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襄有梦——未晏斋
时间:2020-02-23 09:41:24

  她端详了一下母亲惊诧而又有些半信半疑的神情,又说:“之前大汗无法查验,如今女儿随着大汗的銮驾一路向东北回平城,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借口。”
 
  母亲放下药酒,点头说:“好吧,我听你的。”
 
  转日,大汗的銮驾要回京都平城,三万禁军随侍,另外跟着西征的十万人也分批回京城——皇帝此刻一点兵权都不敢放手。
  只见到处是黑压压的队伍,禁军士卒们穿着齐整的黑铁铠甲,披着靛青色斗篷,或骑马,或步行,各种武器齐刷刷拿着,随着号角和大鼓的声音,战马先行,步军在后,陇西被清理得一个闲杂人都看不见的通衢大道上,只闻马蹄声和步履声。
 
  陇西刺史、新近封列侯的翟家大郎、郡中文官武职,以及还因“伤”暂留陇西的扶风王叱罗杜文,在城郊的棚子里给皇帝酹酒送行。
 
  俄顷城门洞开,远远地只见皇帝的仪仗过来了。皇帝法驾之后,是大行皇帝的棺椁,再后是一辆小小的辂车,但也用侍卫参乘,看得出格调不低。
  跪候皇帝的杜文斜乜了身边的翟大郎一眼,这位是翟思静的伯父,此刻穿着簇簇新的列侯冠服,也格外多注目了那辂车两眼,掩不住的喜色和得色流露在眉眼之间。
  杜文便知这里头是翟思静了。
 
  先就知道,但是临了亲见,心里的滋味又不一样了。杜文暗自切齿,暗自起誓:“乌翰!你横刀夺爱,是欺我年幼、地位不如你,更是存心要打压、激怒我。你且记得今朝!将来有一天,你抢我的,我要抢回来!我还要你也这样跪伏在我车马的尘灰之下,一脸尘土也不敢不俯首称臣!”
 
  但想着就算日后再把翟思静抢回来,毕竟人家的第一次也不再是他的了,心里又凝了一口苦血一样。
  “乌翰!”杜文继续想着,“今日我不如你,但日后夺妻的羞辱,我也必当叫你偿还!”
 
  第14章
  皇帝乌翰下了御辇,在搭建起来的御幄前舒了舒筋骨,送行的人上前跪叩,奉卮酒;宰杀青牛、白羊、黑马祭祀天地,为大行皇帝在天之灵安奉归家等鲜卑旧俗也是一个不少。
 
  乌翰看着俯伏在自己脚下的一个个人儿,心里熨贴而颇感圆满快意——一个多年活得战战兢兢的太子终于翻身做主,让天下人跪伏了!
  他适意地叫了“免礼”,又故意抱怨说:“汉人的这些礼制风俗,真是累赘得很。”心里却甚爱这种居高临下的样子,看别人趴在地上、撅着屁股示意臣服。等众人起身了,他特别目视杜文说:“扶风王伤好了吗?”
 
  “多谢大汗关心。”杜文答得不卑不亢,“臣弟好多了,估计不几日就能骑马就藩了。”
  他了解自己的哥哥,他越是言西,哥哥越是要把他往东掰。
 
  果然。
 
  “欸!”乌翰说,“你年纪小,别自恃强壮不好好将养,万一落下病根儿,朕如何舍得?还是在陇西多呆些日子,好透了再就藩。”
  他还故作风趣地挤挤眼睛跟弟弟开玩笑:“想来扶风王总不至于是急着到藩邑迎娶贺兰氏的女郎吧?哈哈哈哈……”
 
  他觉得好笑得不行,下头臣属陪着他干笑,杜文连笑都笑不出来,勉强扯了两下唇角表示不驳大汗的面子。
 
  喝完臣下所奉的践行酒,乌翰又出新的么蛾子,对弟弟道:“听说扶风王近日读汉人的诗赋读得很是不错,与他人来往唱和也颇多佳作。”
  他目光里带着妒忌的毒意,瞬了瞬不远处停着的辂车,又死盯着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杜文:“七步成诗想来太难呢,不过你这么聪明,现场吟一篇试一试?”
 
  “太难了……”杜文好像搞不清状况一样还带着点少年的娇气,“这吟不出来,阿干会不会像魏文所说的:‘不成者行大法’?”开玩笑一样说完,自己就笑了。
 
  乌翰正嫌他杖伤在背上,不妨碍他骑马去就藩,恨不得再打一顿叫他三个月乘不得车马。但这话已经出来,乌翰也有些悚然惊觉:这弟弟已经把他这位大汗的形象往“无情无义”上引。他到底是心虚的,此刻干笑两声说:“阿弟说笑了。朕不过考察阿弟近期读书窗课,哪会和魏文帝似的猜忌自家兄弟?阿弟若是没有诗思,不吟就不吟了吧。”
 
