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场见面危险系数很高。
因此副手周笙做下严密安排。
“酒宴定在春丽大酒店的牡丹厅,座位已经安排好了。到时候您需要背对着窗户坐,要是沈子安有什么动作,您只需要举杯往□□三下……”
“藏身在对面报社的枪手时刻待命,必要时,隔壁百合玫瑰厅还有自己人支援。”
一辆深黑色的雪弗兰车之内,周笙的语气低而凝重,浑身肌肉紧绷。似乎处于时刻准备作战的状态之中,盯着前方的眼里闪起肃然之光。
然而当事人沈先生戴起一副金丝圆眼镜,云遮月般含蓄掩去锋利的眉眼。
看上去有些不徐不疾的闲人气儿,还慢悠悠地拆台:“你只知沈子安张狂,不知道他身边军师个个瞻前顾后,至多半路伏击试探虚实而已。酒桌之上多半一团和气,白白你一场周密的安排,倒不如放他们回去睡个安生觉。”
“有必要防万一。”
周笙难得态度强硬:“昨天下午沈子安的货船到港,里头藏着上千斤鸦片。这回他有备而来,今晚再提起鸦片生意,要是您再拒绝,恐怕——”
“周笙。”
余光见着雕花楼梯上飞下来一簇火红颜色,沈琛缓缓点了个名,周笙立刻收声。
而沈音之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车门边上,探个脑袋瓜子进来问:“沈先生,你觉得我今天好不好看?”
那当然是好看的。
半大的小孩正在长身子,个头高了点点,脸养圆了点点。一双猫儿似的眼尾梢微微翘起,瞳仁水亮如色泽饱满的葡萄镶嵌着,裸露在外的肌肤更是晶莹,剔透如剥了壳的鸡蛋。
以火红的斗篷色泽作衬,她唇红齿白活活像雪做成的精致女子,险些便融回白雪里。
沈琛漫不经心:“你的衣服好看,哪来的?”
“你买的呀。”她笑得艳丽。
美得唇红齿白又惊心动魄,只是反应比常人慢许多,过会儿才不服气地撅起嘴巴说:“为什么只说衣服好看?明明我才是全世界最好看的。”
他笑:“你知道世界有多大?”
“不知道,反正就是我好看。”
沈音之没心没肺地哼哼着,一骨碌钻进车里。稀罕地照照镜子,摸摸牛皮做的车座,眼里满是期待:“你是不是要带我出去玩?我们要去哪里玩?”
不等回答又摸着肚皮娇憨地小声说:“可是你突然叫我出来,李阿姨做好的饺子都来不及吃,我饿着呢。”
她还是这般贪食、亲人。
犹如家猫扑腾进主子的怀里,小丫头的撒娇邀宠再自然不过。任凭孙猴子的火眼金睛在世,照样瞧不出他们这小半年来见面次数寥寥的真相。
只会将满城谣言当真,误以为不近美色的沈先生这回栽了。
“时间差不多了。”
前排周笙掐着表发动引擎,打断沈音之的叽叽咕咕,再次强调:“未免他们枪法不好,三两枪打不中要害。您动手之前最好还是给我个示意……”
两个男人自顾自说着话,没人回答沈音之,没空理她。
她转着眼珠子来回望望,又想想,也就不再试图同他们搭话。
干脆转过身去靠在窗户边,津津有味地打量挂满红灯笼的长街,哼唱起侬语调调,颇有些大小姐出游的悠闲架势。
十分钟后路堵了。
一个双辫姑娘提着酥油饼经过车旁,香味浓郁。沈音之顿时肚子咕咕,拉了拉沈琛的衣角。
“想要酥油饼?”
“嗯嗯。”
她点头,伸手要钱。
沈琛回头看见不远处叫卖着酥油饼的女人,眼眸眯起一瞬,“想买几个?”
她犹豫会儿:“两个。”
“好,”他很温柔地笑了下:“你坐着别出去,我去买。”而后推开车门。
“七爷您坐着,我去!”
