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和吃字她听懂了,十里点头,“吃。”
从那场战争之后,他女儿就很少说话,有时候好像也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沈瀚认为是关在达虏营里的那几天她受了异常大的打击,将对他们的憎恨化为战场上的奋勇,战争过后便开始痴傻。
问过大夫后,大夫也给与肯定的回答,为此,沈瀚偷偷哭过好几回。
如今十里渐渐愿意开口,代表着神智逐渐恢复,他的心也稍微落下。
将鸡接过,递给一旁的老管家,“吩咐厨房将这只鸡煲汤,请齐大夫配些能与之一起炖的补药,明日我便吃得上。”
“是。”
处理好鸡,沈瀚挥退其余人,坐在十里旁边,“阿拾,达虏的阿达死了,新一任阿达有意同昭国休战,不久就会送信来,到时候我们便要离开这儿。监军徐庭明早些时日就已经赶往京城,我与他有些恩怨,我私开城门之事必定会被他拿来做文章,好在阿敏穆达死了,有达虏递来的求和信,爹爹我性命应该无忧,官职或许会变动一二。”
“这一战休了,北边至少十年不会受乱。飞鸟尽,良弓藏,悠闲的日子我待不住,而且京城也不是什么好地方,爹爹想辞官。皇帝为了面子可能不会同意,所以我得以养伤为由上奏请辞。到时候我带你去你母亲的家乡生活,你不是讨厌学闺阁礼仪吗,咱不学,到时候你想干什么干什么。”
“也不行,你不能跟我一起回京,你来渡玉城一事,徐庭明绝对不会放过,添油加醋说些什么都有可能,回头我再想个办法。今晚我杯子里的酒有毒,但这毒只会亏损些人的精气神,看着虚弱,其实养上两三个月就好,你不要担心。”
即便是知道十里不怎么听得懂,沈瀚还是说了,大半辈子没耍过什么心眼,一耍耍皇帝身上去了,他心里慌得很。
另一方面也指望着女儿其实是听得懂的,只是怪他这个爹没护好她,不愿意同他说话,听着这个消息能开心点。
见十里只是看着他,眼里毫无波澜,沈瀚看着夜色凉凉叹了口气,脸上重新挂起笑脸,“走吧,宴席该开始了。”
酒里有毒这事,除去十里不算,只有他和齐大夫以及管家知道。
为了不扰大伙兴致,药效并不怎么强,毒是抹在碗上的,沈瀚要求齐大夫抹散点,每喝完一碗便换个地方。如所策划的一样,在众人敬一杯又一杯酒,宴席逐渐冷却他也快喝不动之时,倒在了地上。
这个倒很有技巧,沈瀚不怎么会演戏,齐大夫说只要捂着胸口,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让在场的人瞧见,然后晕过去便可。
沈瀚皱着一张脸,几乎眯成缝的眼睛偷偷打量着众人,见左前锋及贺副官都注意到他,便放心的晕了过去。
左前锋笑道:“将军酒量有所退步啊,才喝这么一点就倒了,哈哈。”
贺副官察觉不对,跑上前将沈瀚扶起,见他嘴唇发紫,惊叫,“酒里有毒,将军中毒了,快传军医!”
席上的人纷纷吓砸了碗。
“什么?将军中毒了?”左前锋顿时一个激灵,抽出佩剑,“有刺客!保护将军!”
那二货样,简直没眼看,贺副官很是嫌弃,朝他怒吼,“去喊军医!”
左前锋要走之时,老管家带着早就等着的齐大夫进屋,“大夫来了,大夫来了,快让他给将军看看。”
今晚外边很热闹,家家户户的灯火都还亮着,街道两旁也挂上了灯笼,这是往常所没有的,长年被死亡气息蕴绕的渡玉城,在渐渐恢复生机。
沈瀚没有将十里带去将士门驻扎的地方,而是让暂时伺候她的阿花带着她逛大街。
阿花很开心,带着十里看这看那,总是说着:“沈小姐,你看这个,这个真漂亮。沈小姐,你快看那个,那个真好看。沈小姐,你闻闻这个,这个真香。”
十里跟着听了一路,发现好像所有的物件都叫‘这个’。
怪奇怪的。
走着走着,有一股味直往她鼻子里钻,确认过香味后,十里加快步伐,阿花急忙跟上,“沈小姐,你去哪?等等我。”
香味越来越浓,十里在一个馄饨摊面前站立。
馄饨摊是一个男子和一位有些老态的妇人一起经营的,那男子正在擀面皮,妇人在包混沌。
阿花赶上来,见十里一直盯着煮馄饨的锅,笑问道:“沈小姐是不是饿了?阿花也有些饿,老板,来两碗馄饨。”
“诶,好。”妇人将包好的馄饨下锅,转身来拿大汤勺,不经意间对上十里那张脸,双眼微瞪,举着勺子上前大喊,“偷鸡贼,你把我的鸡还给我!”
