沈琛在她期待的目光下微微一笑。
“要唱歌还是要衣服?”
“……唱歌。”
他温柔又残忍地回答:“那就没有衣服了。”
“……”
小气鬼。
沈音之闷声闷气:“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唱歌?”
“先把安全带系上。”
什么什么带?
她满脸不明所以的表情。
’失忆‘把安全带都忘了?沈琛稍抬下巴:“右边座位旁边有根黑色的带子,拉过来。”
“我不会,你帮我。”
沈音之裹着小毛毯不动,两只眼睛湿漉漉,沈琛不期然想起昨晚梦里,她也这么看着他,傻乎乎往兜外掏糖。
那只是梦。
虚假的梦而已。
他反复提醒自己,仍然控制不住短促的心软,俯身过去帮她系安全带。
两人之间的距离被缩短,挨得不能更近。
男人眼皮低落,底边生长出一排浓黑的眼睫。整个人都脱不开黑白颜色,在这纷乱的花花世界里,他像张永不喧嚣的老照片、有着旁人无法比拟的风韵。
太好看了。
沈音之忍不住心痒痒,发动起第八百回偷袭,又第八百回瞬间惨败。
不安分的两只手被沈琛摁着,他抬起冷静而沉黑的眼睛问:“做什么?”
沈音之坦荡:“我想摸摸你。”
……?
他意外地挑眉,她又慢吞吞把话说全:“你眼睫毛长得好像比我好看,我想摸摸。”
仅仅这样而已么?
沈琛说不上信她,只说了声‘别乱摸’便坐了回去。
目光保持着固有的温和,但那个刹那流露出的戾气很多,似黑暗里缓缓流淌的血。
可能又生气了。
这人怎么天天生气?
“对不起,你别生气,下次我问了你再摸嘛。”沈音之不走心地道歉,扯起原来的话题:“我们现在就去唱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