周笙的阻拦慢了两秒钟。
外头忽然冒出一声冲天的‘捉贼’大喊。熙然人群瞬间如煮沸了的锅水般拥挤吵闹不休,他实在打不开车门,不得不脸色微变地留在车上。
不对劲。
周笙想。
果然应该要三个饼的。
沈音之不着调地想这个。
她不明白阴谋阳谋,只管自个儿好心情地歪头,瞧见人们兴高采烈地朝沈先生打招呼。
里头有对衣衫褴褛的娘俩,大冬天脚下鞋袜破破烂烂。他给她们递去一张银票,女人立刻泪涌出眼,搂着孩子不住鞠躬道谢。
沈先生不在意地点点头,又摸出银圆买酥饼。
变故就是那个刹那发生的。
颧骨突出的瘦女人右手收钱,左手猛然从台面下抽出把锋利的刀。刀尖凝着耀眼的光点,鬼画符似的在空气中划来划去,令人眼花缭乱。
沈琛从容不迫,一只手仍在兜里,施施然躲开凶狠的招式,左手扣住她的手腕往后一折——
咔嚓,骨头断裂的声音。
咣当,小刀落地的声音。
另外还有远处细微的枪鸣,子弹’嗖‘的划破长空而来。沈琛侧头躲过,枪打中身后的黄包车夫的左手臂。
“谁、谁开枪?!”
“救命啊有人打枪!”
周遭一片惊恐,车夫嗷嗷倒地,女人则是掀翻摊子趁乱溜走。
“沈先生!”
“七爷您没事吧?!”
保镖打手粗鲁地挤过人群而来,纷纷焦急询问情况,只得到沈七爷一声不咸不淡的‘没事’。
“对不住了,这枪本不是冲你来的。”
这是朝车夫说的,“医药费住院费我会出的,不用担心钱。日后落下病,、或是遇到棘手的麻烦,尽管来沈园找我。“
沈先生的人情?
这枪子儿挨得真值得!
车夫不怒反乐,喜滋滋被搀扶上车。
剩余该赔钱的赔钱,该追查痕迹的追查。沈琛众星捧月般回到车旁,沈音之仰着脑袋瓜子看他,嘴巴里蹦出一个字:
“血。”
“没有酥油饼了。”
沈琛说:“下次给你买三个。”
“你在流血,你要死了。”
她依旧定定深深地望着他,这个时候看起来不那么傻了。嘴唇抿成一条正儿八经的直线,表情特别严肃。
“还死不了。”
沈琛低头摘掉沾血的手套。
沈音之冷不丁地抬起手指头,绵软的指腹又轻又快地碰了一下他的脸颊,如蜻蜓点水般迅速收回。但还是被他准准地擒住,眉头微皱。
“现在不能陪你玩。”
“别乱碰。”
沈琛声线柔软,扫过来的视线却是冷冰冰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儿。
沈音之温吞吞眨眼睛:“你本来就不跟我玩。而且我们今晚根本不是出来玩的,对不对?”
不傻的。
她没那么聪明倒也不至于傻。
沈琛淡淡回答:“对。”
“我们要去干什么?”
“办正事,办得好你就有礼物。”
小姑娘露出提防的表情:“办不好呢?”
沈琛温和随意的笑笑:“那就流血。我死了你就再没有大房子住了。”
“点心也没了?”
“都没了,新衣服也没有了。”
“……那就糟了。”
沈音之煞有介事地绷起脸,两只手从口袋里倒腾出两颗糖果、还有一条脏兮兮的手套。稀里糊涂尽数塞给他,眸光灿灿地说:“你小心点不要死呀,我还没住够大房子呢。”
……这可真是个机灵且势力的小傻子。
沈琛垂眸瞧着手心里的脏玩意儿。
多少有点嫌弃,又好笑。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再出错我就是狗!!
第10章 盛宴
“不好意思,来迟来迟,罚酒三杯记账上啊!”
丽圆大酒店牡丹厅房外,沈子安双手插兜,口气懒洋洋的,用油光锃亮的皮鞋顶开门扉。
人走进来看清楚了沈琛脸上的伤,嬉皮笑脸地甩外套,“呦,谁敢在我七叔的地盘舞刀弄枪!狗眼长在头顶上了弄花七叔这么漂亮的脸,这不找死么?来来来,您报个姓名,我这就去替天行道、大义灭亲!”
两人年差四岁而已,他以前从没喊过七叔。
不过以帮派地位而言,确实受得起这声七叔。
沈琛自然而然的应承下来,非常亲切地调侃他国外留学久了,自家成语没个用对的,实在不应该。
沈子安眼里的恼怒一闪而过。
“那要说起文化我当然比不过七叔,我们这儿就没什么人比得过。连我那大字不认识几个的老爹都不如七叔你呢,大家说是不是?”
“又说胡话了,还是找个位置坐下吧。”
沈琛四两拨千斤地踩碎文字陷阱。
沈子安撇撇嘴,看着对面打开的窗,面上继续笑嘻嘻地说:“我感冒好多天了,吹不得风。不然七叔你跟我换个座位?”
