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件,打听翟思静的去向,并且飞鸽传信到宫中,吩咐母亲闾妃自家当心,且及时与翟思静联络。
第二件,迅速打探先帝去世的细节,若有线索,不必吱声,形势翻覆,便在这里。
第三件,暗地联络其他兄弟,放出新帝要削藩的风声,特别是脾气暴躁的庶兄叱罗忽伐。
“大王,”他手下的人说,“咱不回京控制局面么?”
杜文摇摇头:“他名义上是皇帝,我这会子回去,想帮我的人也不敢帮我,反倒平白受他多少打压。”
“那么,为什么不回藩地呢?”
杜文苦笑道:“人生地不熟的,等到扶风,他也做好了对付我的准备,虽然手里有兵,没有一两年的训练上不了手。”
他沉沉地望了望窗外又说:“还有,翟思静特特吩咐我留心回京,当心母亲。我却不敢笃信她,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郎,哪里得来的消息?——她叫我回京,我偏不能回京,且在陇西先看看状况。若是她骗我……”
他面色又阴了下来,什么都没有说。心里却想着:思静,你的父母家人都是投诚我的阿干的,我独对你还有三分相信,若是你伙同乌翰和你父伯们一道诓我,我那时候说的:我要你全家上百口人的性命来抵偿报仇!
却说翟思静也没有料到皇帝乌翰临走前居然要求她跟随回京。
嫁娶之事,总要男方来迎,女方送嫁。哪有一句话吩咐下去了,也没有什么仪式,女人家跟着就跑了?倒像私奔一般,只怕嫁过去也是叫人瞧不起。
翟家长辈们虽觉得于礼不合,无奈这是皇帝的谕旨,又因为心知这位皇帝多疑好猜忌,若是不同意,不知道又会想歪到什么地方去,只能佯装笑脸,歌颂了多少声“大汗圣明”,然后吩咐翟思静做好出行的准备。
收拾行囊等等,自有家中嬷嬷和丫鬟,翟家陪送的嫁妆,也是金银细软等价值不菲而便于携带的东西,务使翟家的忠忱表现得淋漓尽致。
而翟思静也不是无事可做,因为母亲翟李氏这日探望过她的伤势之后,含泪说了几句“不舍得”之类的话,接着便是拭去泪水,附耳悄声说:“女儿,此去宫中是要伺候大汗的。女儿家既然嫁了,也不要害羞了,路上和宫里的侍奉要让男人家满意,离不开你,才是要紧的。其实你阿父之前就和我说过,后来有与扶风王书信往来的那件事,我也耽误掉了……”
她一使眼色,外头进来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女子,漂亮是漂亮,风尘味甚重,向两个人福了福,然后直喇喇的目光就盯在翟思静脸上,连连夸赞道:“哦哟,到底是大家女郎,又美又端庄!”
翟李氏淡淡说:“美也要,端庄也要,但外面端庄,不能哪里都端庄。请刘妈妈过来,便是请教来的。”
她大约也有点不好意思,点点头说:“你们慢慢聊。”
这一出上一世里并没有。翟思静瞪圆了眼睛,瞟瞟母亲真个带上隔扇门离开了,留下她和那个风尘味十足的“刘妈妈”待在一起。
那刘妈妈凑近了过来,眼角的鱼尾纹都笑成扇子了,又盛赞了一回翟思静的眉眼漂亮,皮肤细白,而后摇摇头说:“女郎穿得却素了些。女郎那么白里透红的皮肤,正好红色粉色来映衬——倒不是说您这身豆绿浅碧不衬皮肤,只是男人家都看皮相,红粉嘟嘟的才自有一番娇楚,惹人怜爱呢!”
的确,上一世杜文这样的硬汉子,就非把她所居的蒹葭宫打扮成这样“红粉嘟嘟”的模样:室外遍植海棠,还立一架秋千;窗户上蒙烟霞纱和茜花纱;里面帐幔几月一换,都是簇簇新的胭脂红、海棠红、桃花红……;屏风都是丝绢或织或绣或绘,也都是海棠桃花的图样。
所以,她经常无语地看着上一世的那个男人,八尺长身,肌肉有力,一身庄严的深紫色冕服,却散开双腿随意地倚在她粉红色的屏风和粉红色的坐褥上,有时还像个弟弟一样跟她撒娇:“思静,今日有没有好团茶?要梅花蕊上的雪水烹的!”
违和得不行!
她那时候对他几乎没有笑脸,蔑视地看着他跻身在一片粉红家什中,最后总是冷冷地说:“雪水被打翻了,团茶被猫啃过了。都没有。”
杜文有时候发火要问责管理东西的宫人。翟思静总是气哼哼说:“雪水是我打翻的,猫儿是我养的。你处罚我呀!废黜位号,打入冷宫,甚或赐死,都是可以的!”
