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当然不能真把方云书收进后宫,想了想,便打算赏点贵重的东西把这一场先翻过去。
然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方云书倒先说了话:“臣拨得头筹,想与陛下讨个赏。”
虞锦一怔,只得道:“要什么?你说。”
她问得心里有点紧张,转念又觉方云书若直接开口讨要位份不免脸皮太厚。
果然,方云书还不至于急到那个份上。
他微微抬头,笑容清朗:“端午佳节,臣想与陛下共进晚膳,不知可否?”
话一出口,满座安寂。
这话是不似直接讨封位那样“脸皮厚”,但也十分直白又胆大了。他正面对的人是当今圣上,天下有几个人敢这样开口要求与今上共进晚膳?
众人自都不免诧异,虞锦心底倒清楚,方云书这是清楚她的脾性。
她上辈子就很吃这套,一个英俊潇洒的男人在面前直截了当地提出这样的要求、勇敢无畏地示爱,她根本没法拒绝。
她一直在宫里长大,中规中矩的人日日都见,稍微胆大妄为一点的倒让她觉得有趣。
况且,他的分寸也拿捏得好。
他的“胆大妄为”并不似楚倾从前所为是在她介意的事上招惹她,挑的只是无关痛痒的小事,既显得特别又不令人恼火。
看来不论男女,要当绿茶当到象征顶尖权力的皇宫里,果然还是要有几分本事啊……
虞锦一壁慨叹一壁飞速思量,很快带着几分懊恼开口:“咳,不巧。朕提前与元君说好了,今晚要去德仪殿用膳。”
“?”余光所及之处,她清楚地看到楚倾明显地愣了一下。
楚倾原也摸不清她对方云书到底什么心思,近来忙的事情又多,一时间当真生出了深深的疑惑。
——今晚要一道用膳?有这事?
——什么时候说的?他给忘了?
楚倾边思量,边听到方云书开口:“臣只今日入宫过节罢了,不似元君日日可与陛下相伴,不知元君是否愿意行个方便?”
言下之意,是要元君为他腾地方。
这话很不客气,但他语气温和,直让人计较不来。加上元君从前是最不得女皇欢心的那一个,如今也不过在后宫略挣回了几分面子,倒比不得方云书背后是与女皇一直情分不浅的方贵太君,让人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楚倾眉宇微锁,想询问虞锦的意思,刚一偏头,她的声音已自带着回声撞来。
“呵,胆子倒很大啊。”
“仗着有贵太君撑腰,什么话都敢说了是吧?”
“楚倾你要是敢答应他……你给我等着!”
稍稍一顿,她气势汹汹的腹诽又成了紧张不安的念叨:
“哎嘛,楚倾那么无欲无求,不会真答应吧……”
“可别啊我的天……”
定睛看去,女皇正襟危坐,面无半分波澜。
于是在满座看好戏的注目中,元君薄唇轻启,神情淡泊地吐出两个字:
“不行。”
.
安静里,隐隐渗出那么一丝倒吸冷气的声音。在座不乏有人觉得,元君真是胆子大了。
无人知晓女皇究竟为什么突然对元君好了一些,但不管怎么看,元君的分量总归比不过方贵太君这个看着女皇长大的长辈。
如今元君不给方云书面子,那不就是不给方贵太君面子么?
连顾文凌都忍不住开口相劝:“元君,方家公子说得也没错,他就今天在宫里。再说,是陛下开口许诺要行赏,元君不妨……”
“朕可以赏点别的。”女皇淡笑着开口,目光四下一荡,又冒出了主意,叹气道,“今晚与元君也实是有别的事要商量。”
说着一睇虞珀:“宁王世女等着娶亲呢,朕要与她好好说说这事。”
女皇说得慢条斯理,抑扬顿挫,真像那么回事。众人便释然了,既是事出有因,那也就说不得什么。
唯独虞珀脸都绿了。
她从到宴席上起就一语不发,乖巧地坐在边缘处尽量降低存在感。
想想也是——这船上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她的长辈,万一一起逼婚那多恐怖啊!
没想到千躲万躲还是被陛下亲口点了名,而且怎么还要晚上一起用膳?