十里看见她本想问问蛋怎么样了,没想到对方来势汹汹,拉着阿花飞速逃走。
“沈小姐,我们为什么要跑啊?”
‘为什么’她听得明白,解释道:“蛋,鸡。”
“啊?”
牛大娘的声音还在后头响着,“偷鸡贼,你给我站住!抓贼啊,快来人帮忙抓贼啊!”
牛家哥哥站在馄饨摊上拿着擀面杖有些茫然,什么情况?
第五章
一排排穿着黑色盔甲的士兵,执枪划破这喧闹的街市。
“将军遇刺,全城戒备!”
贺副官在帐篷外来回走,是不是隔着门帘望向里边。
“贺秀才,你是读过书的,脑子聪明,你告诉我是谁下的毒?”左前锋一脸愤怒,似乎只要贺副官将名字说出,下一秒他就能一枪捅死那人。
“你问我,我问谁?”贺副官停下脚步,盯着他,“你怎么还在这,我不是让你去搜查刺客吗?”
“厨房里的人我都让人围起来了,端酒的也是,一个也没跑,我虽然没你有文化,但脑子还是好使的。”
门帘被撩动,贺副官没心思嫌弃他,急忙迎上去,“齐大夫,将军怎么样了?”
齐大夫叹口气,“我尽力了。”
左前锋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他的衣领,“你说什么?将军身子骨那么好怎么可能会有事,一定是你这个庸医医术不行,回去给我继续治,医不好将军,我要你的命!”
“你放开,让我把话说完。”
“说什么说,回去医。”
贺副官拍了拍左前锋的手,“放开,听大夫说。”
齐大夫理着自己的领口,感叹似的说了句,“这读过书的和没读过书的到底就是不一样。”
“你找打!”
左前锋暴起要揍他,齐大夫又道:“将军没事,毒已经逼出来了,就是需要些时日修养,你若是想让沈将军下半辈子躺在床上,那就把我打死在这。”
“左右仁!”贺副官怒斥,“你那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说完,甩手进营帐。
左前锋对着齐大夫大哼了一身,也跟着进去。
两个傻子,齐大夫挑挑眉,背着他的医药箱离开。
沈瀚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副官,你不用查谁下的毒,我知道,是王吝,管家当时去拿酒,看到他从厨房出来,举止鬼祟,他本是达虏的人,乔装打扮后混进我家中当个下人,等的便是这一刻。”
王吝是监军留下的人,一直在给那边递消息,不好明着处理,这事刚好能让他顶锅。
管家在一旁帮腔,“确实是,当时我还拦住他问他做什么,他顾左言他。也怪我当时急着拿酒,没多留个心眼,还好齐大夫医术高明。”
“这群丧家之犬,狗急跳墙!将军你放心,我一定会将贼人捉拿归案,你好生休息。”贺副官也怒了,看沈瀚确无性命之忧,便有心思管这档子事。
左前锋看着贺副官出去,又回头看了眼沈瀚,还说我脾气爆。
“将军,属下也随副官去拿贼。”
沈瀚挥挥手,“去吧。”
待两人走后,沈瀚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看着门口心里的紧张还未消散,“管家,我没有露出破绽吧?”
“没有,将军演得很好。”
沈瀚松了一口气,重新躺下,“拿那粉给我扑扑,汗流的有些多,妆应该花了。”
“是,将军,这里,嘴巴这里多抹点。”
十里拉着阿花逃离了牛大娘的追捕。
为了防止再次遇上,阿花想着买两个面具戴上,忽然听到士兵的喊声,将手中面具一扔,“沈小姐,将军遇刺了,我们赶紧回去看看吧?”
她父亲?她父亲干什么?十里看着她,希望她能在仔细点说。
将军说过,沈小姐有些时候可能听不懂别人说话,让她多照顾着些,阿花叹口气,再次道:“我们去看望将军。”
说罢,像之前十里拉她那样带着十里跑去军营。
到军营外头时,两人被拦下,“这里是军事重地,旁人不可乱闯!”
“我们是来看望将军的,你们快放我们进去。”阿花将十里推到前面,“这是将军的女儿沈十里沈小姐。”
守在门口的两个士兵看清楚她的脸,下意识捂着胸口,前几日被踢的那脚似乎还隐隐作痛。
当即将枪竖直,“沈小姐,请。”
阿花也想要跟着进去,不过两人说什么都不肯让路。
十里走的很慢,上次她来是被贺副官直接带来的,比试结束后又直接被她爹带走,没有这么全面仔细的看过古代的军营。
泛着黄的白色营帐,三角架着的篝火,来回巡楼的士兵,整齐的步伐,盔甲碰撞的声音,在夜里十分悦耳。
这里北边的夜很冷,寒气穿过衣物,往骨子里钻。
她能感觉到那些路过的士兵目光往她身上停留,却总是不消片刻便离开。
这个星球的人很脆弱,却又异常坚韧,像极了长在天马星的含菌草,好好照料着的时候,一掐就断,受不住热受不住寒,却又能在强风和极寒肆虐的织女星茂盛生长。
做戏做全套,沈瀚腹中的东西都被齐大夫催空,缓过来后又觉着有些饿,管家借着自己还未用食,将饭菜搬到营帐中。
两人正吃着,沈瀚听到帘帐的异动,将筷子快速塞给管家,手一抹嘴,掀开被子躺下。
管家看见十里进来,将筷子放下,另一双偷偷藏入袖中,“小姐,你怎么来了?是来看将军的吗?将军没事,齐大夫医术高明,将毒素大部分逼出来了,接下来些时日,将军只需卧床静养便好,你不必担……哎呦喂,我的将军啊,你怎么坐起来了,快躺下!”