沈琛玩笑:“这么多座位你偏要瞧上我的?”
“哎呀七叔你就让让我呗,感恩大得没齿难忘。”他装模作样地握拳作揖,周笙见缝插针道:“子安少爷,七爷给您留下的是主位。”
“有这事?”
沈子安眼神扫了一圈,发现座位安排确实是自个儿在主沈琛末。心里冷哼着还算有点眼力见儿,屁股忙不迭坐了下去,口上死咬着不放:
“七叔都让出主位了,这我就不好意思辜负美意了。不过我还是喜欢你那座位,不如下回再给我让座呗?”
沈琛但笑不语,酒宴开场。
沈子安高高举杯,四处找所谓的长辈碰杯把酒言欢。独独剩下亲爱的七叔,一圈桌子敬酒到底他才吊儿郎当地站起身,脸上冷不丁闪过阴笑。
“七叔,听说那陆三省近来总找你,为的什么事啊?难不成他家里几个崽子都接不了东北三省,还得大老远召你回去继承督军的位置?“
“没有督军了,现在改为军务督办。”
沈琛继续建议小侄子多多潜心研究自家文化。
“在场都是自家人,七叔用不着避重就轻。”
“算你甩了清帮回东北做土皇帝,不是事儿。我爸说了清帮永远有你这个兄弟,只是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个心意,担心你以后走得太急,手头东西来不及交接……”
“整个上海滩的局势重新洗盘,在场所有叔叔伯伯可都有被牵连倒台的风险啊。”
这话一出,四座俱惊。
纷纷投来了的试探的目光,仿若群狼环伺。
玩来玩去还是挑拨离间,沈琛云淡风轻:“如今全上海人人称我沈先生,我既然姓沈,跟陆家又有什么关系?”
仿佛被触到逆鳞,沈子安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
“说来我好久之前就想问问七叔了。”
“人人都知道七叔你娘原是前朝重臣的孤女,二十年前费尽千辛万苦托人送你来上海。她姓沈;而我家老头子掌管清帮,同样花费了不少精力培养你成材,现在还把大半帮派权势都交给你。他也姓沈。那么——”
“你这个沈究竟是这两个沈里,哪个沈?”
风流浪荡的花花公子骤然眼露锋芒,设下个精致的圈套。
进是只认生娘不认养爹,忘恩负义道貌岸然。退又成了上赶着认爹,觊觎起清帮剩下那点‘小小的权势’,堪称贪婪成性。
沈琛的笑渐渐收了起来。
只半垂下薄薄的眼皮,摇晃起玻璃杯。
屋里的气氛忽然僵滞成冰,独独暗红色的酒水如陈了的血般,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回涌动。
一下。
两下。
众人皆是经历过风雨刀尖谋生的人,望着沉默不语的年轻七爷,顿时冒出大大的不好预感。
未免脸皮撕破受连累,他们接二连三地开口,责怪起沈子安酒喝多了胡言乱语,复又假惺惺替他道歉,望沈七爷这个长辈多多包涵。
但沈琛仍然不说话。
沈子安脸色有点儿发白。
周笙屏息盯着那杯。
它往□□斜的第三下刹那,便是他出手之时。
关键时候沈音之拉拉沈琛,手指向远处的东坡肉说:“我想要那个。”
沈琛许久侧眸:“哪个?”
形式得到微妙的化解,沈子安狠狠咬牙,意识到一屋子臭皮匠合起来都不敢同沈琛斗,只得忍气吞声地夹起一块肉,冲沈音之笑:“你要这个?”
沈音之想点头来着,瞥着沈琛的脸色又摇头。
“我不要你夹。”
她哼哼唧唧地粘在沈琛身边,一下一下地催他:“你给我夹那个红色的肉。你们都在说话又不理我,只有我拿不到那个肉,夹嘛。”
“闹什么,还有没有规矩了?”
沈琛冷脸教训她,仍是起身给她夹了两块肉。
口头要她安分,转头又语气平平向大家伙儿道歉:“见笑了,小孩不懂礼貌,总教不好。”
大家伙儿接话:“哎呀小孩子是这样的嘛。”
“就是就是,这看着多大?十多岁?”
“十五岁。”
她含含糊糊地嘟囔,被肉烫到舌头。
“十五岁啊。”大家偷偷交换眼神,脸上笑容莫名掺了点脏乱的东西。
沈子安则是瞅准时机举杯:“我看我是真的酒量不好。这样,自罚六杯,七叔你行行好,可千万别把这事说到我爸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