杜文只当她恃宠而骄要和他作,这时候天大的火气都没了,换了笑脸反过来哄她。宫人们都识趣,悄然退出,还顺便把她的小儿子一并带走。她又不得不侍寝,因为有恨,所以无论他怎么温柔抚弄,怎么说贴心的情话,她的身体都没有反应,最后男人实在耐不住蓬勃的欲望,惯熟地摸出一盒油膏,就强.上了。
有油膏润滑,不会那么疼痛;但是依然是不舒服的,而且会生理性的反感、痉挛。她每次都视为苦差,只有天癸的日子可以避一避,恨不得每次都多来两天,可以离这个男人远一点。
她的追忆还没从上一世回来,那浓妆的刘妈妈已经凑得更近了,一只保养得白胖胖的肉手毫不客气地在她领口抓扯了一把,嘴里还道:“女郎这样的宝地,要有些若隐若现的才好看。”
翟思静低头一瞟,交领大开,她那件藕色的抱腹已经露在领口了,白皙的胸脯也露出一道沟壑。她顿时柳眉倒竖,对着那张浓艳、谄媚的脸怒喝道:“你出去!”
第13章
翟思静声音一高,倒吓了那刘妈妈一跳,她还待解释:“女郎,是夫人叫我……”
翟思静已经气得泪珠儿乱滚,顾不得自己平素的端庄模样,推搡着这妇人往外:“你出去!我清清白白的女儿家,由得你来动手动脚?!”
声音高,而且刘妈妈慌乱后退的时候碰翻了案几上的瓶花,又撞斜了锦缎面儿的围屏,“乒乒乓乓”这么大的动静,外面的人终于赶过来了。
还是母亲翟李氏为首,一脸五味杂陈的表情,定定地看着女儿。
翟思静觉得母亲也和父亲一样变得陌生起来,所以连对母亲撒娇哭闹都没有,唯有眼睛一眨,便是一串不屈的泪水滚落下来,和前几日被父亲劈头盖脸痛打时的模样一样。
“阿母,”她好半天开口冷笑着说,“自从把女儿许嫁太子,这唱的一出出到底是什么戏?如今,期望着陇西翟家的女郎,学着烟花女子勾引男人?!”
母亲面色也很难堪,不由咳嗽了一声,眼睛往左右后方一瞟,说:“你们先带刘妈妈下去喝茶,一会儿我再来赔罪。”
人都忙不迭下去了。
翟李氏才叹口气说:“思静,我也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是谁也没料到有这么多变数!你给扶风王写信的事,永远是大汗心里的一根刺,如今他虽然答应还是纳你为妃,但是纳入宫中后,弃之角落也不是不可能。思静哪,你是这样好的一个女儿家,若是一辈子就只能在荒落的掖庭里熬到白头,那该多委屈?!”
“我宁愿一辈子在掖庭熬到白头!”翟思静说。苦水往肚子里咽:没有失去时,或许还有欲望;可是经历过失去,才知道原来得来再到失去的这个过程才是最苦的。那一世她也谈不上爱乌翰,但是她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子她是爱的。长越和宥连,不管他们的父亲是谁,在她怀里时都只是软绵绵的小宝宝,柔弱而漂亮,会对她哭、会对她笑,对她满满的都是爱意和信任——她要那些无耻的臭男人做什么?!
可是如果已经知道会失去,会摧心折骨地痛,她还是宁愿不要这两个孩子,让他们自寻普通的好人家去投胎吧!再别投到无情冷酷的帝王家了!
但,母亲摇着头嗤笑道:“女儿啊,别说傻话了!男女之间,不就是那么回事?在室的女儿,千尊万贵,守着一点贞洁决不能出差池;出嫁为他人的妇人,其实无外乎讨男人欢心,为他生儿育女,坐稳了位置,教养好孩子,为夫家和母家争气。我劝你,还是别害羞了,好好听一听这刘妈妈是怎么讲的。男人的心,说简单也简单,但要是从来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他怎么为你着迷?”