事先没说啊……
楚倾遥遥看到虞珀脸色的僵硬,心下终是拿准了,陛下一定在随口胡来。
便气定神闲地接话:“是,宁王前阵子为此气病了,不好再拖。”
虞锦看着方云书:“嗯,事有轻重缓急,朕今日先赏你些别的。”语中一顿,“就把二妹年前着人献来的那颗夜明珠赏你吧。你与朕的二妹是表兄妹,朕这算借花献佛,你别嫌弃。”
方云书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然这赏赐也着实是厚赏,他只得叩首下拜:“谢陛下。”
接着虞锦就着人去取那夜明珠来,这事便到此为止。
继而又是歌舞升平、觥筹交错。许是因为适才与楚倾搭了两句话的缘故,虞锦开始不由自主地看他。这么一看,还就愈发挪不开眼了。
他今日穿了一袭墨色的衣袍,不似平常那样清淡,广袖上的绣纹也繁复一些,让他的气质起了几分变化,饮酒夹菜的轻微动作之间都透出了矜贵。
他也不太理会眼前的喧闹,倒对眼前案桌上的佳肴情有独钟。修长的手指剥着碧玉色的粽叶,剥好搁在盘子里,又执箸去夹。
虞锦不觉间看投入了,楚倾察觉她的视线,凝神去探,听到她好一通赞叹:“不理尘世喧嚣,默默的独自美丽,也怪好看的。”
楚倾:“……”
“为什么连剥粽子都能这么美,我长得也不错啊,怎么就剥不出这种气质?”
“光!风!霁!月!”
“画中仙也就是这样了吧。”
“啊……吃粽子也美!”
楚倾佯作不觉,一语不发地把这个粽子吃完,平心静气地又剥了一个。
虞锦美滋滋地正想再欣赏他吃一个,他忽地抬了头。
目光一触,她滞了那么半秒,霍然避开。
楚倾云淡风轻地看着她:“陛下别看了,这粽子给陛下便是。”
“……”虞锦硬当没看见,默不作声地从自己面前的碟子里拎出一个剥了起来,意思是自己这里有。
楚倾却当不知,示意身边的宫人将粽子端给了她。
虞锦只好心平气和地接受了,执箸边夹来吃,脑海里边跳出一句戏谑:“我是馋你的粽子吗?”
“我是馋你的身子!”
楚倾的思绪猛然卡壳,满心惊悚呼之欲出。他竭尽力气才将视线控制在面前的又一个粽子上,没直接错愕地看她。
虞锦想得自己也愣了,暗自狠呸了自己三声!
她刚才在想什么!
她馋谁也不能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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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的小聚在傍晚时分散去,众人各自告退回宫,虞锦从容不迫地叫上虞珀,一道回鸾栖殿用膳。
一路上,三个人都安静得出奇。不过楚倾惯是这个样子,虞锦便也没有多想。
待得到了鸾栖殿,虞锦吩咐宫人多备了一桌膳,让邺风与虞珀一道去侧殿用,她与楚倾在内殿用。
三人的面色因为各不相同的原因一僵,都想开口推辞,但女皇神情淡淡,眉目间端然写着一行“我看谁敢抗旨”。
三人便有都不约而同地把话咽了回去,邺风与虞珀各自施礼,依言往侧殿去。但两个人中间恨不得隔开八丈远的距离,乍一看跟要被迫和仇人吃饭似的。
楚倾锁眉看看他们,又看虞锦:“陛下何意?”
“让他们私下说说话看合不合适呀。”虞锦含笑,“有外人在,他们一起待一天也会知道行不行。”
这当然是未来世界的相亲思路了,不是古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那一套。
不过楚倾也没说什么,沉了一沉,又说:“那臣告退?”
虞锦微怔:“德仪殿有事?”
“……”楚倾想编个事,但一时没编出来,只得说,“没事。”
“那就一起用吧。”她理所当然的口吻,看看他发沉的神色,又笑说,“咱们现在没那么生分了吧?”
楚倾微噎,颔首:“是。”
生分自是没那么生分了。
可陛下您方才在想什么?