沈瀚摆摆手,“阿拾知道这事,不必躲着,筷子给我,我还没吃够。”
十里盯着他的脸看了良久,吐出两字,“你,丑。”
年轻时曾被誉为京城三公子之一,绝大多数闺阁女子争嫁对象的沈瀚将筷子一放,“嘿,你这孩子咋这么缺心眼?”
十里在营帐中坐了一夜,她爹好像病了,看情形似乎是敌军害的,所以,果然有暗杀者。
上次想杀贺副官没成,这次杀她爹也没成,接下来肯定还会有所行动,她爹怎么弱,她绝对不能放松警惕。
十里守了沈瀚一天一夜,除了吃饭能让她走动两下,其余时间都是坐在床边盯着他。
那无法忽视的视线让沈瀚浑身难受,怎么躺都不安心。
而且但凡是陌生人靠近他,都会接受到一股死亡视线,齐大夫被照耀过好几次。
沈瀚握着十里的手,“阿拾,听话,回去吧,不用担心爹,爹真的没事,只是现在不宜让其他人知道,所以才待在这。”
十里不语。
齐大夫掂量着用词,道:“沈将军,我观沈小姐气色有些不好,怕是这两日劳累引发了之前的旧伤,我想是否可以让我替沈小姐诊断一下?”
沈瀚回想一下,发现战争结束后十里似乎没有看过大夫,点头应允。
“沈小姐,请把手放上来。”
齐大夫脸上蓄着胡子,看着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穿着一身灰青色衣裳,坐在十里对面。
他靠近的瞬间,十里感觉到一种被盯上的威迫感,手握腰上配剑,准备随时动手。
齐大夫没瞧见她的戒备,又一次耐心道:“沈小姐,手,这里。”
十里一边盯着他,一边慢慢将手放上去。
齐大夫将手指搭在她的脉搏上,逐渐皱起眉头,片刻后又换了只手,确认并不是误诊后,看着十里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这副神情将沈瀚吓着了,“齐大夫,阿拾她……”
“将军放心,沈小姐并无大碍,休息两日便可,我只是诧异她的体格竟如此健壮,堪比一个成年男子,日后找夫家怕是有些困难。”齐大夫打趣道。
沈瀚大笑,“我沈瀚的女儿,不愁嫁不出去,大夫无需担心。”
“那我便先行告辞。”齐大夫笑了笑,行礼背着医箱出去,营帐里头还能稳住,到外头脚下越发快了,明明是将死之象,却又偏偏有一股气将浑身血液带动,让整个人看起来生龙活虎,见鬼!
庆功宴过后的第四天,朝廷来了旨意,让沈瀚一行班师回朝。
军队整顿和行李收拾及同街坊邻居道别一共用了三天。
离开那天,渡玉城的百姓站满了街道的两旁。
沈瀚骑着马慢慢的从街道中穿过,再看一眼这座城,再看一眼这座城里的百姓,以后拍是没有机会再见。
忽然一老者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跪下,对着队伍磕了个头,“恭送众位将士!”
沈瀚急忙下马,欲将人扶起,“大爷,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将军带领士兵守城三年,三年前的渡玉城寸草不生,三年后,夜里不关门我们都能安心睡觉,不用怕达子会突然闯进来抹脖子,渡玉城会越来越好,这一切都是将军和您手下的士兵给的,这一跪,你们受得起。”
这一动,周围的目光也跟着动,见老者如此,也纷纷跪下,“送众位将士!”
沈瀚还有坐在马上的贺副官及队列里的将士,忽然就红了眼,没忍住的偷偷用手擦泪。
十里虽然不怎么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此情此景还是将她感动,那时候,也是这样,战争胜了,那个星球的人围着她欢呼舞蹈,将星球上最好的物品送与她。
可惜,那颗星球已经化作尘埃消散在浩瀚星辰中。
还其一片净土,守他一方安宁,予民一份福康。
“好,既然如此,这礼,我们受。”接着,他单膝跪下,所有的将士也跟着跪。
沈瀚又扬声道:“谢乡亲们这些年的照顾,无论是夜里的一杯茶汤,还是早晨的一碗米粥,还是屋顶上的瓦草,沈某都记得。保家卫国本就是军人职责,你们尽所能的提供最舒适的环境于我们,你们用最热情的态度对待我们,我沈某在这,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