  但杜文早有准备,更有显摆的意思,挤兑完哥哥之后便是笑道:“其实呢,臣弟昨晚夙夜难寐,还真的做了一首诗给大汗送行。大汗不嫌臣弟诗作拙劣,不加惩处,臣弟就献丑了。”
 
  他清清喉咙,大声歌吟起来:
  “歧路我徘徊,
  送别心自伤。
  故园知昔燕,
  迷途恩老骦。
  黔黎托圣躬,
  饭稻以终晌。
  犹思萱草绿,
  离人堂廊上。”
 
  连吟两遍,目中怅惘,任谁都能察觉,也觉得这位堂堂的扶风王原来也是颇有些小儿女情怀的人,颂圣之余,还不忘写点离愁别怨。
 
  乌翰皱了皱眉说:“扶风王诗作是不错,但所谓‘故园昔燕’‘迷途老骦’云云,太做作了。”
  他的汉学文才远不及杜文,想现场造出一场文字狱也没那个本事,攒眉想了一会儿只能又说:“但凡尽忠国事,朕自然赏罚分明。扶风王不必忧怀。”
 
  他喝了奉上的卮酒,厌恶地看了弟弟一眼,便叫起驾。
  滚滚尘埃中,众人再次伏地祇送,扶风王的白笼冠、白绫袍上都是灰尘。直到皇帝銮驾消失在曲折的驿道远处了,大家才起身,纷纷掸掉膝盖上的尘土。
 
  扶风王叱罗杜文从小活得精致,便是服孝期间,一身白色冠袍都是新做的,裁剪和针脚透着细致干净。他慢悠悠拍着身上的尘土,可惜白色最不耐脏,怎么都拍不干净。他扭头对翟大郎说:“陇西生变,大行皇帝竟然西征得胜后,薨逝于此地,唉,我做儿子的怎么都想不到呢!”
 
  翟大郎陪着笑说些套话:“可不是……扶风王殿下节哀顺变吧。”
 
  杜文伸手一托翟大郎的胳膊肘儿,翟大郎本能地想避让,却没避让得开,只好继续陪着笑:“扶风王是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杜文摇摇头,露了点笑意,“欸,你侄女儿是不是跟着大汗走了?”
 
  “呃……”翟家几位郎主都知道先帝没死的时候,太子和扶风王争着求娶翟思静的事。也正是押宝押在太子身上,所以狠下心听了太子的吩咐,在马肚带上做手脚害死了先帝。他心里自然是虚的,此刻硬着头皮说:“鄙侄女儿先就许嫁了还是太子的大汗呢。后来情形似乎有些变化,细节呢,臣也不太懂,不过咱们汉家女郎讲究个‘从一而终’,既然许嫁了,连望门寡都是要守的,何况是联姻皇室。”
 
  他还唯恐杜文此刻跟他问罪,这小伙子个头比他还高,素白衣衫下也能看出蓬勃的肌肉——托他的胳膊肘儿,他都能动弹不得了——若是发了性子要打人,只怕自己这把老骨头要断几根了。
 
  没成想杜文却笑道:“你们虑得不错。我呢,哪敢和阿干争!不过翟家女郎贤良淑德美姿容,思静之下,应该也有些姊妹,我倒要厚脸皮跟新侯爷求一求呢!”
 
  翟大郎松了一口气,转念想着跟皇帝密谋时,感觉得到这位皇帝乌翰谈到兄弟们时都是阴沉沉的脸色,只怕对兄弟们不是善茬儿,日后要一个个开刀的。明知要断送,自家女郎们何必嫁他?——长得好又不当饭吃!
  他脑子快,已经很快转了一圈:寻思着不答应也不太好,上赶着得罪人;答应吧,大汗也给扶风王赐了婚,想必嫁过去也是个妾,自家女儿定是舍不得的,旁支里若有些家境一般的庶女,不妨挑个塞给他应个场面,于是说:“承蒙殿下看得起翟家的女孩子!臣回去就问一问,谁家还有适龄的、漂亮的女郎,便与殿下拴婚。”
 
  叱罗杜文竟然对他作了个揖:“那就拜托了!”
 
  翟家的女郎们,有在屏风后看见过杜文的模样的,小女儿的心态,毕竟还是喜欢长相英俊的男儿,加之家世、谈吐、打扮都不差,翟大郎和家中旁支的几个兄弟谈及,竟有好些个愿意答应下来的。
 
  既然如此,就不妨大方些。
  翟家挑了好几个庶出的女郎,着画师绘制了小像,然后邀请杜文前来宴饮,酒至三巡,便把几张小像递给他品鉴。几位女郎也在屏风后头,万一杜文和他哥哥似的想亲眼见一见求娶的女孩子,与她们聊一聊,也未尝不可。
 
  杜文看着一幅幅画像,心里毫无波澜,嘴上赞了几句,然后指着其中一幅说:“这位女郎闺名叫什么?瞧着好亲善呢!”
 