一顿晚膳便用的悄无生气,楚倾食不知味,虞锦总在好奇侧殿里那两位怎么样,也用得心不在焉。
亏得旁边有侍膳的宫人不时为她夹菜,她稀里糊涂地吃着,不知不觉倒也就吃饱了,只是完全不记得自己都吃了什么罢了。
几是在她搁下筷子准备漱口的同时,楚倾就又开了口:“臣告退。”
虞锦这才将飘在侧殿的心思收回来,瞧瞧他:“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他确是一贯风轻云淡话不多,但现下这么一顿饭用完,她隐隐觉得他似乎比平日更沉闷了些。
他却一哂:“没有。”顿了顿,又说,“只是还有些大选的安排,臣还没来得及过目。”
“哦。”虞锦了然地点点头,有些疑色,但也接受了这说法,“那你去吧。也不必太急,还有好些日子呢。今天忙了大半日,不妨早些歇着。”
“谢陛下。”楚倾十分客气地道了声谢,便向殿外退去。外面的天色已半黑,他让宫人退远了些,径自安静地走着。
现在这算怎么回事。
她恨楚家,但总算不在为家中的事迁怒他了,也并未像宫中传言的那样看向楚休。
可她……她对他……
她竟存有那种想法。
她的那些想法若放在三年前刚成婚时,他会觉得理所当然。可现下经过了那么多事,他已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的“企图”。
况且,他也实在不知她究竟是怎么想的。若说她想……她想与他一享床笫之欢,一道旨意召他进寝殿便是。
却又不见她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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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栖殿里,内殿的膳撤出去时,侧殿的门也打开了。
二人一道从侧殿走出,虞锦刚要开口问问怎么样,视线与虞珀一处,下意识地闭了口。
她发现虞珀眼底,有光。
这是看上了啊?
那还是单独问比较好。
——都没看上没关系,都看上了也没关系。万一一个觉得行一个觉得不行,当面问就尴尬了。
虞锦便招呼虞珀进了寝殿,刚追问两句,虞珀的脸就红透了。
她不好意思明说喜不喜欢,局促了半天,憋出一句:“陛下跟前的人,自是好的。”
行。
虞锦莞尔:“朕心里有数了。天色不早,你回吧。”
虞珀便施礼告退,虞锦又召了邺风进来,问他:“你觉得这宁王世女如何?”
邺风没有半分犹豫:“下奴不喜欢。”
“……”虞锦稍稍滞了一下。
看看他冷淡的神情,她又试着劝道:“真的?是不喜欢还是暂时没什么感觉?她可看上你了,你要是……”
邺风垂眸跪地:“下奴无意与她成婚,陛下若不高兴,下奴听陛下发落。”
言下之意,我宁死不屈。
虞锦不由一懵。毕竟邺风不是楚倾,楚倾脾气一贯很硬,若跟她来这一出她也不会意外。但邺风平日里都和和气气,这话简直不像他会说出来了。
哑了哑,虞锦伸手扶他:“……也不至于。朕不是事先说了,你不愿意朕不逼你。”
“只不过……”她恳切道,“这可不论怎么看都是门好亲事。”
对方论身份很够,又喜欢他。单凭这两条,放在这个不讲究自由恋爱的年代都已经是绝好的姻缘了。
况且虞锦更还清楚虞珀前途光明。站在这些客观因素的角度讲,邺风这样简单粗暴地拒绝……总归有点可惜。
无奈邺风态度坚定:“下奴无心与此。”
“好吧。”虞锦只得做了罢。
她若只是个土生土长的皇帝,她可以为了宗室逼婚。可现在,二十一世纪带回来的价值观不允许她那么做。
“这事随你了。”她无奈轻叹,“朕会再安排人给宁王世女见见,跟你没关系了。但你若什么时候有了心上人,可要及时告诉朕。”
邺风短暂地沉默了一下,点了头:“谢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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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安宫里,舅甥两个沉默地用完一顿晚膳,方贵太君屏退了宫人,锁眉深思良久,终是一叹:“近来倒是听宫里都在说陛下待元君好了,我还不信,想不到今日会是这样。”
方云书默了片刻:“我倒觉得不是因为元君。”
方贵太君眉心一搐,抬眸看了看他:“什么意思?”
“舅舅,您想想。”方云书哑笑,“陛下对元君的看法是说能改就能改的么?从前元君在宫里过的是什么日子、腊月里还出了什么事,满宫里没人不知道。那显然不是能轻易翻过去的怨恨,如何会突然轻拿轻放?”
这些,方贵太君倒也不是没想过。
人对人看法的改变,大多是一步步来的。譬如女皇从前能让元君在冰天里一跪一夜,如今变成懒得理他但也不为难他,那倒正常。
“一步到位”成会为他驳旁人的面子,可就太奇怪了。
况且元君平日又都在宫里,看着也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让女皇的看法大为转变啊。
方云书又续道:“依我看,倒是那关于楚休的传言更可信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