她最后说:“我也老老脸皮,陪你一道听。”
转头对外面高声道:“请刘妈妈再进来一次。”
刘妈妈这次进来,形容儿有些鬼头鬼脑的,进门先屈膝向翟李氏请了安,然后倒苦水、推卸责任:“哦哟,原不是我要对女郎动手动脚,实在是有些事情,光靠说说不清楚,实践一下,自然就懂了。女郎脸嫩,也怪不得……”
“谁我都不怪。”翟李氏说,“她不知轻重,请刘妈妈你体谅;但闺房的事,你也体谅她还是黄花大闺女,给她点时间适应适应吧。”
刘妈妈做张做智,继续到翟思静身边,陪着笑说:“女郎别臊,女人家迟早过这一关。夫妻和睦,鱼水和谐,才能鹣鲽情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闺房里关起门来,什么情形没有啊?……”
翟思静垂下眼睑,木然地听她说,偶尔抬头,看见面前那一对厚厚的红唇开开合合,却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好容易刘妈妈闭了嘴,翟思静扭头道:“我知道了。”
刘妈妈倒是得人钱财、尽忠职守的,讲完了道理,还要考核她的实践,笑道:“女郎既然都知道了,这里没有外人,不妨演练一下解衣就寝——这衣裳解的速度不同,露出来的地方先后不同,感觉是不一样的。来,先背身,到腋下解衣带。”
翟思静看了母亲一眼,伸手沾了沾眼角的泪水。
母亲在一旁劝她:“这里都是女人家,你就演练一下,叫刘妈妈帮你指点指点——真的是‘于留心处皆学问’,你不要读《女诫》《女则》读傻了……”
翟思静不由带着眼泪冷笑一声。
区区衣衫,皮囊之外遮羞的一块布而已!
在上一世那个漫长而苦痛的回忆里,她早已经历过被人撕扯掉一切遮羞的衣物,不问她的意愿而肆加强.暴的时候;她早已经历过一女二嫁,对不起她读的一切《女诫》《女则》的时候;她早已发觉她的皮囊和心都是脏兮兮的,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消失殆尽!
今日她们还兴致勃勃带她重演,希冀着她肮脏的皮囊可以获得皇帝的宠爱,再用宠爱为她的家族换得地位和荣耀?
她不说话,对着看着她的两个人背过身,伸手到腋下解开第一根衣带,接着是第二根……
双手舒开交领,微微侧头把一头乌丝拨弄到胸前,洁白的后颈被豆绿色衣领衬得如雪一般,接着交领一寸寸降下来,连身后两个女人都一寸寸屏住呼吸,看着她圆润平坦的肩露出来,洁白修长的臂露出来,然后是瘦而不嶙峋的肩胛形成了曼妙的弧度,一点点往腰里窄下去……
动作愈慢,愈美得惊心动魄,特别是她偶尔回眸,寒光粼粼的眸子楚楚而动人,睫毛一忽闪,看的人就是心脏一跳。
“哦哟!”刘妈妈抚着胸说,“女郎真是太聪明了!比我教的法子还勾人!这是天生的媚骨啊!”
“也不叫媚骨……”做母亲的,却不喜欢这样对女儿的评价。
刘妈妈赔笑道:“我又胡说了——实在是看女郎的仪态销魂得不行!不过——”
她稍稍一顿,指着翟思静雪白皮肤上一道道明显紫肿的痕迹,低声道:“还是用些好药赶紧褪掉颜色,看着有些违和呢!”
翟思静伸手抚了一下还肿起僵痕的胳膊,顿时仍有火燎一般的疼痛。
她立刻裹紧衣衫,冷冷说:“教好了没有?”
“房.中.之.术,还待多演练。不过来日方长,等大汗临幸时再慢慢体悟也还来得及。”刘妈妈道,“女郎是尊贵人儿,大概不晓得这里头的门道,男人家好色,但也好临门那一口的销魂滋味。就譬如我们那儿有的姑娘貌虽中平,胜在技巧,照样叫男人家欲罢不能。女郎又天生有这样的好相貌,在男人家眼里真真是少见的尤物呢。”
翟思静翻身倒在榻上说:“阿母,我累了。”
大约也还是心疼女儿,翟李氏叫人送走了那刘妈妈,到女儿榻边,先掏帕子给她拭了脸颊上的泪痕,又柔声说:“我看你身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再给你擦些药酒,这些地方藏在衣衫里看不见,脱出来却显眼得很,怕大汗会瞧着败兴——这一路上是最要紧的时机:大汗作为太子随先帝出征西凉的时候,向例是不带女眷的,而回程时,也只你一个。他憋得那么久了,肯定忍不住,你好好伺候他,争取这个当口先得恩宠。回宫后则有多少人与你争,那时可就要步步惊心了。”
她从小抽斗里取出一瓶药酒,然后伸手来解女儿的衣衫。
翟思静转身避让,背上的伤硌到瓷枕屏上,疼得一咧嘴,但说话很清楚:“阿母,你错了。这伤痕不能没有。”
“为什么?”
翟思静说:“是大汗吩咐阿父‘教训教训’女儿,若是毫无‘教训教训’的痕迹,他心里一定会想:‘莫不是翟家串通欺瞒我?今日小事尚敢欺瞒,日后大事还不知何如呢!’阿母想想,是不是这个理?”