  屏风背后“窸窸窣窣”的,杜文也宛若没有听见。等翟家回答后,他笑着说:“翟素宁,名字也好听!我这里照正室妻子的六礼来办,日后看看能不能跟我阿干求个情,毕竟姊妹花嫁入兄弟家,还是一个‘妃’位更匹配。”
 
  他这厢喝了醒酒茶,又说了几句闲话,高高兴兴离开了。
  屏风后的一群女子则绕着其中一名打趣:
  “素宁,你真真好福气!我看这扶风王长得可比大汗好多了!”
  “素宁妹妹瞧着亲善,一下子就入了扶风王的法眼,而且要为妹妹争取正妃的位置,后福更是无穷呢!”
  “啧啧,可不是!”
  ……
 
  那叫素宁的翟家女郎,已经羞得满脸娇红,捂脸又捂耳朵,表示不愿意听大家这些打趣的话儿,可那颗少女的心,也跟着“怦怦”跃动起来,屏风缝隙里所见的那英俊的小郎君,只怕晚间就要入梦了。
 
  杜文果然大手笔,按照汉俗,问名、纳吉、纳采……诸风俗都认认真真地办,赠给女家的礼品都价值不菲,使得那家旁支的翟氏目迷五色,连家中嫡出的女孩子都不由妒忌起那个叫翟素宁的庶出女郎的好福气来。
 
  陪伴杜文的几个亲卫,不由暗暗提醒道:“大王,翟家是现在那位大汗的私人,您巴巴地求娶人家的女郎,人家随便挑拣个不入流的门户里不入流的庶出女给您凑数,您还给这么重的礼数——这些黄澄澄的铜钱,留着自己招兵买马不好?还有,将来枕边多这样一个人,岂不是睡觉都难以安枕,怕梦呓给她听了去出事?”
 
  杜文跷着腿,喝着奶茶,眯缝着那双鹰隼似的眼睛说:“你不知道放长线钓大鱼么?翟家这样趋炎附势的人家,我还有不明白的?翟思静当然是奇货可居,其他不值钱的女孩儿拿来送人也没有坏处么。反正我不被大阿干折腾,他们便乐得与扶风王也沾亲带故了;我被折腾了,不过一个旁支庶女,就弃了也不值什么,说不定还能出卖我表表忠心。”
  他“呵呵”笑了两声:“可是这么一看吧,他们这家子显然是没有脊梁骨的,没什么可怕。趋炎附势的人像墙头草,越想着哪里都不得罪,自己个儿的漏洞就越多。我不过费几个钱的聘礼,落个薄幸的名声,他翟家‘麻筋’很快就要掐在我手上了!”
 
  他大口啜饮着奶茶,又问:“我那几个已经就藩的阿干,回信了没有?”
 
  “有!”
  这些信都是很秘密的渠道来的。乌翰初登基,名分有了,虎符有了,大家暂时也是俯首称臣的,但是,权力交接永远是一个王朝最脆弱的时候,无数看不见的地方,无数不引人注意的漏洞,若是晚了一步,就补不回来了。
 
 
  第15章
  花开两支,话分两头。
 
  陇西虽知晓大汗薨逝的消息,但也只限于在陇西。新帝登基前后确实是最容易出现问题的时候,所以乌翰选择丧文不发,驿路锁闭。即使是沿着驿路的百姓家,也只能看见骑兵步兵如临大敌,一路行走不停,队伍拉得好远。所有人却都板着脸,问什么都不会说一个字。
 
  新君叱罗乌翰的队伍行了数天,终于到了泾州,那里才有一座行宫——鲜卑立北燕为国号的时日并不很久,游离许久才定都平城,出行又习惯毡帐,所以整个北燕只寥寥有数座行宫供皇帝巡幸或亲征时休憩。
 
  坐车骑马行路累得要死,一路上睡的是毡帐,纵使是皇帝的御幄也多简陋不便。所以好容易到了离宫,乌翰先大洗、大吃、大睡了半天,天擦黑时起身,处理一些政务,又叫跪候在离宫外的泾州官员入觐,切切地嘱咐了一番。
  事情忙完了,供奉皇帝的晚膳也送到了。乌翰看着一盘盘美食,突然想到了另一番可餐的秀色,此刻睡足了,有劲了,属于男人的那种欲望也上来了,于是吩咐道:“传翟氏进来侍膳。”
 
  翟思静不一会儿带着两名陪嫁的侍女来了,侍女在帘外伺候,她进到里面,落足无声,裙摆不摇,真是好修养!
  但看她穿着普通的青衣,素色中单紧裹到脖子,脸上也不施脂粉,头上也不簪花,虽然仍然是“粗头乱服,不掩国色”,但这样的不事打扮,乌翰觉得是她对自己的不敬,不由有些不乐,问道:“你嫁妆里没有好看些的衣裳首饰?还是等朕给你做?”
 
  翟思静从容道:“大汗说笑了。《女诫》云:‘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盥浣尘秽,服饰鲜洁’即可。”
 
  乌翰一皱眉:“朕不怎么听这些汉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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